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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皇帝换总统神不能换——印尼中华传统文化幸免于难的一段往事

丁剑乃辉 丁见印尼纪事 2023-03-23

军区司令部,自投罗网的不速之客

1967年2月,印度尼西亚漫长的雨季还没有结束。每年季风掠过海洋带来的充沛雨水,滋润着群岛的山川原野,各种植物都长的那么旺盛,绿色恣意流淌,满眼生机盎然,使得整个空间都饱含着水分的温柔气息。

但在这温润宜人的天地之间,此时的群岛各地却是人心惶惶,噤若寒蝉,到处都被一片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笼罩着。

自一年多以前,雅加达突然爆发了震惊世界的“九三〇”事件,印尼政坛一夕变天,开国总统苏加诺很快失势并被软禁,苏哈多将军大权在握取而代之。印尼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广大华人的处境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并迅速波及整个国家。

对华人来说,到1967年,苏哈托不断出台的排华法令达到最严重的阶段。政府宣布取缔全国所有的华社与华校,采取一切措施,消除并隔绝中国文化在印尼的影响和传播。公众场合禁止华人讲华语,全体华人子弟只能到印尼语学校就读,在印尼全境各机场、港口海关,到处用印尼文和印尼文写着标语:

Dilarang membawa kertas yang dicetak dalam bahasa Cina ke negara itu!
It is forbidden to bring any paper printed in Chinese into the country!

(禁止携带任何印刷中文的纸张入境!)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华人社团的领袖都遇到麻烦,不少人失去了身家性命。那时候,经常有华社知名人士被军事当局传唤,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印尼泗水东爪哇军区司令部一角。

这天早上,东爪哇首府苏腊巴亚(Surabaya)——这个华人叫做泗水的印尼第二大城市,天上并没有下雨,但是城市上空却布满阴云。8点过后,一辆“雪佛兰”轿车驶入位于达摩路的普拉威查雅第五军区司令部。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卫拦车检查时惊讶地发现,除了那个深棕肤色的本地车夫之外,坐车的三个人居然全部都是华人面孔。

印尼泗水东爪哇军区的一座兵营。

“哇嘟,奥朗支那!”(Orang Cina)塔当西尼扎里西阿巴?(印尼语:啊呀,支那人!来这里找谁?)”

卫兵吃惊似的睁大了眼睛,一边盘问这几位不速之客,一边摆动着挂在胸前的卡宾枪,下意识地把枪口对准了来人。

“早安!玛斯(兄弟)。我是Ka,p.Duku凤德轩(Kampung Duku)敬神社主席,这两位都是我的理事。我们有要紧的事情,要见军区司令雅辛将军。”

三个人下了车,领头是一位50岁出头的中年华侨汉子,他客气而从容地对卫兵说道。

此人中等个头,长方脸形,浓眉大眼,因为身体结实而显得相当魁梧。他有一头粗壮而茂密的黑发,在额头两边直立着,向后梳理的大背头,发际线很高,使其平添了几分自信和威严。他态度安祥,举止沉稳,脸部的表情是平和的,宽宽的嘴角紧闭时,又露出几分刚毅的神色。总之,这是一个有分量、有气场的人物,他的整个气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在海上驾驶轮船的船长。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王基财。


这位带人拜访东爪哇第五军区的中年华侨,正是本文主人公王基财先生。

难怪司令部的警卫对这几位不速之客感到吃惊。要知道在那个血雨腥风的非常时期,一般民众对军人畏之如虎,华侨华人更犹如惊弓之鸟,对大小军事机关唯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有人主动上门呢!

那守卫的士兵在心里说,既然这几个华人头目不识时务,自投罗网,过一会就有他们好看。果然,当士兵向司令官雅辛将军通报了来访者的意愿之后,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将军办公室外宽大的会客厅,而是靠近司令部大院后墙的一间铁门紧闭的小屋子。

雅辛将军下令:“先把这几个人扣留起来再说。”

列队待命的印尼军人。

泗水唐人街:一个有名望的显达之人

有关王基财等人在军区司令部的遭遇暂且不表。

我们先来介绍一下此人的背景。

说起王基财,如今50岁以下的泗水人可能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可是假如时光倒流半个世纪,这里的华侨商人又有谁不知道他的大名呢!

王基财是福清人,1932年15岁从家乡南渡来印尼谋生创业。由提篮小卖做起,19岁就发财致富,20岁就寄钱给父母在老家福清港头白玉村大兴土木,建起了占地近两亩、全村最大的“番客厝”。

他在那个年代泗水福清籍的华侨“新客”中,绝无仅有地学会了荷兰话,因此成为第一个能与荷兰人打交道的商家,并取得殖民当局棉纱进出口的专营批文。

他从香港九龙购回棉纱,再分配给爪哇各埠织布厂。那时候,凡进出爪哇各埠的棉纱,都要盖上王基财“永昌商行”印章才能通行,生意蓬勃旺盛,覆盖印尼东部群岛,巨额利润滚滚而来。

1953年3月3日,泗水布商公会的头面人物在王基财的永昌商行门前留影。

基财在泗水繁华的商业中枢广置物业,分别在临近新华戏院的翁加兰街(JI.BongKaran)、咖啡街(JI.Kopi)买下或建筑了数十间店屋、货仓、办公室等,是名副其实的“王半街”;还在车水马龙的甘邦泽本大街(Kembang Jepun)一侧购置了3000平米的地产,并在城市郊外先后开办了铁器加工厂、牙刷厂和自行车轮胎厂。

民国三十八年(1949),时年32岁的王基财(前排左二)已被推选担任了泗水玉融公会理事会成员。图为他与当时该会的福清籍华商侨领的合影。

上世纪五十年代,王基财开始涉足旅馆行业,在泗水独资经营了两间有名的旅馆——一间取名喜马拉雅(Himalaya),另一间命名为奥林匹克(Olympic奥麟碧)。两家旅馆相距不远,共有上百间客房,其中奥林匹克酒店占地2千多平方米,共三层,有66间客房,每间客房都配卫生间,并安装了电话,旅馆配备有宽大的餐厅、娱乐室、接待室等,客厅墙壁上贴着用磁砖烧制的奥林匹旅馆全景图。这间奥麟碧不仅是当时泗水市华人开办的最好的旅馆,而且还是1960年代泗水城区的地标之一。(见下图)

后来,王基财又在山城拉旺买下一座荷兰时代留下的豪华别墅。这幢五层红楼,样式为西班牙宫廷风格,曾经是早期华人首富、爪哇糖王黄仲涵的妹夫林献猷的私人物业,在拉旺城郊鹤立鸡群。基财将其买下,再开办一间度假酒店,取名为尼亚加拉(Niagara),提供给休闲避暑的有钱人来此小住。半个世纪过去,这座尼亚加拉酒店至今仍是那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可以说,从上世纪4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王基财在泗水华侨富商阵营里堪称实力雄厚,富甲一方。

当年泗水有名的华商“大头家”,还有一个名叫林姑娘的福清人,无人不晓。

林姑娘其实是个男人,个子小小的,专做囤积居奇的投机生意,口碑不怎么好。林姑娘也经营五金,他的店很大,他有时住在椰城,泗水的生意就由他弟弟料理。印尼大松集团董事长白德明先生和笔者闲聊时,讲过他和林姑娘打交道的故事:

“有一次我去他的店,看到有很多麻绳,就从他弟弟手里买了20多吨。我是上午去的,这笔生意刚刚成交,林姑娘中午11点从雅加达打电话回来,告诉他弟弟椰城的麻绳涨价了,那批货先不要卖。他弟弟说已经卖给我了,林姑娘就在电话里把他弟弟大骂了一顿,我在旁边听到了,既感到庆幸又觉得好笑。”

因为林姑娘这个人不大讲诚信,免不了经常为生意上的纠纷和人吵架。他势力很大,脾气暴躁,家里还有一把手抢。白德明回忆说:“有一回我在他办公室和他争执起来,林姑娘耍威风,啪地一下从抽屉里摸出手枪,拍在桌子上。我也火了,抓起一把算盘也往桌上一拍:想怎么样?你有手枪我也不怕!看我那样高大,孔武有力,林姑娘也不敢过分,只好又放低声音和我谈。”

林姑娘心狠胆大,发财发到飞扬跋扈,在唐人街上趾高气扬。他还有一个令人所不齿的特殊爱好——最喜欢私通别人的老婆。

一般人家的太太,如果不小心叫他林姑娘看上了,花多少钱也要想办法弄到手,咳!这真应了那句老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但是这个不可一世的林姑娘,唯独对王基财毕恭毕敬,因为当他早期没钱没势的时候,曾经给基财当过五年的伙计。所以每年过春节,大年初一清晨5点,林姑娘必定前往老东家府上拜年,一点也不马虎。为什么?因为基财不仅曾经是他的老板,而且一直比他财雄势大,他不能也不敢得罪。

苏加诺时代印尼经济搞的不好,市面上物质短缺。林姑娘每天叫人大量抢购紧俏商品,故意扩大供求矛盾,致使物价上涨,伺机高价出售,从中牟取暴利,当然让政府很不爽,总想找机会整他。林姑娘见势不妙,就花大价钱买了一个英国国籍,摇身一变成了这个老牌帝国的公民,心想,这下子你印尼政府能把我怎样!

不料,1963年印尼和马来西亚闹翻了脸,两国剑拔弩张就要开战。而马来西亚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与英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苏加诺总统对大马恨之入骨,捎带着对英国也不客气。如此一来,林姑娘买来的英国籍非但起不到护身符的作用,反而带给他牢狱之灾。林姑娘被关押在班房里蹲了两年,放出来之后大伤元气,一蹶不振。其家族生意从此没落,林姑娘于70年代黯然离世。他的孩子也不会做生意,坐吃山空,子孙后代亦不知所踪,只剩下加巴山大街(Kapasan)上的那座林家大屋——从前那么富丽堂皇、气势不凡,如今却是人去楼空长满荒草,令人嗟叹不已。

还有一位泗水福清人大老板薛天顺,快九十岁了,如今仍健在。他的哥哥天燕,从前当过国民党的保长。1949年大陆一解放,新政权要抓天燕,凶多吉少,天顺就和哥哥一起逃到印尼。这兄弟俩后来都发了家,又变成爱国华侨。薛天顺旗下拥有太平洋万国钢铁厂集团,80年代就回中国大陆投资开发房地产,赚了大钱 。

天顺与王基财的长房大公子王钦辉相熟,聊天时说起当年他眼中的王老前辈,薛天顺有一个很深的印象记忆犹新:

我那时还是个没成家的后生仔,刚刚从老家乡下来到泗水,大都市五光十色,唐人街那么繁华,样样都觉得新鲜好奇。有一天我们在新华戏院门口,见到你爸爸基财,他正坐在雪佛兰轿车里看报纸。啊呀!真是大老板的派头!我们崇拜的不得了。那个年代,泗水开店铺的有辆脚车就很好,王老先生出入都坐私人汽车,实在是一般人可望不可及的。听说他也是福清人,可是我们当时与他身份相差太远,哪敢上前搭话!

上世纪六十年代,出入乘坐雪佛兰轿车的华商大佬王基财参加一个迎亲活动。

笔者刚才用了一点笔墨,大致描述了本书主人公王那个年代的财富人生。王基财当年在华侨社会的口碑名望,固然与其财富分不开,但更为主要的原因,还是取决于他在公益方面的贡献和建树。

“德不孤,必有邻”

《福清华侨史》主编张君明,曾经写过一部《全印尼三教之父王基财先生传略》,并在这部传略中记载了以下史实:

1947年,王基财先生他从家里来信中得知村东边低洼地农田常遭水淹,造成农作物歉收,村民断炊,生活困难,心中甚是焦急。他反复思考如何帮助乡里人解决这个问题。最后决定由他出资挖建沟渠疏通水流,并建一座石桥,沟通去三山的道路。这个桥叫下廊桥,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用大石板铺的桥面和桥洞石墩等。白玉村下廊桥长约200米,宽约5米。桥的南头旁边还堆土植树,美化乡村。这是基财的主意,他讲会给全村人带来好风水、好运图。村中老人回忆当年建下廊桥时,工程巨大,村民要到8里外的石山抬回石料,要10余人合力才能抬回大石板铺桥面。修桥铺路和挖渠道用的田地,要从田主那里购买,当年王基财耗资千金,才修好这个工程。

 上图为1983年王基财回家乡捐款修建的村庙“胜丰境”外景。下图系七八十年前他在家乡捐资修建的水利工程遗址。

1948年初,基财回家乡探视父母,有长者要求他买二、三头大黄牛给村里人耕田,基财就掏钱委托长者去买牛。他还出资在村里建了一座榨花生油的油行,供乡亲们经营,以增加收入。

1956年9月,福清县侨联主席高至荣(印尼泗水归侨)倡议创办福清华侨中学,消息传到海外,侨胞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纷纷捐赠办校款。基财也两次捐款建校。

 王基财先生身居海外,文化程度不高,但非常重视孩子的中文教育,20世纪50年代中国和印尼关系良好,泗水有十余家华文学校,基财将孩子送到华文学校读书,还担任联合中学、新华中学两所学校的校董兼财政,多次慷慨解囊资助华文教育事业。基财对新中国充满了向往,二女儿月娇1960年从泗水华文学校毕业后,考入北京师范学院,基财送她回国读书。

他还在泗水办了个补习学校,将自己的旅馆改做校舍,收了许多失学的孩子读书。

王基财自幼崇拜神明,中国传统文化意识极强,家里常年供奉祖宗牌位和神明,每日早晚崇拜,17岁到日惹特区经商,就虔诚拜佛潜心修行,是个与佛有缘的人。

 泗水市凤德轩是个有百年以上历史的庙宇,凤德轩神桌上供奉有老子、孔子、释迦如来佛、观世音菩萨、玄天上帝、关帝等塑像。庙宇里有块石碑记载了光绪25年(1900年)重建凤德轩,由此可推断凤德轩建于1900年之前,一定是下南洋的前辈中国人修建。拜神祭祖是中国人传统文化习惯,中国人走到那里,庙宇就修到那里,神明就带到那里。


王基财虔诚拜神,修身养性,慷慨施舍,1949年任泗水凤德轩敬神社主席。他很有主见,善于聚合众人群策群力,励精图治,庙宇香火旺盛,焕然一新。

凤德轩香火旺盛,信徒云集,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和各种节日庙宇里更是人头攒动。基财见此心中就盘算着该扩建庙宇了。基财知道修建庙宇靠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足,要汇聚众人之力,积沙成堆。

泗水古庙凤德轩的雕花门墙。

1962年时任凤德轩敬神社第七届主席王基财带领全体理事监事发起扩建凤德阁倡议,得到众多信徒的积极响应,纷纷捐款助建,王基财个人捐了113万5283盾,用这笔钱购买了建设凤德阁的地皮。凤德阁位于凤德轩前面,占地约700多平方米,是个二层建筑物,整个工程历时一年,由王基财督建。

立于凤德阁的捐款人的牌匾,有名字的捐款善士约千人,王基财居捐款者第一位。

1980年代,全印尼三教之父王基财率领信徒在泗水古庙“凤德轩”举行法事活动。右下方是凤德轩的功德碑,上面记载着王基财当年带头捐资扩建这座古庙的事迹及数额。

其他善士捐款额从50万盾到100盾,从中可以看出捐款人经济能力的差距。但信仰者不计较捐款额大小,神明知道你是否尽心尽力了。牌匾记叙建设凤德阁的时间是孔历2513年。由此可看出敬神社对孔子的敬重和崇拜。

……

王基财一生做了很多善事,以上只是记录了几个片段,我们可从中了解到,他在华人社会的威信正来自于他的功德。

《论语》里说:有弟子问孔子:“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孔子回答:“德不孤,必有邻。”所谓有德之人,必能不断积善累德,在世上绝对不会孤单的,必定会有志同道合的人相互感召、前来亲近。在孔子看来,人生在世追求仁德,好学不倦,即使屡屡遭遇艰难困顿,依然信道弥笃。这样的人就立住了德,天下的众善就归向了他。

“换皇帝、换总统,神不可以换!”

现在,让我们再把历史的镜头拉回到1967年初,回顾一下泗水凤德轩敬神社主席王基财和两位理事在第五军区的经历。

话说他们三个人一进入戒备森严的军部,就被军区司令雅辛将军下令扣留,关押起来。还好只是关在房间里不许出去,门口有士兵看管,屋里空空的,只能坐在地板上,但是有水可以喝,并没有人理睬或为难他们。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是这样静静的,几个人越来越感到不安。

两位跟随王基财而来的理事,忍不住惊慌叹气:“他们要把我们怎样呢?总不至于这样不由分说,就给他拿去坐监牢或杀掉吧!”

“应该不会,先不要那么悲观好不好。我们敬神的人,都懂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雅辛司令官几年前我就认识,谈不上深交,但我感觉,他可能只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早晚会见我们,到那时我自有话说。”王基财安慰同伴道。

明明知道这种局面,他为什么还要冒险带人深入虎穴去找军区司令呢?原因在于东爪哇的许多华人寺庙,正遭受着印尼士兵的践踏和破坏,朝夕不保,岌岌可危。

这一年来,第五军区所属各分、支区派遣若干小股部队奉命围剿搜捕印尼共产党。离开他们低矮狭小、设施简陋的兵营,辖区内那些红墙碧瓦、色彩缤纷的华人庙宇,便成为士兵们最喜欢光顾的去处。他们发现,寺庙里不仅有高大宽敞的房间可以睡觉,香案上还有信徒上供的水果点心可以大饱口福,一住进来就乐不思蜀。

虽然自1945 年印尼独立,政府便制定宪法规定“班查希拉”(PANCASILA)是其建国五项基本原则,第一条就是“信仰神道”。这意味着印尼公民有选择任何一种宗教的自由。虽然1965 年苏加诺总统发布第一号命令,正式确认印尼有六个宗教受法律保护,即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印度教、佛教和孔教。但是现在老总统已经下台,印尼与中国交恶,正在铲除中华文化,在这些回教徒士兵的眼里,华人寺庙一百巴仙来自中国,而这里供奉的神灵当然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

于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便开始无所顾忌,肆意毁坏寺庙设施,有的甚至把神像搬倒劈开烧火做饭。

暗无天日之下,多少华人庙宇在铁蹄下呻吟,无数华侨信众欲哭无泪。如此一来,兼有华商大佬及宗教领袖双重身份的王基财,自然就成了大家求助的关键人物。

“哥基财,我们背井离乡漂洋过海,来印尼讨生活、求平安发财,风风雨雨靠什么?还不是靠双手打拼,靠祖先有灵、神明保佑。现在他们军人在乡下占了华侨的庙,又砸了我们的神,照这样下去,咱们的凤德轩怕是也保不住了!儿女子孙将来怎么办!难道让大家以后统统改信洋教和回教吗?如何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同辈老友纷纷来找王基财,在他面前忧心如焚、痛诉悲愤。

年轻一辈侨胞也跑来央求:“基财叔,你是我们凤德轩老大,一向以来都有门路和军警官府打交道,这次一定要出面找他们替大家做主啊!”

1963年王基财(前排中)连任泗水凤德轩敬神社第七届理事会主席与同道教友理事的合影。

王基财告诉众人,他也正为此事焦虑,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想来想去,现在军部权力最大,事不宜迟,明天就带两位敬神社的理事一起去军部,求见亚辛将军,请他下令让下面的部队撤出各个寺庙。

基财当时住在泗水老虎街(Jalan Embong Macan)一座荷兰式的大宅院里——那是他与长房夫人陈碧云及儿女们的住家。眼下正是风声鹤唳、华社一片恐慌之时,军部好比狼窝虎穴,基财要去交涉,大太太碧云和几个孩子免不了提心吊胆。

他的长房大公子王钦辉那时20岁,刚刚成年,父子俩已经可以就一些问题聊的比较深入。对于当时的话题,王钦辉有着清晰的回忆:

我记得父亲叫我们不必担心。他对我说,中国有句古话——小事看人品,大事看担当。福清人说,海水浪浪,有时船头会相碰。我们做社会的人,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不敢做不行。他告诉我,爪哇岛很多中国人的寺庙,其中最古老的,在明清两代就已经有了,里面一些牌匾都是历代皇帝御笔题写赐封的,属于历史文物,非常珍贵。他说,我们总不能眼看着毁于一旦,而不去管吧。

我还记得老爸讲过一个道理,古今中外几千年,改朝换代多少次,皇帝可以换,总统可以换,但是老百姓敬拜的神不可以换。因为宗教信仰无关乎政治,不管谁上台掌权,我们华人进寺庙拜神,都是求风调雨顺,出入平安,此外就是求子、求财。

我们虽然拜的是自己的神,是祖先从中国带来印尼的神,但是丝毫不会妨碍当地广大的伊斯兰教,彼此相安无事,对国家没有半点不好。你政府应该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让军队进去捣乱我们的庙宇呢!他老人家后来冒着风险去军部,肯定也把这一番道理讲给军区司令听了。

再说王基财等人那天在军区,从早到晚音讯全无,可把家里人急坏了。

“我妈妈和我们在家等他,还有住在别处的二娘、三娘、四娘和那些兄弟姐妹,人人都为我老爸这位大家长捏了一把汗。全家几十口人,就捏了几十把汗。”

半个世纪过去,父亲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在王钦辉嘴里变得饶有风趣。

他接着说:“最后到了三更半夜,我父亲终于从军部回来了。他们虽然被扣留了十几个小时,但是人身安全有惊无险,并且事情出现反转,不仅把那些华人寺庙也保住了,还由此催生成立了一个全国性的华人宗教组织——印尼三教庙宇联合会。”

有关学者论文专著中关于王基财当年舍生忘死向东爪哇军事当局陈情保护华人寺庙的记述。(网上图片)


苏巴诺副官与凤德轩的一段缘分

那么,王基财等人当天上午一进入军区司令部,就被雅辛将军下令扣留起来,原本凶多吉少,为何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并且实现了保护寺庙的愿望呢?

原来,他们在军部遇到了一位贵人,关键时刻替王基财,也替华人寺庙说了不少好话,使到雅辛将军转怒为喜,便改变主意,放他们一马,也给华人寺庙留出了一条生路。

这位贵人名叫苏巴诺,当时担任军区司令的副官,是亚辛将军非常信任的心腹。说来也巧,苏巴诺先生是泗水本地人,他的家就住在华人古庙凤德轩所在那条杜库赫街(Jalan Dukuh )上。苏巴诺虽然是穆斯林原住民的孩子,但是从小生活在杜库赫街的华人中间,使他对凤德轩寺庙的情形相当熟悉。

凤德轩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传统特点——从古至今,每天都会在庙里表演布袋戏,多则三四场,最少也有一场,一年到头,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布袋戏是中国地方传统戏剧,起源于福建泉州,过后逐渐发展成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民间艺术,而在凤德轩每天不同时段的演出,正好说明了布袋戏在当地的演变。

凤德轩每天演出的闽南布袋戏,系华人宗教信众在印尼宣扬中国忠孝节义传统文化,为当地人喜闻乐见的一个重要平台。

苏巴诺小时候,是一位布袋戏的热心观众。他按爪哇人的习惯把布袋戏叫作瓦扬(wayang ),瓦扬在爪哇语中是“影子”或“想象”的意思。小苏巴诺放学后,时常站在这间寺庙的大门向里面看,戏台就设在庙里的左边一个角落,戏台虽小,却展现出具有中华色彩的古典雕刻艺术。因为喜欢看凤德轩的布袋戏,使苏巴诺对华人的宗教信仰具有一定的了解,同时对丰富而深厚的中华文化也产生了亲切的好感。

他长大后考入军事学院,后来在部队一路升迁,颇受上司器重,现在是军区司令亚辛将军身边的上校副官。

那天在军部,当苏巴诺上校看到凤德轩主席王基财等人前来请愿,并被扣押时,自然而然对他们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他便向雅辛将军讲述了自己小时候去凤德轩看瓦扬布袋戏的经历,并担保证明这些华人的宗教场所,只是教导人们弃恶扬善,多做好事而已,和任何政治活动都没有牵连。

雅辛将军听罢若有所思,但是对某些问题仍存有疑虑。

他转过脸来,对苏巴诺说:“你知道,我并不想为难这几个华人长老,但如今是新秩序时代,一切由伯哈托总统说了算,有关制约华人生活方方面面的法律法规空前严厉。中央出台了“处理华人问题的基本方针”,其中有一条:华人的传统宗教可以保留,不过,公开的活动原则上仅被允许在家庭内部开展。”

雅辛将军用探寻的目光注视着部下:“苏巴诺,你说我该怎么办?”

苏巴诺激动而诚恳地回答说:“伯雅辛,我认为这样严厉的政策只是非常时期的一种过度,不会太长久就会有变化,尤其在宗教问题上我们没有必要做得过火。东爪哇那些华人寺庙保留下来,其实对我们加强社会管制有益而无害。”

接着,苏巴诺又说服亚辛将军和王基财他们见面会谈,以便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这样一来,就使得王基财有机会把他的那个“换皇帝、换总统,神不可以换”的观点,理直气壮地当面向亚雅辛军陈述了一番,从而获得了军区司令的认同。

印尼军官举行宣誓就职典礼的场景。(网络资料图片)

当我们在此记述王基财先生当年的功劳的同时,无论如何也应该记住苏巴诺这个名字。从东爪哇华人宗教信徒的角度上看,苏巴诺上校当时对于雅辛将军施加的正面影响,无疑使他成为另一位华人庙宇的保护神。

一般而言,印尼官员的社会形象总体上不太好,贪污腐败、效率低下,所以一旦出现一些头脑清醒,勤政廉洁的官员,就很容易在仕途中脱颖而出。苏巴诺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从军队退役后,先是被任命为省政府人民信仰管理署署长,在此位置上继续为华人三教会的成立与发展网开一面,功莫大焉!1970年代,苏巴诺又当上了泗水市市长,在任时政绩突出,至今有许多老一辈的市民还记得他。

变通是天地间最大的智慧——三教庙宇联合会的建立

接下来,再说当年王基财他们为保护华人庙宇奔走呼吁的往事。

在苏巴诺先生充满善意的斡旋帮助下,雅辛将军代表军部同意下命令,要求下面的部队不得无故进入华人寺庙,但同时提出,华人庙宇存在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有主神,第二要有经文(要求使用印尼文),第三要有信徒。

军部要求王基财等人尽快做好这三件事,写出印尼文申请报告限时上报。

为了广大庙宇的生存,王基财一回到家便立刻行动起来。他多方召集有关寺庙长老前来商议,大家一致做出如下决定:

其一,将原来只拜老子、孔子、玄天上帝、关羽等道教庙宇,加入释迦如来佛和观世音菩萨,一齐列为主神,变成三教庙宇。

其二,印尼文版的佛教和儒教经文现成就能找到,至于道教的《道德经》,赶紧叫人翻译成印尼文就可过关。

其三,华人信徒名单容易填写。做好后一起得按时呈报上去。

王基财知道,在当时环境下,若只想让道教、儒教的庙宇单独存在是不可能的,必须想办法让庙宇合法地存在。只要庙宇存在,就能保住中华传统文化,就能保住居住在印尼数百万华人拜神祭祖的场所。

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一边祈祷神明给他力量,一边潜心研究印尼华人的宗教发展演变的历史脉络,从中找到适者生存的变通方法。

几千年前,老祖宗们披荆斩棘斩,跋山涉水,开疆拓土,安置社稷,在饱经风吹雨打,雷轰电击之余,内心油然生出对大自然的敬畏,相信天地日月、山川万物,各有各的神祇。后来有了宗教思想,这种神道观念也变得更具体、更实际。中国人的胸襟其实是很宽阔的。总认为,神既然为保护人类而来,当然是越多越好,于是就来者不拒,佛教有佛教的神佛,道教有道教的神,儒家虽然没有在中国发展出宗教的组织和形式,但孔夫子却说过一句“聪明正直谓之神”的话,等于替神格订了一个标准。

到了宋代,释(佛)、道、儒——三教并存的现象便比比皆是。宋王朝尽力提倡:“三教之设,其旨一也”。在此时期,全国各地到处有佛庙、道观、孔庙。宋代的伦理观念起于儒家。宋代的太极学说起于道家,宋代的静坐修心起于佛教。宋人把三教混合起来,变成三教合一。

泗水佛道合一的华人古庙凤德轩的一座边门。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在东爪哇众多华人寺庙惨遭劫难,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是王基财挺身而出,置生死于度外,力挽狂澜,保住了华人宗教的空间和阵地。但是,在苏哈多几十年禁锢中华文化的艰难岁月里,怎样能够让那些留存了中华文化火种的庙宇长治久安,这才是一个考验智慧的大问题。

虽然印尼的华人宗教信徒,自从先辈离乡背井,远涉重洋来到南洋群岛,就在坚持信奉中国传统宗教的同时,入乡随俗,因地制宜具备了多重信仰的特点,并建造了许多混合式宗教的庙宇。

位于东爪哇图班县关圣帝君庙大门,门楼上方的蟹钳造型凸显南洋地域特色。

但是,苏哈多掌握权时代,政府批准的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佛教、印度教等五大合法宗教里,华人信徒能够公开信奉的只有佛教,而道教和孔教当时只能进行地下和家庭活动,直到30多年之后的2006年,孔教才被正式批准合法,成为印尼六大合法宗教之一。

王基财从小礼佛信道,而道教却是他毕生信仰的主流宗教。当年情形之下,审时度势,他认为要保住包括道教、孔教在内的所有华人庙宇,必须采取灵活变通的方式,借助合法宗教佛教的力量,才能让所有华人庙宇合法存在。

在王基财先生倡导下,1967年5月15日,全东爪哇省各庙宇代表聚集他的LAWANG NIALGARA旅馆召开会议(见下图)。基财在会上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为了使全部华人庙宇合法存在,建议将各庙宇统一改称为三教庙宇,同时成立三教庙宇联合会。

与会代表经认真讨论,决定拥护王基财的倡议,将全部庙宇改为三教庙宇,并成立全东爪哇三教庙宇联合会。

大家推选王基财为联合会主席,各地庙宇也根据东爪哇政府宗教署的要求供奉三教教主的塑像,改庙宇为三教庙宇,使庙宇合法开展活动,信徒能够安心拜神,各地庙宇又恢复秩序,香火再度旺盛起来。

政府宗教部门虽然批准三教庙宇合法存在,但严令华文只能保留在原来庙宇里梁柱上,华文不能出庙宇半步。后来宗教部门认为“三教会”比较可靠,有利于政府管理,就责成王基财等人继续在全国组织三教会。

于是,1968年12月25日,基财在他的LAWANG NIALGARA旅馆,召开全国各地庙宇代表会议,各地代表决议成立“全印尼三教庙宇联合会”,推选王基财为总主席,并相继在印尼各地成立了分会。

晚年的王基财与三教会同仁在华人寺庙接待来访的印尼官员及军方人士。

从王基财先生创办印尼“三教会”的历史,人们可以知晓,变通乃是天地间最大的智慧,是才能中的才能。


 “三教会”在王基财和其继承人王钦辉手上,由此在印尼发展成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全国性宗教团体,如今在千岛各地已拥有庙宇400多间。这父子二人以此为平台,留存了宝贵的中华文化火种,影响了百万华人信众,功德勋业,当代无两,彪炳千秋。

2018年6月2日,王基财之长子——印尼三教庙宇联合会主席王钦辉(右四)及夫人与各地三教长老在中爪哇佛教圣地婆罗浮屠出席卫塞节庆典时合影。

上述史实与功劳,不仅是王氏父子一生中最有分量的壮举,也在印尼当代华人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王基财先生纪念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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