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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陈涛 | 道德作为社会学的根本问题:涂尔干的道德科学

陈涛 社會學會社 2020-11-25

陈涛,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助理研究员,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社会理论、政治哲学、道德科学、早期现代哲学等。[图源:sociology.cssn.cn]


会社编辑按


涂尔干一向被认为是实证主义社会学的奠基人,主张社会整合的理论家,晚年转为对宗教形态进行观察的人类学家。而学界对涂尔干的理论研究存在着多个面向,却常常失之于片面。正如斯金纳所说,奠基人的形象往往牺牲了理论家自身的理论关切与思想脉络。涂尔干本人对于社会学的最初整体主张就是一种“道德科学”(la science de la morale),亦即用科学实证的手段实现对整个社会的道德关怀。而陈涛的新书《涂尔干的道德科学:基础及其内在展开》便以此作为重返涂尔干经典研究的基础,将涂尔干置于整个形而上学、政治哲学的思想史脉络里进行对话与反思。在书中,风俗、道德与法律成为了涂尔干道德科学的内在展开,而通过道德科学的整体性解释,将涂尔干的实证科学、社会整合、晚年的宗教研究结合在了同一个学术理路中。第一部分从社会功能和社会法则切入,以政治哲学与批判伦理学的视角对涂尔干的道德科学的思想脉络进行梳理;第二部分从涂尔干的道德统计学与社会形态学,到后期的宗教人类学,展现了涂尔干的社会思想及其演进过程。同时,本书的第五章将涂尔干晚期的宗教研究放置于对道德科学的整体讨论中,实现了其与涂尔干实证主义的科学方法、社会整合三者的统一。


涂尔干的道德科学:基础及其内在展开

作者:陈涛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年:2019.12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购买此书)

 

道德作为社会学的根本问题


社会学并不是从中国传统学术体系中生长出来的一门学科。从20世纪20年代末中国各个院校开始设立社会学专业,讲授社会学算起,它在中国的发展至今还不到百年。对于这样一门西学,我们仍然有返回社会学的奠基者那里,理解这门学科的源头、思维方式、基本理论、概念和方法的必要。否则,我们的研究就有可能建立在缺乏根基的意见之上。


西方社会学以及其他社会科学,是过去不到两百年间才逐渐建立起来的一种观察和理解社会和人的思维方式。当我们由此上溯至社会学由以产生的母体,即以哲学为核心的西方思想,就会发现,从公元前4世纪直到16世纪末,哲学基本上就等同于注疏哲学,其基本形态呈现为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圣经》等少数权威文本的绵延不断的注疏传统。在这些哲学家看来,真理已经给定在这些文本中,因而对真理的探求、对各种现象的解释,也必须经由对这些文本的解读。真理既然已经给定,创新与否从来就不成为一个问题。直到近代哲学,人们才开始明确地拒绝权威性的前提,拒绝给定性,把真理视为理性自身进行构造的产物。也是直到晚近,受到现代科学和技术突飞猛进的“进步”印象的影响,以及历史主义思潮的广泛传播,追求创新、反映当下和预测未来逐渐成为学术工作的一项标准。在这些标准背后,隐含着的是现代人对于自身的某种自信甚至自负。现代人自信自己当下正在体验着的是以往历史中的人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经验,因此要理解这些崭新的经验,就需要新的思维和视角的跟进——而唯独现代人才掌握了这种新的视角。然而,我们很少反思这样一种自信是否具有充足的根据。不过,从20世纪几位分属不同流派的一些重要思想家,如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马里翁、麦金太尔、施特劳斯、波考克和斯金纳等人的工作中可以看到,当代西方思想呈现出向注疏传统回归的趋势。当然,这一次,文本诠释工作肩负着不同的任务,对西方思想遗产的清理、解构和重构成为压倒性的目的。这一工作已经对当代中国学界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也有意识地借助这一西学思潮来进入西方思想的基本问题,并在一种文明比较的视域中尝试重新激活和诠释中国传统思想,探索一种能够统贯中西方思想于自身之内的中国现代思想。

 

笔者的工作正是在这一语境之下开展的,因此,这里对涂尔干的道德科学所进行的研究也肩负着双重任务。一方面,我们希望提供一个学科史和思想史的考察,借此来澄清社会学这门学科的基本问题、基本思维方式及其界限。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借涂尔干的道德科学来触及西学的某些基本问题,从而推进我们对西学的理解。下面笔者就分别对上述两个面向稍微予以阐发。

 

晚近有关科学史的大量研究已经证明,科学或知识的进步或“创新”通常发生在对基本理论和基本概念的修正乃至革命上,而不是学科内部的知识积累上。因此,对于过去或开端的这种探究与其是一种单纯的返回或倒退,而毋宁说是对当下已然僵化、混沌,甚至误入歧途的传统的一种松动和革新。我们能否突破当下学科制度的界限,从而去勾勒某种新的可能性,从来都取决于我们对它所回应的根本问题的深刻理解。对界限的逾越,总是基于我们对界限在哪里的清楚把握。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一门学科只有从当下出发,廓清其在开端之处所回应的基本问题,并不断予以回应,它才能将自身牢牢地扎根于其基础之上,并获得持久而又鲜活的动力。缺乏对于自身所立足的基础及其界限的有意识的理解,只能是意见,而不是知识。总之,理解社会学这门学科的由来、它的根本问题,以及处理这些问题的概念和方法,是每一位社会学研究者都不可回避的问题。

 

今天学院内部的社会学呈现为彼此分殊、甚至充满隔阂的不同研究取向,各种自明的概念、方法和技术,以及循此所作的大量精细化的经验研究。这些常规化的研究取向,以及基于此所作的知识积累,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它们在开端之处所回应的共同问题。然而,不管研究者意识到与否,正是这些根本问题支配着他们所从事的那些研究,并始终赋予其生命和活力。从1887年到1897年这十年的时间里,统计分析、社会类型或社会结构的分析和宗教人类学这些在今天社会学内部彼此迥异的研究取向,在涂尔干那里却能够并行不悖,彼此互补,共同服务于社会学对道德事实的研究。当然,比起今天各个研究取向的专业化和繁琐化程度,它们在他那里还表现得相当稚嫩和简陋。不过,恰恰因为这些思维方式、概念和方法仍然以非常质朴的方式呈现出来,所以反而能够使我们更为清楚地看到每一种研究取向的优势、界限,以及共同的根据——特别是对道德问题的关注。

 

涂尔干《自杀论》书影,1897年版

[图源:Galica.bnf.en]


本书第二部分的第四章和第五章,将分别聚焦于涂尔干早期借助道德统计学对社会潮流的分析(以《自杀论》为代表),以及借助社会形态学(以《分工论》为代表)对社会类型或社会结构的研究。我们将看到,它们各自在解释风俗、法律和道德上的局限如何迫使他逐渐转向以人类学和集体表象理论(以《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为代表)来考察原始宗教生活。与此同时,道德科学的对象也从现存的风俗、道德、法律和社会潮流转向道德理想。在晚期涂尔干眼中,二者的差别无异于凡俗与神圣的分别。当然,在这种转变背后一以贯之的是他始终想要抓住的道德事实、社会事实或“内在于现实之中的客观理性(rationalité objetive)”(涂尔干, 2006a: 259; Durkheim, [1908a(2)]1975b[ii]: 343)。只有牢牢地抓住它,社会学或道德科学才能凭借其对道德事实的研究,给出一个不同于哲学伦理学或“规范科学”的“规范”,从而为一种不依赖于哲学演绎或推理、不依赖于神学或启示的“理性主义的世俗道德”奠定坚实的基础。


实际上,道德问题,不仅构成了涂尔干的社会学,甚至也构成了社会学这门学科的根本问题。以社会学另外两位奠基者的工作为例。马克思对现代社会进行考察的起点正是人在宗教、道德和法律等领域中的异化现象。这一研究最终促使他认识到,现代市民社会和国家领域中的异化根源于人们在物质生产领域中的异化。相应地,要消除道德或法律上的异化,就必须彻底变革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因此,借助批判传统道德哲学或法哲学来揭示这种异化现象已然不够,还必须借助政治经济学批判推进到对人在物质生产关系领域中的异化现象的揭露。可见,道德问题同样构成了把握马克思前后期思想发展及其内在一致性的一条重要线索。同样,韦伯对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关联的分析,对社会学通过澄清人们的各种选择和行动背后的终极价值,从而助人清明的强调,恰恰与那种流俗观点相对,即似乎他通过区分事实陈述和价值判断,仅仅把社会学限定在事实陈述,而绝不染指价值和道德问题。

 

从左至右依次为埃米尔·涂尔干、马克斯·韦伯以及卡尔·马克思

[图源:Lo Sé Y MeImporta]


卢克斯曾不无惋惜地指出:“20世纪之交,‘道德’(morality)和‘风俗’(morals)在社会学家中是一个核心主题,但是却并没有延续下来作为一个关注或研究领域。”(Lukes, 2010:249)仅就今天社会学中不存在“道德社会学”分支这一表面现象来说,的确如此。不过,这或许也表明,道德问题是如此根本,以至于社会学难以将其限定在一个专门的领域中,仅仅交由一门分支学科来打发掉。例如,符号互动论、常人方法学与帕森斯的分歧或可归结为,在戈夫曼、加芬克尔和罗尔斯(Anne Warfield Rawls)等人看来,帕森斯和默顿等人所分析的“制度化的规范”只抓住了社会秩序的外在和成文的制度层面,忽略了在社会互动中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承诺、相互沟通所确立起来的那些未成文的共识或道德理想,而社会制度只是对后者的一种具体表现(Rawls, 2010: 102—109)。由此看来,道德或许是被社会学遗忘了,但它从未离开社会学的视域。因此,笔者在此所做的工作也许只是将主宰着大多数社会学研究者的那个根本视域上升到意识层面,成为他们的研究明确着眼的目的。

 

当我们把自己的视域从经典三大家扩展至社会学的“先驱”,如孟德斯鸠、卢梭、康德和黑格尔等等时,社会学与道德或伦理问题的这种关联性就更为清晰可见。人们习惯于称社会学是从哲学这一无所不包的母体中斩断脐带孕育而生的。这个讲法固然不错,但却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本。在围绕着哲学而建立的传统学术体系中,大致可以识别出形而上学(其与第一哲学或后来的神学的关系聚讼不休)、自然哲学(包括天文学、狭义的物理学、生物学和灵魂学说在内)和伦理学(包括政治学在内)等三个部分。社会学,或整个社会科学,所接管的主要是传统上交由伦理学和政治学所处理的那些题材。因此,对于道德问题的关注,首先是由社会学研究对象的性质所决定的。

 

粗略来说,社会学隶属于四个多世纪以来西方现代思想重建伦理学或道德哲学的持续努力。17世纪初,伴随着传统学科体系的瓦解,建立在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的自然秩序图景之上的自然哲学,率先被建立在机械论的自然秩序图景之上的现代自然科学所取代。同时,传统形而上学在法国经由孔德的实证哲学的批判,在德国经由康德的批判哲学和黑格尔的逻辑学的改造,声名扫地日趋衰落,以至于“形而上学之克服”成为19世纪中后期以来现代思想自觉承担的一项任务。相比之下,传统伦理学和政治学的生命力却要强盛得多。尽管道德学说不断翻新,但直到今天,古代伦理学,特别是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伦理学仍然能够与功利主义和康德主义的道德哲学分庭抗礼,甚至在晚近还呈现出日益强劲的复兴态势。这一事实至少表明,相比于现代自然科学对自然秩序的重构,在构建道德秩序上,现代伦理学或道德哲学始终没有能够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如果说契约论思想家、百科全书派和康德还勉强地愿意把他们的学说置于伦理学或道德哲学这些古老的名字之下的话,那么对于黑格尔、孔德以及他们之后的社会科学家来说,这个名字也难以令他们满意了。从19世纪开始,新的名字不断涌现出来,借以标示那些处理道德或伦理问题的新思维和新方法:法哲学、社会生理学、社会物理学、道德科学、风俗科学……社会学紧随其后,代表了试图借助实证科学的方法来研究道德问题,以回应哲学伦理学所遗留下来的那些理论困难的一种努力。要评判这种努力的得失,仅仅局限于社会学内部(如知识社会学或反思社会学)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把眼光从学科史扩展至思想史,更准确地说,我们需要把社会学置于现代政治科学和伦理学的传统中,将其视为这一传统的某种评注。看起来,我们的努力方向与涂尔干等早期社会学家为社会学从传统学科体系的母体那里争取独立地位的努力是背道而驰的。不过,我们是以社会学为本位而进入思想史的。因此,这与那种泛泛而谈的思想史叙事有别,我们始终瞄准着社会学的根本问题。

 

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超出了当下社会学为自身所划定的界限,而触及到西方思想的一些基本问题。对于学科史的把握,迫使我们进入思想史,甚至进入哲学本身。


目录


前言
第一章 导论:涂尔干的道德科学

一、被遗忘了的“道德科学”
二、道德作为社会学的根本问题
三、道德问题作为切入西学和理解中国当下处境的入口
第一部分 道德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
第二章 社会法则:从政治科学到社会学
一、引言:作为事实与规范的法
二、现代自然科学中的自然法概念
三、霍布斯:市民法与自然法的距离
(一)人性的规范意涵
(二)市民法与国家的规范性
四、孟德斯鸠:政治与社会
(一)“法的精神”
(二)政府的原则与民族的一般精神
五、卢梭:公意取代自然法
六、实证主义:文明的自然法则
(一)形而上学政治的任意性
(二)自然法则对抗任意性
(三)自然法则的任意性
七、涂尔干:社会法则的规范意涵
(一)社会法则与道德
(二)社会法则与个体自由
(三)反常现象的社会法则
八、从政治科学到社会学
(一)社会作为整全
(二)人作为整全
第三章 社会功能:社会学与伦理学的争执
一、引言:一场被遗忘了的争论
二、对伦理学作为一门规范科学的批评
(一)理论伦理学作为一门立法科学
(二)道德法则的任意性
(三)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鸿沟
(四)“事物本身给予的理性”
三、对伦理学的人性论基础的批评
(一)作为目的的人性
(二)抽象的人性
(三)“伦理学上的人类中心主义”
(四)人作为社会存在
四、道德科学的规范基础:社会功能
(一)Le Type Normal
(二)因果解释和功能解释
(三)社会生活的基本形式
(四)社会的实体化
五、现代社会与现代道德
(一)人的需要和现代经济活动
(二)原始宗教生活视域下的道德
第二部分 道德科学的内在展开:从风俗到道德理想
第四章 道德统计学的困境
一、引言:涂尔干社会学中不同研究传统的并存现象
二、涂尔干思想的另一个来源:道德统计学
三、为什么是道德统计学?
(一)道德统计学的修辞效果
(二)道德统计学对“社会意识”的捕捉
(三)平均类型和正常类型
(四)道德病理学对反常现象的研究
四、道德统计学的破产
五、风俗的谢幕
第五章 道德的起源与变迁:原始宗教研究
一、引言:道德的起源和变迁问题
二、早期宗教研究(1885-1897)
(一)宗教问题的浮现
(二)社会形态学视角下的宗教研究
(三)社会形态学解释的困境
三、集体表象视角下的宗教研究(1897-1912)
(一)1895年的“启示”
(二)集体表象的自主性与创造性
(三)道德理想及其创造性
四、革命宗教、道德科学与世俗道德
五、从“风俗物理学”到“道德科学”
(一)从社会形态学到集体表象理论
(二)从风俗到道德理想
第六章 余论:涂尔干的遗产
一、引论:涂尔干学派进入中国的两条路径
二、氏族图腾制视角下的家族和古代社会研究
三、文化整体论和功能论视角下的社区研究
四、规范性的寻求:学科建设与国族构建
(一)国家与社会
(二)社会与个体
附录 科学对抗明智——兼论霍布斯政治科学中的理想主义要素
参考文献



〇编辑:孤星     〇排版:zyy
〇审核:连翘/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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