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与骨的先知

二 我想知道你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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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说4月最残酷。

农民会告诉你，因为四月最容易闹饥荒。你手里有种子，你家里却没有任何食物了，你要克制自己吃掉种子的欲望，想方设法熬到种子变成收成。

然而，那就意味着漫长的折磨。

王巧合此刻很能明白这种心情。明天不是没有希望，危机也不是熬不过去，只是需要付出太多痛苦的代价。

“起风了……”拿到了那条消息的时候，王巧合终于知道了这几天里坊间都在说起的这场风，到底是什么风……他只是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场风的方向。

他只能选择追随另一场风。

从西伯利亚南下的风，会在四月经过这个城市的新经济开发区，4月15日，空气湿度低于百分之八，地表蒸发率达到十七，如果午夜十二点摔落在地面，到了清晨开灯的时候，地面上的血已经蒸发干了，死相不会太狼狈。

可以肯定，四月是最适合跳楼的季节，而和王巧合一样想要跳楼以及应该跳楼的人，在这座城市里，就至少有三十多个。

中午接到了消息，王巧合就开始整理自己的办公室，把自己所有的手机和电脑等电子设备里各种重要文档和图片传入加密空间，密码只有自己知道，然后清空了所有线下存储。

他确信，自己原本做好的遇险机制，给父母设立的托管养老基金足够替自己去照顾父母之后的生活。

如果自己活着，之后一系列的金融责任，会逼得父母要卖房借债来救他。

“人造肉”行业，现在就是一个古典赛马场，普通投资人们都是坐在观众席上的买马票的赌徒而已。而场上比赛的马匹和骑士都要按照古典赛制一决生死，这个赛车没法作弊，因为，最后几名选手在比赛结束之后就会被现场杀掉……然后把他们还有用的器官和肌肉拼在胜利者的身上。

给赢家更多，让失败者一无所有，这是神谕。

处理好了自己的各种“身后事”，王巧合觉得自己比平时更饿，他有点犹豫，最后一顿晚餐，到底是要吃个够本……至少，把自己贵宾卡里的储值吃掉？

还是为了跳楼之后的样子不要太难看，吃得克制一点？

最终，他决定选一个折中的办法，吃得开心点……所以，他就约了前任女友林紫熙，跟他一起去灰燕鸥餐厅来一场谢幕表演，至少，还可以把那张卡留给她，毕竟，卡里的储值，根本不是两个人一顿能吃完的……

“晚上一起吃个饭？”他拨通了她的电话。

“我正头疼呢，大家都说要起风了……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他尽力平静地说。

“那你赶紧告诉我啊！你知道这条消息，谁先发出来，可是值几十万点击量的啊！”

“吃饭时跟你说刚好，说得太早了，就有人要杀你灭口了……那是能牵动股市上几十个亿的消息……”王巧合知道自己没说谎。

“……好，还是灰燕鸥？”

“对，晚上六点见，二楼。”

王巧合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人反而冷静了很多，他实在是忍不住，找出纸笔，在桌上又开始计算起来。虽然现在的电子设备完全可以用多种技术模拟这种随手涂写的功能，但是，王巧合就是觉得要写在纸上，才有一种仿佛有另一个智慧握着你的手在一起预言的感觉。

他算了一个多小时，算出来的结果还是没有变，他应该去跳楼。

以现有的市场力量分布，风起之后的行业价格因素变动，自己不跳楼，就要准备面对巨额的债务，原本的那些合作者都会想要吃了他，他们虽然亏本，但是还有退路……可能吧。

王巧合看了看时间，自己该去餐厅了，他相信现在，得到了风声的人应该不少了，灰燕鸥餐厅里面的戏码也该上演了，出门前，他照了照镜子，努力想让自己挤出笑容，却差点哭了出来。

创业园区西门前的灰燕鸥餐厅，据说幕后老板是个人物，不但有本事拿到这块地，还有胆色，肯把一半的建筑面积用于停车场，为这个餐厅建设了一个炫富橱窗，餐厅的停车场里总是停满豪车，不时还有新的豪车登场，那说明有新的富豪诞生了。而经常来餐厅的老客一旦超过两周没有在餐厅露面，就说明又有公司要倒闭了。

王巧合在停车场停好了自己的车，下车后，他盯着这辆车看了五秒，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张价值120万的账单。然后，他又想起了价值七百万的房贷，银行里抵押着的所谓价值1200万的自己公司的股票，那些股票在下个月的结算日就一文不值了。

王巧合走进餐厅的时候，觉得闻到了一股腐臭的味道，他扫了一眼一楼的众生相，看到有人已经边喝边哭了。周围的人，有的在劝慰，有人远远望着那些在哭的人，好像秃鹫看着就快死了的动物，准备啄食尸体。

那一瞬间，他觉得非常恶心，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公司的每一件家具都会被人搬走抵债。总部的白领员工们还能哭一场，骂一顿，然后给自己放个长假。那些“人造肉生产车间”的蓝领工人们，恐怕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王巧合知道自己此刻也很丧气，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平时伶俐的门童，此刻是毕恭毕敬地给他引位，没敢和他开半句玩笑。

王巧合凭着超vip会员卡订到了一张二楼靠窗的桌子，先到了的他叫了一瓶苦艾酒，侍酒为他在杯里倒上酒，在杯口架好酒刀，酒刀上放上方糖，点燃，方糖发出小小的淡蓝色的火苗。

王巧合喝了一杯，忍不住想起了林紫熙，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因为真的特别喜欢她，还是因为自己还是在恨她。

他只是有些好奇，第二天，她知道自己最后的晚餐是跟她吃的，她到底会作何感想？

孙白糖看着那个忧郁的男人上了二楼，这时，他也忽然发现了六叔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六叔看到孙白糖发现了自己，就走过来，低声问孙白糖，“这一天里，你都看到了什么？”

“明天早上，会有很多人破产吧？”孙白糖回答。

六叔轻轻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孙白糖的颈椎，“没错，你运气好，在他们破产之前下了决心，出卖了自己的全部器官的预售权，如果你今晚才决定买，恐怕要少卖百分之二十。市场很现实的，你运气也不错，接盘他们器官的中盘商会更急于出手，所以，最近一个月，应该还不会摘取你的器官。”

孙白糖觉得自己的后脖子发凉，六叔的手指就像刀尖一样。

妹妹的靶向药需要花钱，而抢救妹妹的手术更需要花钱……孙白糖不止卖了咖啡店，他也把自己整个人压上了……

说起来，市场定价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人如果意外死亡了，可能会赔付120万，但是，要抢救这个人，让她活下来，可能要花200万……而把一个人整个卖掉，也许不值200万，但是，把一个人作为急救器官存储设备，随时需要用，随时摘取器官的话，价值又超过了200万……

六叔给孙白糖介绍这个好工作，是希望他在室内工作，尽量在无烟环境工作，不经受风吹日晒，能得到高质量饮食供应，保持身体健康，保持器官健康。

六叔对孙白糖的关心程度，就像一个农民对他养的肉牛一样关心。

孙白糖忍不住问六叔，“但是，如果那些破产的人选择了自杀……”

“如果他们的债主发现得早，又有些背景和关系，还是会把能利用的器官卖掉。不过，那样的债主也根本不会给他们自杀的机会。简单来说，就是浪费了……自杀的人真是最没有公德心了，他们浪费了生命的伟大。”六叔说起这番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孙白糖只能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同。

他猜测，今晚还会有很多“被这场风吹倒的人”会来这个餐厅宣告自己的失败吧……

他知道，自己没空担心别人，他现在最迫在眉睫的事情是需要找到一笔钱，在第一次收款期到来之前，还上一笔债务，才能保住自己的器官不会被摘走……

他有些好奇，如果这场风暴真的这么猛烈……也许，自己可以在这些人之中，找到一个合作者，一起努力翻盘……或者说，逆天改命！

林紫熙来的时候，王巧合已经喝了半杯苦艾酒，觉得自己真的很不错。

林紫熙放下包，坐下，看到他很开心的样子，忍不住好奇，“这么高兴，你们拿到D轮融资了？我是不是也能跟着沾点光啊？”

王巧合尽量压住声音笑了起来，“人造肉领域的技术进展，今年是日新月异啊，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吃过的人造牛肉汉堡，上个月还卖200元一个，下个月，就有望突破100元一个的价格了，而且，夹的不是牛肉饼而是牛肉片。”

“那么厉害！那你们的股票还不得翻几倍啊！”林紫熙的眼睛都亮了，眉头又忍不住皱了一下，她也许是有点后悔分手了吧……

“你可以在你的直播节目里当个小道消息说一下了，这条消息本身就够你赚几个包的钱了，细节就不能再说了，咱们今天就是喝个开心。”王巧合举起了酒杯，侍酒来为林紫熙添了一杯酒，两个人喝了起来。

“我想听那场风的消息啊！”林紫熙有些不甘心。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那条消息太具体，牵扯太多资本了，给了你，你们老板都没胆爆出来，你要不要命了？”王巧合再次警告林紫熙。“我给你这条就够你赚一笔了。”王巧合知道，会有聪明人凭着这条消息和现在已有的外围消息，大概猜出真相。

下酒菜陆续上桌，又上了两轮鸡尾酒，两个人又聊起熟人圈子里的有的没的，已经不再争论彼此过往的谁对谁错，酒就格外好喝。

喝到了王巧合开始忍不住想唱歌，两个人都知道，王巧合要喝高了。

“你又要喝大了，今晚就喝到这吧……”她迟疑了一下，“今晚去我那看球吧？”

王巧合摇摇头，“这业界就要发生巨变的时候，不看球，我一会还要回去加班，公司里的技术骨干都等着我呢。相信我，我明天会成为创业园的弹出窗新闻！”

王巧合喊服务生过来结账，刷了贵宾卡之后，把卡扔给了林紫熙，“你收下吧，算我为没有给你完整消息的小补偿。”

林紫熙接过卡，想了想，“会不会以后，我每次刷卡，你都收到消息？知道我在餐厅里，就跑来找我？”

“当然不会了，这种贵宾卡没有那么鸡毛破事的，你留着吧，以后要来趴消息，不用坐那些记者桌闻咖啡，给自己叫个沙拉吃。”王巧合觉得自己说出了今晚最轻松的笑话。

“谢了。”林紫熙表示感谢，挽着王巧合的胳膊和他走出餐厅。

王巧合和林紫熙在灰燕鸥餐厅的停车场分开，看着自己给林紫熙叫来的代价，开着她的粉色甲壳虫消失在视野外，王巧合才松了口气。

他没有去开车，他知道自己喝太多了，他离开停车场，慢慢向创业园大门走去。

今晚真正的工作要开始了。

晚上10点，创业园里许多办公室的窗口还透出灯光，王巧合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心想希望自己落地的时候，不会打扰他们加班，加班是好事，加班说明公司还能活下去。

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楼，王巧合不打算做电梯，他决定走楼梯去顶楼。

这辈子做什么都很着急，至少，跳楼这件事，可以不用坐电梯去完成了。

9号办公楼原本有很多互联网公司，又是用老工厂的办公楼改建的，所以，楼里保留了那种老式的大型边转楼梯，每一层向上的主楼梯都有五米多宽，缓台区域有宽大的苏联式大窗，从缓台向上一层的双边梯也各自有两米宽，爬这样的楼梯，似乎让人有一种很重工业风的雄壮感。

王巧合知道自己如果在今夜跳楼，会成为业内的一个传说，如果等公司垮了再跳，只会是个坊间笑话。

他的公司已经不行了，人造肉产业从创立开始到昨夜，都还是战国时代，各种造肉流派和理论都有可能的市场前景。王巧合是个商人，他把自己全部的家当都压在了“肉感肉”这个开发领域上，因为这个领域的展开空间最大，质量如果够高，就能在人类食品的领域捞钱，即使质量低，也可以尝试在宠物与牲畜饲料领域保底。

肉感肉的本质是藻类与肉质微生物的培育合成，实际上是生产出肉质肉浆，然后通过调味制作成肉感食品。选材最广泛，道德风险最低。

王巧合本来觉得这是最有商业前途的项目，银行和资本也很认可其投资回报率的低风险，所以，他的股票才能质押出贷款。

他一边回想着自己的创业经历，一边往上爬楼梯，爬到六楼的时候，记忆里回想起的往事都是美好的。

然而，整个人造肉的战国时代，已经在7个小时前结束了。业内最新的小道消息——著名的A集团控股投资了主打“活体肉”开发技术的有血有肉生物技术有限公司，并且和A大陆的牛肉产业联盟达成了产业联盟共识，将活体肉培育技术与活牛养殖产业进行技术结合。

这已经不是“技术抗争”了，生体肉，活体肉，液态肉，肉感肉四大造肉流派争了十几年的市场，在资本优势面前，科学理论根本无足轻重。

A集团的马先生宣布，这种技术合作，可以让人造肉的价格在一年内低于同等牛肉的价格。

这个价格对于其他几种技术流派来说，无异于在资本市场方面就宣判了他们的技术研究方向的死刑。

等明天消息正式公布，接下来的就是业界内部的破产和并购，即使还有储备资金可以坚持的公司，也会面临技术人员的流失。

王巧合的合作者，掌握肉感肉开发技术的陈夏锌博士，就在接到那条消息后的一个小时，向王巧合说了自己准备退出公司的运营，自己手上的股份也会尽快转手，不排除转卖给收购者。

完了，一切都完了。

爬到了十四楼的时候，他还记得陈夏锌对他说分割时候的样子。“田总，你要理性，既然时代大潮的方向已经如此明显了，尽早投到“有血有肉”的旗下，还能保持自己不是被时代抛弃的人”……

“呸，时代没有抛弃我，是我高估了我自己……公司的股票跳水贬值后，银行是要追债的……”作为楼里的大客户，王巧合是有通向顶楼花园的钥匙的。

大家都相信，那些还保持成功的老板，是不会想跳楼的。

等明天消息公布之后，这把钥匙也是会被物业管理公司收回的吧？

半夜的顶楼花园，静悄悄的，众多的巨大的盆栽的各种异域植物密布，混合出一种非日常的气味，让这里变得有点不真实。

“从哪个方向跳下去比较合适？”王巧合觉得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楼的正门在南面，不适合跳，太影响以后上班的人的心情了。

楼的北面是绿地，经常有人吃午饭，不合适。

最近刮东南风……楼的东面比较通风，不会滞留气味。

决定了，就从东面跳下去吧。

下定了决心，王巧合向天台花园的东面走去，他知道在楼顶四周有防跌落网，但是，如果很诚心地想跳下去，防跌落网的高度和强度都是挡不住的。

天天花园的园丁品位不错，花园东侧的植物布置都是些亚热带植物，因为有空调排风口的热气加持，有一些种性坚韧的品种竟然已经开花了。

王巧合觉得心情也因为这些花香而好了许多，他慢慢走到楼顶边缘，双手捂住了防跌落网的栏杆架，栏杆架有些凉。

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既然你打算放弃一切了，不如把钱包送给我吧。”

孙白糖一边说着，一边也走到离王巧合几米远的地方，也站到了楼顶边缘，抓着防跌落网的栏杆架。

“三天前，我也想跳楼的，但是，我欠的帐让我没资格跳楼，既然你还有跳楼的自由，帮我还点帐再走吧。”

王巧合看着这个男人，觉得他很适合干销售，蛊惑人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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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动漫《怪化猫》（200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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