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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大厂难题:如何在不会上瘾的海岛发展用户?(下)| 科幻小说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3-06-07
今天,带来昼温中篇小说《解控人生的少女》最后一部分。如果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们不会对任何事物沉迷和上瘾,跟他们打交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和《猫群算法》分别获得2018年、2021年的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沉默的音节》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现代中华SF杰作选》,并于2021年获得日本星云奖提名。多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出版个人选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解控人生的少女(下)全文约16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第四章因为那些火星显然没被击败,只不过是在潜伏或休憩,尽管无人知道它们到底代表着生命还是死亡。 1、姜染-检查还是本科生的姜染坐在北京首都医院地下一层放射科核磁共振室的塑料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她今天穿了一身运动服,没有拉链,没有金属扣子,什么首饰都没带,帆布包和手机都放在了走廊那边的更衣室,护士一遍一遍提醒不要留下任何金属物品。来这里做检查的大多是老年人,有一些坐在轮椅上,由同样年迈的老伴或子女照看,像她这样年轻的面孔很少。连她自己也很难过:年纪轻轻的,大脑怎么会出问题呢?一周前,姜染鼓起勇气去于教授的办公室,坦白希思罗在那堂公开课上公然早退的背后原因。姜染说都是她自己的错,请于教授不要扣希思罗的分数。于教授很意外,也接受了姜染的说法,条件是姜染必须给她当一个学期的助手。姜染不懂什么“文明社会病理学”,但还是答应了。那时两人已经分道扬镳,姜染偶然知道希思罗可以有保研资格、甚至能留在中国的事情,不希望由于自己的原因造成阻碍。与其说是助手,不如说实验对象更恰当。于教授的主攻方向是神经方面,一来就给姜染做了全方位检查,脑电帽、眼动仪、肌电仪,什么都用上了。本来只是拿个样本数据,可几天后,于教授却很严肃地让姜染去医院挂个号,做一下颅脑平扫。于是姜染就一个人来了,脑子很乱,心里很冷。“006号,姜染!”护士终于叫到了她的名字。她赶忙上前,把预约表递给护士,走进了磁共振室。“脱鞋,躺在这里。手放在两边,头不要动,不要咳嗽,不要清嗓子。”姜染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被送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本来她也不想清嗓子、咽吐沫,但护士这么一提醒,她反而有了这种冲动。她总是很难抑制自己的冲动,只能拼命握紧双拳,尽力忍耐。为什么就不能在患者能看到的地方装一个屏幕呢?在耳机里放点音乐也好啊。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些电子设备都会在仪器的影响下坏掉。太难受了。她开始在心里默默数着一道穿过仪器巨响的钟表滴答声。1,2,3……“我不能肯定这是一种病,”于教授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可能大脑有器质性病变,只有核磁能看出来。”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根据目前看到的数据,我只能说你的神经系统有一些不正常。”34、35、36……“你平常情绪怎么样?起伏大吗?有没有对任何东西成瘾?抽烟喝酒吗?喝咖啡吗?”我……还行。有时候确实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抽烟不喝酒,喝不了咖啡,心脏会难受。可能是咖啡因不耐受。“有其他上瘾行为吗?奶茶?性?网络小说?电子游戏?暴力?”于教授还记得她只是一个大三学生吗?呃……确实挺爱玩电子游戏的。小学时还被家里送去戒瘾。不过现在玩游戏的人这么多,也挺正常的不是吗?“戒瘾……是戒瘾学校吗?”对……“会用电击的那种?”125、126、127、128……“人体内有两种神经,”于教授敲了敲木桌,“植物性神经和躯体性神经。植物神经系统也叫自主神经系统、不随意神经系统,很大程度上负责无意识地调节身体机能,如心率,消化,呼吸速率,瞳孔反应等等。与之相对的,躯体神经系统——也叫动物神经系统——可以将中枢神经系统所下达的命令传到骨骼肌以产生所需的运动。不太严谨的说法是,植物神经系统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他们自动运转来维持基本生存状态,而动物神经系统则可以靠我们的意识来控制,指挥手脚完成脑海中的动作,使我们面对着这个世界,有更强的主观能动性。”姜染呆呆地听着。“人是最有可塑性的生物,什么人文、社会环境都能适应。再难吃的食物,再难堪的屈辱,再痛苦的风俗,再恶劣的气候……人总是能活下来,正是因为躯体性神经的存在。理论上来讲,两种神经存在相互转化的可能性。电击就是其中一种情况。根据手上有限的数据,我大胆猜测,你的身上存在躯体神经植物化的情况,所以自控力相对其他人来说比较低下。”这是说,我就像一个原始动物一样,只是靠反射活着?“不不不,你别这么想。数据还在正常范围内,只是接近边缘值,”于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有点抖,“说实话,我一直在寻找办法,去治愈我们现在文明世界的疾病,我想我快看到曙光了。”您什么意思?您想把人的躯体神经都变成植物神经?345、346、347……“恰恰相反!我想要的是将植物神经变成躯体神经的法宝。你还小,你不知道一个人人可以自控的社会,将变成多么美好……没有暴力,没有欺骗,人人负起应有的责任,不会因为私欲抛妻弃女……不好意思。”于老师,您这么哭了?没事吧?“不好意思,想起了一些家里的往事。没事,孩子,先去约个脑部的核磁共振,把片子拿回来我看看。没事的,孩子。”563、564、565。“好了,完事儿了小姑娘,下来吧。两个工作日回来拿结果。”姜染回到更衣室,默默套上羽绒服。拿自己的大脑做实验?可以。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让于教授知道希思罗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于教授的眼神如此可怕,就像……就像要挖开某些人的脑壳。
2、姜染-发病姜染参加工作的第三年,聆风公司提出了进军锡曼屿的战略宏图。她本来没有什么兴趣参与,可男友吴玘一直在劝她。情绪激动之下,她误将吴玘的手冲当成自己点的无因咖啡喝下,立刻昏倒在地。那天是吴玘开车送她去医院的,幸好没等救护车。到了急诊室几乎心脏骤停,大夫立刻上了电除颤,这才捡回一条命。从病房醒来时,守在她身边的是从村里连夜赶来的父母。母亲看起来哭了一晚上,见女儿醒了又开始哭诉,说当初就不该听信骗子的话把送染染去戒瘾学校,害得乖女儿因为心脏问题进了无数次医院。父亲的头发全白了,面孔已经挂不住肉,眼睛下面耷拉的皮肤和放在膝盖上的左手都在不停颤抖,那是极力在控制烟瘾的表现。“小染,你醒了?”姜染抬起头,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戴着口罩的女人竟然是于教授。几年没见,于教授看起来又老了不少。姜染很意外,自从拒绝继续帮于教授做实验后,她们就没有再联系过。“爸,妈,你俩能帮我去买点吃的吗?我想吃面条。”“哎,哎,没问题。”母亲赶紧站起来,抹了把眼泪就往外走。父亲立刻跟了上去,左手已经在口袋里摸烟了。等老人走远,于教授才在姜染旁边坐下。“于老师,您怎么来了?”“我虽然现在在大学教人类学,当年可是医学出身,北京现在很多神内的大夫都是我的学生。”“您是不是把我当案例给他们讲过?毕竟您说过,我是您见过的第一个有躯体神经植物化倾向的人。”于教授没有正面回答。“你知道你这次有多危险吗?心脏植物神经紊乱,很严重的那种,随时可能过去。这次如果再晚会儿到急诊室,哪怕一分钟,都——”“会让您少一个珍贵的活体样本,对吗?”“小染!”“对不起。”姜染垂下目光。她一直不喜欢于教授的理念,认为整个社会都是需要医治的病人。“小染,我知道,你一直在利用从我这里学到的技术。”于教授笑了笑,“那些APP做得很精巧,使用者会经历短暂的躯体神经植物化,从而失去自控力,沉迷你通过小屏幕灌输给他们的欲望。产品魔女,他们是这么叫你的,对吗?”姜染瞪大了眼睛,“你跟吴玘聊过了?”“是他主动拜访的我。他想知道你的秘密,而我一看你设计的页面就知道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我无法复制你的技术,但原理绝对是相通的。”姜染闭上眼睛,一时心慌气短。“小染,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现在的病啊。各种层级、各种器官的植物性神经紊乱非常难以治愈,很多患者终身带病,靠良好的生活习惯、平和的心态延长生命,最多吃点儿谷维素来帮忙调节。但对于一些病情非常严重的患者,这是远远不够的。你认识赵信吗?”姜染迟疑地点点头,在遥远的记忆中搜索到了那个名字——是小时候邻居家的同龄男孩。两人经常凑在一起打游戏,父母总说是小信带坏了她。“两年前已经去世了。也是严重的植物性神经紊乱,突然人就没了。紊乱的原因,跟你差不多——躯体神经植物化。”姜染的心整个凉透了。“那我还有救吗?”“小信反复发病那段时间,是我的学生一直在救治。”于教授的眼睛亮晶晶的,“为了能救更多类似的患者,他早早签了遗体捐献协议……是我亲手解剖了他,剥下一片片神经。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办法——植物神经躯体化。一种可以把植物性神经短暂转变为动物性神经的药物,能够让你的意识拿到更多的控制权。换句话说,有了它,你可以控制自己的心跳,命令它永恒规律地跳动。”姜染立刻抓住了于教授的胳膊,像窒息的人抓住氧气面罩,“我需要它。”于教授看着她,脸上露出遗憾,“那种代号‘风信子’的试验药物是小信的神经做成的,量非常少,而要扭转一个人的身体里所有相关神经,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找到一种信号模式,一种能在体内正常运转的植物神经躯体化模式。然后我会用小信的神经做药引,为你植入可以转换神经模式的电信号仪器。”“电信号仪……那不就是一种电击吗?”姜染的眼神黯淡下去。“对,也不对。只是一个改变神经传导方式的小玩意儿罢了。装置加手术只需要五百万。”“这么多钱……”“对,这都是在找到转换信号的前提下。”“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于教授似笑非笑,“对你来说,这至少还有的选吧。”第二天,姜染不顾病容返回公司,直接冲进大领导的办公室。“请给我批个15人的团队,包括推荐、DATA、开发和运营。”“姜染,你……”本来也在办公室的吴玘惊呆了。姜染看都没看他一眼。她要为自己的心脏争取时间。“只要一个月,我一定代表公司拿下锡曼屿。” 3、姜染-治疗又一个北京深秋的夜晚。姜染叹了口气,从网约车上下来,走进高楼林立的CBD。这里没有银杏树,各种耀眼的灯光和招牌让人恍惚。她的约会在一家东南亚风情的高级餐吧,门口有保安盘查,里外的墙壁上都装涂着巨大的现代艺术作品。常有外国人在餐吧后院的小花园酒吧里办婚礼party,自从开始接手公司的海外产品,她就时常在外国同事的朋友圈刷到这里。见到姜染,吴玘从预定的餐位上站起来迎接她,同时示意服务员上菜。她轻轻抱了一下吴玘,脱下外套搭在他的电脑包上,坐在了卡座对面。她注意到那里还藏着一个首饰盒,看不出来是卡地亚还是梵克雅宝,心里一紧。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她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十五天前,姜染猛地起身,一时间头晕眼花,各种连在她身上的仪器导线乒乒乓乓互相碰撞。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一间病房里。装潢看起来像首都医院。她已经回中国了吗?不太对劲儿……她周边的视野非常模糊,只有视野正中间的东西才能看清。她必须主动转动眼球去看周围的东西,然后让大脑把信号拼接起来,试图获得一个正常的视野。没过多久,眼睛就变得又干又痒——正常人每分钟大约要眨动15次眼皮以达到清洁和湿润眼球的作用,而她自清醒以来就没有眨眼。姜染闭上眼睛,把眼泪挤出来,感到眼球像被刀划破了一样疼痛。接着,窒息感涌来。姜染闭着眼倒回病床上,胸部剧烈起伏。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频率,防止二氧化碳过量排出引起呼吸性碱中毒。最后,姜染感受到了心跳。不是摸到脉搏,不是听见“扑通”声,而是像移动手指一样的掌控感。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姜染让它快,它就快,让它慢,它就慢。姜染确信,如果勤加练习,她甚至可以控制瓣膜的开合。“植物性神经躯体化”。她已经接受于教授的神经治疗了吗?“哎呦我的染染,你终于醒了!”母亲拎着两袋包子冲进病房,摸了两把她的脸蛋儿,扑在女儿身上痛哭。母亲的面孔沧桑了很多。姜染轻抚母亲的后背安慰她,在床头的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冷漠、淡然,像戴着一副人皮面具。就跟锡曼人一样,跟过去的希思罗一样。“女士,有些事我想跟姜染交代一下。”“哎,哎,好的大夫,我这就出去,”母亲抹着泪起身往外走,“包子别忘吃,还有啥想吃的就跟妈说哈!”等母亲关上房门,于教授再次坐在姜染的病床上,观察她的脸色。“恢复得不错。”“你是不是给我用了‘植物神经躯体化’疗法?”于教授点点头,“第一次用,没掌握好量,有点过了……你可别忘了心跳啊。”“啥?”“我说你得时刻记得要心跳,”于教授面不改色,“你现在的神经都归意识管了,你要是忘了,心可就不跳了。”“这……”姜染赶紧深呼吸平静一下,“我昏迷了多久?”“十五天,从首都机场晕倒算起。幸好没在锡曼发作,算你命大。”姜染僵硬地笑了一下,“以后我干不了别的,只能在家里数心跳吗?”“那倒不是,”于教授说,“神经有自我恢复的特质,你很快就会变得像过去一样。但我在你左手的大拇指上植入了一个神经电信号转换仪,只需要按动一下,你的植物神经就会进行短暂的躯体化。如果出现植物神经紊乱的症状,比如心脏不舒服,你就按一下。”姜染看着自己的手指,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适。小时候的她肯定想象不到,有一天她会把电击用的仪器戴在身上,只要一按就可以获得近乎完全的自控力。“染染……”她敏锐地察觉到,于教授换了一种语调,“我尽心尽力帮你完成了手术,算是救了你一命。我要的东西,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了?”“什么东西?”她明知故问。“植物神经躯体化的信号啊,你给我的是加密版本,能用,但我没法破解。你能给老师解密吗?或者告诉老师,这个信号是怎么得来的?你明知道老师一直——”“认为这个社会有问题,想要改变它,是吗?”姜染冷静地说,“对不起,这个信号的来源,已经被我先一步改变了。过不了多久,这种信号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对不起。”“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敢——”于教授的脸皱成一团,一把将桌上的玻璃水杯摔在地上。一声巨响,玻璃渣四溅。姜染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母亲和几个护士应声进来,只见红着眼睛的老教授,紧按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左手。 4、姜染-恢复“小染……小染?”姜染回过神来,吴玘正担忧地望着她。“你的脸……刚才变得很白,而且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了,没事吧?”姜染摇摇头,感到有些眩晕。自从接受了治疗,她一陷入回忆或沉思就会化成一尊没有血气的雕像,身体仿佛忘记了呼吸、甚至是血液循环。即使没有按动左手大拇指的开关,偶尔也会这样。有时候,她会怀疑这是于教授的报复。五百万都给她了,还想怎样?“我没事……”“小染,”吴玘舔了舔嘴唇。每次要说出一些姜染不爱听的话前,他都会下意识地这么做。姜染提高了警惕。“我们这次合作很成功,我那一部分的奖金也用来给你治病了,可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这么说可不是要你还钱哈。我只是……咱俩也谈这么久了,这次也算经历了生死考验,我觉得是不是……”“吴玘……”一位戴口罩的侍者端来一个花盘,放在两人中间。娇艳欲滴的香槟玫瑰花中间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钻戒。“小染,你愿意嫁给我吗?”没来得及阻止,吴玘已经手持戒指、单膝跪地。餐厅的乐队开始演奏情歌,其他客人也开始礼貌地起哄,邻桌的外国人甚至吹了几个口哨。姜染一下子愣住了。她爱吴玘,毫无疑问。生理上激素的爱,心理上对他温柔的依赖。而她对吴玘的感情也毫不怀疑。他曾两次在生死关头救下了她,毫不犹豫拿出平生一笔最大的奖金保她性命,在婚后一定也会继续呵护她、爱她。理智上来讲,吴玘的客观条件也非常好。除了个子不高,五官是姜染从小就喜欢的剑眉星目;家庭条件一般,但事业心强,目前的收入远超同龄人;最重要的,他完全知道姜染难治的病和后遗症,并完全接受,换成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换句话说,如果拒绝了吴玘,姜染怀疑自己这辈子都难嫁人了。可是,尽管感情上、理智上吴玘都是最优选择,为什么此时此刻,她还会迟疑呢?也许正是这份最优。吴玘太正常、太完美了——以这个社会的标准来看。他是完美的男友,五个女朋友的经历教会他如何挑口红、如何说甜言蜜语,满足当代女孩独立又脆弱的心理;他是完美的“社会人”,挑中风口上的行业,踩着时代的潮流步步高升;他也将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养育几个孩子,周末开车带全家去阿那亚旅游,生日送她最火的奢侈品包包。他们会是朋友圈里最完美的眷侣。吴玘仿佛就像……这个社会的人形化身。有时候,姜染甚至怀疑吴玘使用隐语义算法算出了这个时代的底色,然后在这个标准里走向成功。如果姜染接受了他,就意味着接受了这个社会赋予她的一切。她也将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在商城里尽享珠光宝色,在朋友圈展现幸福家庭。当然,她还是会继续工作,成为新时代需要的女强人,负责影响范围更大的产品,把全世界的人都拴在一方小小的屏幕前,为他们制造欲望然后满足。而她呢?她的一切欲望也可以被满足。尽管那也是其他人为她制造的愿望。总有一天,新的社会会为她的孩子们创作新鲜的欲望,而她太老了,无法容忍那些新奇的东西,就像自己的父母拼命阻止她玩电脑,甚至不惜借钱把她送进戒瘾学校……吴玘的面孔深情而热切,钻石在烛光下无比闪耀。她一定会说yes。——如果她不曾认识希思罗,如果她没有去过锡曼。如果她没有见过另一种社会形态,欲望从来无法被撩拨:每个人都有控制自己生活的权利,而不被情绪或社会习俗本身捆绑,尽管他们甚至没有选择的意愿和欲望……尽管姜染已经亲手终结了那一切,愧疚感让她在飞机落地时差点丢了性命。但至少,她知道有那种生活,曾经存在。抬头的瞬间,希思罗的面孔在眼前一闪而过,与在不远处待命的侍者重叠。幻觉罢了,她安慰自己。侍者的身高和体型都跟希思罗差得很远,只是……不对。姜染再次望向侍者,后者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可是那双眼睛,是熟悉的银灰色,好像水体深处莹莹发光的银湖。短暂的注视后,侍者转头离开了“抱歉。”姜染的目光紧紧盯着侍者,抓起卡座上的外套就追了出去。她没敢看吴玘的眼睛。
第五章我能看到万物,唯独看不到你希望的,
如今我愿遵从。 1、希思罗姜染走后,希思罗很快发现了变化:仅仅几天的时间里,低着头使用手机的行人明显增多了,而且不仅是外乡人,连卖花的小姑娘也蹲在角落里死盯着自己的功能机。港口旁的主干道上,司机甚至因为看手机差点撞到路边的雕像。路过市政府时,几个从未在锡曼屿出现过的大幅广告在宣传一款手机应用:聆风互动。希思罗记得,这就是姜染供职的公司。这一切都是姜染做的。回到家里,巴耶利就拿着自己的手机冲了上来,“姐姐,有好玩的东西!”希思罗躲闪着耀眼的屏幕,双手却已经接过了手机。也许除了姜染,这个机制迟早也会被其他人研究出来;也许这并不是一个很可怕的改变,毕竟外乡一直这样生活着,甚至在二战前的锡曼屿也是如此,他们才是不正常的存在;也许接受这一切,她就能拥有创造力,去想象从没有人想象过的事物,用水彩描绘出从没有人见过的画面……更重要的是,她从心底里相信,就算姜染喜怒无常、利用了小妹,但姜染绝对不会伤害她……手机开始震动,她扭头一看。她接过巴耶利的手机,那种能暂时将躯体化的植物神经恢复成常态的信号就通过眼睛和指尖感染了她。一切逐渐变得不一样了。好像掉进了融化了的糖果里,一切都软绵绵、晕乎乎,凌厉的理智变成了蜿蜒的丝绸,四处沾粘。除了颜色、气味和质地外,眼前的物品转眼多了一种属性:墙上的壁画好美,地上的毯子真丑,桌上小丽花的气味难闻,让她烦躁。人也是如此。看到巴耶利,她感到怜爱却恨铁不成钢,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她感到畏惧却尊重与感激。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吗?希思罗冲进自己的房间,翻出晾晒干净的拉斐尔画册,扑面而来的美感像吃了芥末般直冲大脑。她抓起签字笔直接在地板上作画,喷涌而出的灵感仿佛将她送上了云霄。两个小时过后,她气喘吁吁地停笔,才知道母亲和妹妹在她身后看呆了。她笑了,“妈,巴耶利,我爱你们。”母亲依然冷漠地看着她,巴耶利则咧开了嘴,尽情地叫喊……但事情逐渐有些不可控。原本平静的锡曼屿,暴力犯罪的绝对数量直线上升,政府暂时开启了宵禁;一些地方官员的贪腐被揭露出来,权力更迭明显加快;交通事故也在增加,人们突然变得又急躁又粗心。希思罗去找已经退休的尼尔老师,连他也承认,自持之力已经无法维护整个岛屿的和平与安宁。然后就是不断发生的休克事件,各大医院紧急调用大型体育馆来安置失去意识的植物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整个社会乱成一团,没人知道是什么带来了改变。只有希思罗知道,但她却迟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分白天黑夜,她都在作画。纸上,地板上,电脑上。曾经飘渺易逝的灵感全都被抓在手里,曾经难以言喻的空虚一点一滴被画笔抹平。“在劳动的过程中,即在塑造及改变自身之外的自然界的活动中,人也塑造并改变了自己。他掌握了自然,并由此脱离了自然;他的合作能力、理性及美感得到了发展。……法国南部洞穴中美丽的图画,原始人武器上的装饰,希腊的雕像和神庙,中世纪的大教堂。技艺高超的匠人做出的桌椅,农名培植的话、树及谷物——所有这些都是人靠理性和技能对自然所做的创造性改造的表现……”本科时期于教授对佛洛姆理论照本宣科式的宣讲漂浮在脑海中,她终于理解了整个世界对于艺术的欣赏与推崇。此时此刻,她与出现在历史长河中的所有艺术家融为一体,挥起自己的双臂对自然进行创造性改造。不想去管外面的世界如何,不想去理会警笛和火焰,她只想把这么多年空洞的时光补回来,把自己的一切从指尖由内而外翻开,把灵魂融进画笔,在无数表面剖析成独一无二的存在……那是她真正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时刻。这,就是姜染说要送给她的礼物嘛?直到有一天,她在卧室的墙上画出一副长着翅膀的英雄赫女像,母亲告诉她,巴耶利倒在了厨房里。
2、相见“希思罗,是你吗?”餐厅后面的小巷里,侍者停下了脚步。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悬在头顶,都无法照亮这块小小的洼地。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位置,大城市后巷的蝼蚁。“希思罗!”侍者回过头,银色的双眸在黑暗中闪出光芒。那人身材修长,真的比希思罗高太多。姜染开始后悔自己的行为。手机在口袋里嗡嗡振动,她正要伸手,侍者却突然冲了过来,一柄银色的餐刀转眼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别动,我磨了一晚上,非常锋利。“姜染举起双手,按下拇指内的开关,开始奋力控制身体里激增的肾上腺素。“希思罗,是你吗?”侍者空着的左手摘下口罩,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持刀很稳,神色淡然,典型的锡曼人。“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我只是……直觉。”姜染放下手,短暂松了口气,她知道希思罗不会伤害自己。“你来中国,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你难道不知道我会来吗?还是你认为,我早就已经死了?”“怎么会!”姜染被搞糊涂了,“我其实……只是想保护你们……事情很复杂,你先放下刀,听我解释……““用不着解释,你这个刽子手,杀人犯!!!”利刃切进了姜染脖子上的皮肉。希思罗的手颤抖了。“你说清楚,我利用你妹妹做实验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把锡曼人变成了正常人,我没有杀过任何人!”“别装傻了,你的应用害死了多少人!”“我没有……我没有理由害你们!““没有理由?”希思罗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曾经像奴仆一样使唤我。你操纵别人的神经挣钱。你小时候被自控力这种事害得很惨,你的家人愚蠢到把你送进电击治疗所。你嫉妒我自由的族人……”“你怎么敢这么说我的父母!”“你害了我的亲人,我的亲妹妹!”“我……”姜染本在震动的手机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您有一条来自聆风公司的S级加急信息,请尽快查看处理!您有一条来自聆风公司的S级加急信息,请尽快查看处理!”
3、姜染咚,咚,咚。咚,咚,咚。姜染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20个座位的会议室至少挤下了多一倍的人,旁边工位的椅子都被搬空了,还有不少人抱着笔记本站在房间后面。北京的深秋,空调热气很足,很多人头上都在冒汗。最后一个人进来时,姜染艰难地给他挪了位置,自己紧靠在玻璃门上。业务领导坐在最里面,人们自觉地在他身边空出一圈。他刚到40岁,见证过太多互联网产品的火爆和凋零,此刻也看起来十分镇定。只是看起来而已。即使隔着一个会议室,姜染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慌张。毕竟,她现在才是这个小空间里唯一冷静的人。多次按动大拇指上的开关,那种绝对的冷静就像一张敏感的薄膜,捕捉到此起彼伏的恐惧与紧张……在过去,锡曼屿的人也是如此轻易将她看穿的吗?“线上会议已经掐了,这里都是自己人。小苗,重新说一下你的报告。”业务领导习惯性摸了下口袋,攥出了烟盒的形状,然后又放开了。他咽了口痰,嘴唇微微颤抖。“是,”战略部的同事很年轻,有点身为目光焦点的兴奋,她也参加过那次酒局,当时拼命奉承吴玘。“根据当地新闻,锡曼屿于一周前,也就是10月14日开始出现聚集性休克现象,如今患病人数已达7.5万人。其中近百人死亡,其他人均有成为植物人的风险。”一张折线图出现在大屏幕上,以日期为横轴,以患病人数为纵轴,箭头不断走高。大家齐刷刷扭过头去看。姜染的视线被挡住了,但没关系。“这份数据,”同事点击鼠标,另一条折线从纵轴7万的位置出发,随着患病人数增加而不断下降,仿佛是第一条折线的镜像,“是聆风互动在锡曼的DAU。”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后半句话,仿佛在制造戏剧性的场景。不出所料,有几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姜染发现苗梁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应该是很满意自己的表现。“有更多证据吗?”业务领导问。“云哥他们跑了一批数据,”苗梁立刻回答,显然是准备好了,“分区域的数据能对得上,而且——”“当地政府有察觉吗?”“没有,但我觉得很快就能查到我们这里……PA风险很大。我们要不要先跟外交部——”业务领导挥手打断了她。“吴玘,你是负责锡曼国的产品经理,怎么回事?”矮小的男人被从人堆里挤出来,几乎是踉跄地撑在了桌子上。他的脸色煞白,双腿发抖,眼珠乱窜,咬紧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怎么回事?”业务领导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屋里像冰窖一样安静,一张张担忧公司存亡的肃穆面具后,幸灾乐祸,准备跑路,漠不关心,借机上位……什么都有。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瘾控制着,烟酒,咖啡因,权力,金钱。毕竟,聆风互联网就是靠撩拨大众的瘾起家的。姜染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呢?哦对了,她只顾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情绪里,被自己的瘾所牵引。现在,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要来了。“是她!”吴玘突然直起腰板,一手指向挤在门上的姜染,“是她开发了锡曼国的APP,是她从一开始让他们上瘾的!她该负外交责任……刑事责任!”道道目光钉在姜染脸上,担忧的,看戏的,愤怒的。业务领导的眼神最犀利,但即使如此老谋深算的灵魂,也无法看穿姜染的秘密。姜染的脸开始发热,但随着不断按动手指上的开关,情绪又迅速冷却下去。就算刚刚跟她求婚的男人在牢狱之灾面前选择出卖自己,她依然很平静,就像周六的早上在出租屋的冰箱里拿出一块便利店面包。于教授说过,植物神经躯体化开关的按动频率不能太高,会有生命危险。但此时此刻,她绝对不能慌张……一旦自己被控制住,锡曼屿无辜的生命就彻底没有希望了。“吴玘,锡曼的聆风互动起量时,我可是躺在首都医院做手术呢,”姜染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且我传给公司的数据都被你改过,关键代码都是你写的。当初号称拿下这块互联网荒地的人,可是你。”她之前就发现了,是吴玘的修改导致了一些副作用发生。他的贪心那么明显,她早该发现的。目光的利剑又转向吴玘。他无法解释。毕竟连集团老总都知道他吴玘攻陷了无瘾之国,通稿里甚至没带上姜染的名字。虽然拿给姜染做了手术,但那五百万奖金和名声,实际上都在吴玘名下。手机微微震动,一条消息确认了她最大的担忧:巴耶利快不行了。有那么一瞬间,过去的姜染涌了上来:恐惧,愧疚,紧张,无助,想要干呕,想要尖叫着要把秘密说出来,快速挽救7万个无辜的锡曼人。按动,再按动一下。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只留下决绝的冷静,像一汪冻成坚冰的湖水。理智告诉她,人类还没做好准备接受这个秘密,世界必将因此混乱。理智还说,她必须要救希思罗的族人,不惜一切代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剑拔弩张的会议室里,姜染悄声消失在玻璃门后。 5、姜染、希思罗“师傅,去首都机场。”姜染拉着希思罗跳上车,打开电脑放在膝盖上。“最后一个航班,我已经买好机票了。”“什么时候到?”希思罗焦急地说,“收到医院消息,病人的情况大都急转直下,估计熬不过4个小时了。”随着面孔一阵发热,眼泪又落了下来。“尽快。”姜染深吸一口气,继续在电脑上敲打。“对不起,确实是我的错。我只给吴玘传了部分信息,如果他完全按照我说的设计代码,锡曼人根本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只是他太贪心,加大了代码的强度……我知道你们的神经系统很特殊,如果过度专注,或者是沉迷于什么东西,呼吸、心跳就没空管了。严重时大脑会产生自我保护机制,所以巴耶利他们才会呈现植物人状态。躯体神经植物化过度了。”听到巴耶利的名字,又是一阵担忧涌上心头。希思罗努力克制着自己。“别担心,我一定会救巴耶利的。毕竟我这条命,也算有巴耶利的一份。”姜染简要解释了下自己神经和心脏的问题,还有拇指里的那个神经电信号仪。“那那份报告?”“《锡曼屿互联网爆发式增长可行性报告》?你看到的是唯一的一份。我谁都没有给。连我这指头里的信号,都是加密的。”姜染笑了下。“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看?”“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姜染平静地说,“我说过,我要帮你找到你的‘喜欢’。”希思罗解开安全带,紧紧抱住了她。“好了好了。”姜染还迟迟无法适应感情丰富的希思罗,“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快变回来,回头没法过安检的。”“我也不知道。情绪爆发的时候,我突然就可以控制脸上的肌肉了,”希思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眉尾加速生长出了新的毛发,颧骨向外突出,脸颊凹陷下去,她的身体也缩小了些。“很神奇……看起来有些躯体神经植物化的过程中,另一些植物性神经反而躯体化了。我需要赶紧研究一下吴玘的代码。”“能救巴耶利吗?”希思罗赶紧问。“救,当然要救。之前吴玘用的数据不全,导致神经特性紊乱。我在编写反向的治愈信号,希望可以让神经回到正轨。”“回到正轨……回到从前的我们吗?”“怎么?”“没事,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一个艺术家。”希思罗轻笑了一下,“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谢谢你。”“小希,你终于学会用‘喜欢’了。”“是你教会的。”两人再次相视而笑。“对了小染,还有一个问题。”“什么?”“那些信号……”希思罗问,“那些植物人已经不能使用手机,治愈你的神药又很少,你该怎么把信号传递给他们的大脑?”姜染沉思了几秒,抬起头。她还不知道,在不断按动拇指的过程中,自己那双眼睛也已经变成了银灰色,像两座盈盈波光的银湖。 “当然是电击。”
6、姜染两人下了车,快速往国际航班入口那里赶。首都机场太大了,希思罗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巴耶利的生命已经开始按小时倒计时。终于办好手续,两人向安检处奔去。姜染握着希思罗的手,希望通过自己的冷静来安抚她,就像希思罗曾经对她做过的一样。“姜染!你给我站住!”姜染停下脚步,左手立刻被钳住,几乎动弹不得。“吴玘,你想干什么?”“姜染,你可别想逃走,”男人的脸被愤怒和恐惧扭曲了,“你走了,这锅就全是我背了,搞不好还得坐牢……我的职业生涯就全毁了!”“我的锅?要不是你篡改我的代码,想要激进地拿结果,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姜染冷静地回应,“这全都是你自找的。还有上次在咖啡厅,我严重怀疑是你故意换了我的咖啡,才逼我对锡曼屿出手,对不对?”自从获得了通透的思维,那是一个越想越不对劲的巧合。“你……我不管,你就是不能走。”“你再不放手,保安就要来了。”“来了正好,反正你们也赶不上那趟飞机了。”“你放开她。”希思罗握了下吴玘的胳膊,男人立刻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你不要喊,喊得话你这胳膊就别要了。”吴玘放开姜染,她的手腕已经青紫一片,“好啊,还带凶器,我看你们怎么过安检。”“小希?”“我没事,”希思罗把右手藏在袖子里,“快走,错过这场航班,巴耶利就没救了。”“嗯!”两人快速通过安检,留下吴玘一人在原地。 飞机终于起飞,姜染松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肩膀一沉。希思罗脸色苍白,额头都是虚汗,倒在了她的身上。“小希,怎么了?”希思罗没有说话。姜染掀开盖在她胳膊上的毯子,鲜血从希思罗的右手手掌中间涌出来。“怎么回事?”姜染赶紧给她包扎,同时警惕地注意空姐和其他乘客的动向,“你刚才,是用你的骨头在威胁吴玘?”“我想英雄赫女曾经这样做过,也许我也可以……只是,我做得没有她好。”“快别说了,专心止血!”过了一会儿,伤口已经愈合了,希思罗的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小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说。”“你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科研成果,足以改变世界,你为什么不把它公之于众,只是给了吴玘最温和的代码?这次你也完全可以告诉公司,说我们锡曼人的生理状态与常人不同,所以出现问题也不是你们能预见到的。这无可指摘……为什么你要冒着风险逃跑,跟我飞回混乱的锡曼?”“我……首先,出现这种情况,确实跟我分不开干系。自从我们相识,有好多人跟我打听你们的秘密。于教授,吴玘,还有公司里其他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跟于教授读研吗?她就一直想找到你们这种人,植物神经高度躯体化的人种。我这次做的APP,其实是想最大程度地把你们变回普通人,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们的秘密。都怪吴玘太贪心,才酿成大错。”“为什么?”“其实,我认同你们是更高级的存在,甚至是人类进化的下一步……生命是从大自然的混乱中产生,进化出薄膜、控制物质进出才有了最初的原型。你说得对,自持是人类最伟大的财富,是与植物和动物最根本的区别。但现在,我们的大脑中还是残留着兽性,欲望,和瘾。总有一天,我们会进化成更理智的物种,摆脱条件反射的束缚,但不是今天……人类还没准备好迎接这一切,这种生理变化一定会导致社会剧变。就像锡曼屿现在的混乱,放到全球会混乱一千倍、一万倍。人类控制自身的能力加强,以上瘾为生的产业怎么办?”“也许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更重要的是,压迫会加剧。如果没有自身的偏好和选择,人们是否会更倾向于服从权威?就像你和巴耶利永远听从你的母亲,而所有的锡曼人都遵循一套社会规范。这在锡曼小国还行得通,到放到整个世界呢?”姜染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一个圣人。她在绝对的理智中思考了很多。“换句话说,小时候,家长会因为我游戏打得太多而我把送进戒瘾学校,那当我有了完全的自控力,我会变成什么呢?一个学习机器,难道不是吗?”希思罗呆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那……巴耶利他们,就不救了吗?”“救,当然要救。”姜染闭上眼睛,“要在死守住这个秘密的前提下救。接下来的一周,我会想办法潜入锡曼屿所有的医院,将治愈信号输送进每一个病人的大脑。”“这……太难了。”“我接受了植物神经躯体化的治疗,在理智帮助下,我能做的事很多。”姜染轻轻地说,“刚才在路上,我已经黑进了你们的医疗系统。为了验证最佳上瘾效果,吴玘开了很多组ab实验,锡曼各个行政区的神经转化程度也不一样,真正有危险的只有少部分人,大部分人的大脑会自我修复,正常醒来。根据病危程度施救,我有信心把伤亡度减到最低,当然要在你的帮助下——“小染。”“怎么了?”“我们……我们永远没法及时赶回去。”
7、希思罗“为什么?”姜染感到不解,“只要在樟宜机场转机,再坐上船……我们来得及!”希思罗摇摇头,“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来不及了。我跟你上飞机,只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听听你的想法。锡曼屿的海关早就关闭了,我差点就没能出来。”“那巴耶利……那锡曼屿那么多无辜的人……”“也许……是时候告诉世界我们的存在了。”“小希!”希思罗抹掉眼泪,透过狭小的舷窗望向东南亚上空洁白的云层和远处的太阳。“你知道你说的那些可怕的后果,我也理解你的担忧。但我想,你再怎么努力,这些都是瞒不住的。你知道吗?从我有意识以来,我就经常看到一只火鸟……一只全身鲜红的火鸟。但它总是一闪而过,我抓不住它。我一直觉得那是不够自持的惩罚。”“小希……”“来到中国后,你让我见识到了另一种社会,另一种生活,后来你又赐予我感情和创造力。最后我才抓住了那只火鸟……她就在我卧室的一面墙上,真想让你看看她。”“小希,你在说什么!”“姜染,我想艺术就是这样,让我们去想象从未想象过的东西,然后才能实现。也许我们可以从更基本的层面去改变自身,长出翅膀,像火鸟一样在空中翱翔呢?也许我们能变成不需要氧气的生物,从而直接飞上月球?”“更可能变成一颗没有感情的螺丝钉,被塑造成别人想要的形状……”“小染,不要害怕。我知道你的过去一直在困扰你……但事情已经爆发了,我们还要隐瞒多久,压抑多久?你明白压抑的痛苦,对吗?看见一只火鸟,也许就是我们的使命呢?”“小希,你到底怎么了?”姜染第一次有些慌了。她仿佛在希思罗脸上看到了于教授的样子——她一辈子都在研究文明社会病理学,想要改变些什么。“你知道的。你能感受到。感受到我们的世界也许需要一些改变。而当改变发生,必定要有流血牺牲,就像赫女腿骨化剑……”姜染愣住了。那些迷失在北京CBD的夜晚,那些不想被卷入世俗洪流的迷思。是的,她是如此羡慕无瘾之国,羡慕那里长大的孩子永远不用和自己拉扯。接受植物神经躯体化治疗后,姜染欲望的化身第一次出现在了身边,那个女孩漂浮在她的眼前,要求她正视自己的最大的渴望……希思罗的面孔开始出现血色的细纹。她深吸一口气,身上的笼沙沙沙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姜染突然知道她想干什么……用一种最艺术、最大胆的方式,像世界昭示他们的存在。“把你算出来的信号告诉我,让我去救妹妹吧。”希思罗望着姜染,她已经下定决心,准备振翅飞跃沧海。
8、姜染“该死……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啊。”接受神经治疗之后,姜染第一次崩溃。“你为什么总是想着别人。”“小染……”“小希,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都太自私、太自私了……”她压抑着哭声,努力不把空姐引来,“为了自己的身体,我把你们整个国家都置身于危险之下,又试图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其实你可以报警,可以把我们的公司告上法庭,可以拿刀逼我把救人的信号公之于众。可是你却……这么相信我。一直这么相信我。”希思罗沉默不语。“我骗了你,”姜染抹掉眼泪,“我利用绝对的自控力骗了你。我根本没有那么大能力去救那么多人……反向信号需要公司的超级计算机算三天三夜才能算出来。”“那我的族人……巴耶利……”姜染摇摇头,“就算你化成火鸟飞回去,都没有用了。”“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害怕啊,”姜染擦掉眼泪,“不管愿不愿,我已经活成了这个时代的缩影。我的所有欲望都是这个时代打造的,也只有这个时代能满足我的所有欲望。只要不常按动拇指里的开关,我身体很快就会恢复正常,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我值得这种生活,不是吗?”希思罗无言以对。“其实你说的对,你们的潜力简直超乎想象。你们可以做出无数足以改变世界的事情。是我,旧世界的我,太害怕了。我想,我变成了我父母一样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消灭某些新鲜的事物,他们无法把握的事物……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们都死掉我也无所谓。”“小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是,我已经这样做了,我将要为此付出代价。”姜染深吸一口气,“小希,你记得,你们族人的自控能力也是包含一些脑区的,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实现绝对短期记忆。就像你在大学期末考试时一眼记住一页书的内容,对吗?”希思罗点点头,“就像我曾经记住你的面孔那样。”“那好,过会儿我会给你传递一份振动信号,我要你运用你的绝对记忆能力一点不落地记住,然后飞回去救你的妹妹。”“你不是说,这个信号需要超级计算机计算三天三夜才能算出来吗?”希思罗不明白。“那是机器,”姜染笑了下,“目前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台计算机能超越人脑。更何况,处理神经信号本来就是人脑最擅长的工作。”“别!”来不及阻止,姜染已经紧紧按下左手的拇指。她的大脑瞬间飞速运转,在一秒内透支了50年的计算资源。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眼白里已经爆满血丝。“小染!”姜染倒在希思罗的身上,口中鲜血直接喷到了过道。“这里有人吐血!”“是锡曼屿那种烈性传染病!”“空姐!空姐!!!”来不及了。姜染撑起身子,与希思罗额头相抵。她再次按动手指,控制自己的头颅以一种极其快速而复杂的频率振动,那是救活锡曼人的密码。对不起。初见时秋日的阳光。随风落下的银杏叶。画展。希思罗捧着姜染的面颊,同样集中全部的精力接收、记忆这份振动。对不起。一起听课。一起化妆。一起拍视频。“女士,您怎么了,您还好吗?女士??”对不起。在另一个国度重逢。殷血花的香气。为你寻找“喜欢”。“女士,女士?”对……不起。
9、浴血的希望解开安全带,希思罗径直走向飞机的安全门,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姜染。那口型好像在说,谢谢你,我去救妹妹了。在乘客的惊叫声中,希思罗已经瞬间从舱口消失,安全门也随即关闭。姜染爬向舷窗,一只由血肉组成翅膀的火鸟从云端飞起,转眼不知所踪。姜染流泪了。模糊的视界中,她看见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人们脱离了自身欲望的掌控,飞上更高更远的天际,再也没有孩子会被送进戒瘾学校,在一声声尖叫中忍受几乎贯穿一生的痛苦。那是一个她不敢开启的未来。会流很多血,会死很多人,社会将发生巨变,但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会迎来新生。可惜她以身赎罪,再也看不见了。就在姜染永远闭上双眼之前的一刻,那只火鸟终于追上了飞机,正落在舷窗前。丰满强壮的羽翼之间,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孔。在猎猎狂风中,她附身望向舷窗。姜染笑了,嘴里再次咳出血块。她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伸向舷窗,仿佛想再一次触摸神女。浴血的手和血化成的翼,最终隔着厚厚的舷窗无法相碰,只在内外各擦出一道血痕。飞机穿越云层,火鸟已不知踪影。昏迷的少女张开手,那里躺着一片鲜血凝结而成的银杏。
我厌倦了有一双手她说我想要一双翅膀——


但如果没有手,你怎么是人类?


我厌倦了人类她说我想生活在太阳上—— (完)
解控人生的少女(上)解控人生的少女(中)
参考资料:《爱的艺术》艾·弗洛姆《健全的社会》艾·弗洛姆《推荐系统实践》项亮《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次的需要》露易丝·格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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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勒奎恩的《一无所有》,两个相距不远,互为镜像的世界,每个世界所充溢着的,习以为常的,正是对方世界所匮乏和渴望的。在昼温的这个故事里,随着中国互联网企业海外拓展,中国人终于也来到了陌生的,新奇的国度,迎接不同的文化之间的冲击。而这一切,两个女孩的命运选择中,以一种挣扎而又坚定的姿态,展现了出来。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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