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艾米尔·H·法拉赫：符号、肖像、个人史中的晕眩与张力
⏎
侧面
艾米尔·H·法拉赫 (Amir H. Fallah)
“未知之谜”
艾米尔·H·法拉赫，《寻找你的归家之路》局部，2023年
布面丙烯，183 x 366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我希望能努力到达一个平衡点，描绘对象的个人史（包括那些最私密、最感性的物品），同时也凸现那些全球移民经验中的普遍事实。"
采访、编辑 / TL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矿石般明亮繁复的色景，错综的网格与复杂的纹样，以及众多令人熟悉又陌生的流行图像与文化符号，艾米尔·H·法拉赫 (Amir H. Fallah) 的作品以雀尾般的姿容吸引着观者驻足。但一种抽离或说悖谬也随之而来：不同的符号、图像间含义相互驳诘；征引自现实世界的视像，与平面化的轮廓、图案耐人寻味地拼接在一起；琳琅、堆砌的景观下，一种“腐败”的气息已悄然发酵。
艾米尔·H·法拉赫，《寻找你的归家之路》及局部，2023年
布面丙烯，183 x 366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在一系列蒙着面纱的肖像中，手法和主题上的悖谬被发展到了极致：法拉赫遮掩住了人物大部分的身体特征，观众对肖像的感知从脸、皮肤、身体转移到人物所拥有的物品上。尽管这些物品具有相去甚远的来源或含义，但却意外制造出某种生动的界限感，与那些作为符号被征引的人脸形象相比，这些物品的拥有者反而愈发体现为一种真实。
法拉赫不仅重考了肖像画这一题材的历史角色，同时也回应了一项古老的提问：身份/自我的认知与辨识。他舍弃掉两种传统：对于古代的细密画 (Miniature) 画师而言，无论士兵、诗人还是宫娥，都应该被替换为一副相似的、年轻的波斯面容，在苏菲神秘主义 (al-Sufiyyah) 所言“心灵之眼”以及“真主之光”之下，这张共性的人脸，无论位于画面的远端还是近处，大小、色彩、细部始终如一，不受阴影的遮蔽；而今日的社交媒体、文化商业所塑造的众多卡通形象，似乎面目丰富，却指向一种更危险的分类和简化：易于记忆与流通的鲜明色彩，单义、刻板地指涉出某种阶层、性别或种族，现实经验的细微褶皱被提取为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同时以光滑、简明的轮廓和表面拒绝语言或逻辑形式的深入。
艾米尔·H·法拉赫，《寻找你的归家之路》局部，2023年
布面丙烯，183 x 366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艾米尔·H·法拉赫，《黑暗里的一束光》，2023年
布面丙烯，183 x 122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清真寺的建造者忌讳将真实的事物设成偶像，利用螺旋和几何图形的相互织构，在墙壁和屋顶的平面上创造出供以冥想的深度。同细密画师们一样，在近期的网格画以及花环画中，法拉赫也拒绝了在画布上制作透视的幻象，转身投入一种彻底二维化的对深度的重建。不同的是，相较通过书法、叙事、数学提供文学式或宗教式的晕眩，法拉赫选择以不同文化、信仰、美学中的符码制造一种更为当下化的张力。
艺术家让牛仔、祭司、动物等形象躲藏在伊斯兰地区的花卉中，将过剩的表征围绕空旷的画面中心，深蓝色的入口仿佛代指虚空，引发阵阵戏剧性的冲突。从晕眩到张力的更迭似乎正喻示，那个居于人们遐想中的庭园幽微的古典波斯，已越过民族、国土或文化等范畴的边界，为移民经验、折衷身份和全球政治等争论衍生出一片更加敞开、复杂并且喧哗的当代空间。
艾米尔·H·法拉赫，《创世纪》及局部，2021年
布面丙烯，116.8 × 116.8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法拉赫于1979年在伊朗首都德黑兰出生，四岁时随家人移居美国。先后从美国马里兰艺术学院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学位后，他开始以一种历史学和符号学的思维将个人的视觉史、离散经验以及跨文化的艺术血脉转移到绘画、雕塑以及装置作品中。他在参加美国亚利桑那州图森市当代艺术博物馆、南达科他州立大学美术馆为其举办的个展以及第九届沙迦双年展等艺术活动的同时，也面影重重却又身姿清晰地介入教育、出版以及公益项目中。
9月8日至10月15日，法拉赫将于上海Gallery All举办其最新个展“未知之谜” (Mysteries of the Unknown) ，拟从人类的当下困境出发，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航海与漂泊。在展览开幕前，我们邀请艺术家重绘、预想他曾经或即将驶过的海域蓝图，就他的视野与初衷、绘画方法中的符号论与档案、个人史与艺术传统等话题展开对话。
艾米尔·H·法拉赫
Amir H. Fallah
图片来源网络
摄影：Maggie Shannon
Art-Ba-Ba：
本次将在Gallery All举行的展览反映出你对当下人类所面临挑战的担忧。对你而言，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或技术事件确认了我们现处的历史方位？
艾米尔·H·法拉赫：
本次展览的作品反映了我对人类正面临的重要转折的重重忧虑，尤其是我们在社会、政治及环境等领域产生的许多长期影响。我们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全球民主处于分裂状态、环境危机加速、工业化扩张、战争频发以及不断加深的阶级不平等等状况，都将影响人类和地球的未来。
作为一名父亲和世界公民，这些生存焦虑令我感到沉重，并生成新的紧迫感来回看它们。我希望能与紧张的当代状况展开对话，同时强调当下时刻的重要性——这是一次机会，我们可以调整航线，迈出在全球范围内实现真正变革的必要一步。
艾米尔·H·法拉赫，《封锁》，2023年
布面丙烯，182 × 122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Art-Ba-Ba：
你的作品由丰富的图像、主题、符号组成，你怎样从自己的生活经验、知识、个人历史中提取它们？对你来说，符号化 (symbolization) 这一方法的必要性是什么？
艾米尔·H·法拉赫：
贯穿本次展览作品的一个核心命题是：在我们短暂而转瞬即逝的存在当中，展开对人生意义的不懈追求。我通过有关航海和漂泊的各种主题和符号传达这一思考。这些图像不仅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人类对探索的渴望，而且它们能根据个体的经历，引发一种内省的自我发现之旅。
艾米尔·H·法拉赫，《向外看》局部，2023年
布面丙烯，60 × 36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对我的艺术创作而言，符号论 (symbolism) 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借助各种符号，我得以挑战个人经验与人类集体经验之间的微妙界限。这些符号源于我的生活经历以及对生活、历史和更广阔世界的思考。我拥有广泛的图像资源，比如我八岁大的儿子的绘画，或是博物馆和图书馆的数据库。
乍看之下，不同来源的图像互不相容。但同时，由于这些图像的创作者通常并不为我所知，我可以自由地解读图像，将其从原始语境中剥离出来。这使得图像被转化为一种可以负载我自己的立意和解释的材料，从而以某种方式和谐地结合起来。我将这个系列的作品视为一种反映着我复杂背景和兴趣的自画像。作品的画面从交融在一起的影响和经历中浮现出来，如同一块由相互关联的视觉元素织就的挂毯。
艾米尔·H·法拉赫，《仰望今日夜空，漫天星辰皆有存在的理由》及局部，2023年
布面丙烯，91 × 122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Art-Ba-Ba：
你的作品兼有当代文化符号以及伊斯兰几何图形 (Islamic geometric pattern) 、细密画、阿拉伯纹样 (Arabesques) 等古典式样。二者在根源上如此不同，你如何在视觉上处理你所继承的艺术遗产间的关系？
艾米尔·H·法拉赫：
我对各种各样的视觉文化抱有强烈的兴趣；作为一名移民，我有过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生活的经历，这对我作品中混合式的视觉语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这些影响能有机地融入到我的作品中。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极简主义绘画、细密画、平面设计、复古插图、涂鸦、滑板运动和地下音乐都影响了我的创作，同时也构成了我个人历史的一部分。通过并置这些元素，我真实地传达着我的世界观。对于那些将我塑造为一个艺术家及一个独立个体的事物，我希望它们在我的画面中不分彼此。
艾米尔·H·法拉赫，《绝对权力的腐败》，2021年
布面丙烯，152.4 × 152.4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总的来说，我的艺术兴趣是展现存在于各种视觉传统内部以及彼此之间的差异性和连续性。我通过将文化遗产相互连接，打破它们预先被给定的界限，发掘那些隐而未现的联系。我在作品中并置的图像，可能来自东方或西方两种传统，有的年代久远，有的则出自现代生活，并包含着高雅和通俗两种视觉文化领域，我希望以此创造一种能为背景迥异的观众引发共鸣的视觉语言。我尤其偏好一种技巧：将不同的图像组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紧张感和复杂性，使观众以一种多维的视角感受作品。
艾米尔·H·法拉赫，《创伤乃心扉，光芒汇入处》，2021年
布面丙烯，137.16 × 182.88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艾米尔·H·法拉赫，《宇宙风暴》及局部，2023年
布面丙烯，183 × 122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Art-Ba-Ba：
你的移民身份、跨国背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作品中，人物所拥有的物品、手势往往具有文化指涉上的交错与复义，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更混合、灵活、不稳定的折衷身份 (eclectic identity) ？
艾米尔·H·法拉赫：
我时常遭遇对自我身份的误解和混淆，所以我对身份在广泛的文化中的不同表现抱有兴趣，它们或是直接的，或是模糊的，也可能是中性的。我希望能努力地到达一个平衡点，即描绘对象的个人史（包括那些最私密、最感性的物品），同时也凸现那些全球移民经验中的普遍事实。
艾米尔·H·法拉赫，《滴答作响》，2023年
布面丙烯，183 × 122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Art-Ba-Ba：
你描绘的肖像通常戴着面纱，但那些作为文化符号的人物形象则是露出面部的。你如何解释、做出这一悖论式的区分？
艾米尔·H·法拉赫：
在我的肖像作品中，我会选取一个中心主题，将人物实际的外貌替换为对他们人格更概括式的表达。我的重点是强调他们生活中超越时间、地理和文化的那些方面。我不单以这种方法挑战肖像画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也是在挑战一个不断类型化、并将个体区分开来的更大的系统。
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使用的人物姿势和构图通常带有某种历史性的暗示，同时有意遮挡着肖像主体的身份特征。这种刻意的模糊性为我融合了事实和虚构的元素，创造出的肖像包含了多层面的身份特质。这类蒙面的人物形象被我视为一种心理的肖像，而非仅仅是外貌的肖像。我以这种方式深入到个体的底色，探索对其而言具有决定性的，超越其外表之上的复杂性。
艾米尔·H·法拉赫，《未知之谜》，2023年
布面丙烯，183 × 122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Art-Ba-Ba：
在你的艺术实践中，绘画、雕塑与装置各自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艾米尔·H·法拉赫：
我一直探索各种媒体的可能性，探索媒介在观念上的潜力，探索它们如何与不同的空间互动。无论是绘画、雕塑还是彩绘玻璃，每种材料和媒介都有其独特的历史和能力，我对利用这些特质来最大限度地传达作品中的繁多图景深感兴趣。
跨媒介、跨学科的工作为我的创作过程带来了新的想法和学习契机，并提供了从不同方面挖掘艺术表现力的机会。例如，雕塑可能会激发绘画的灵感，而绘画又为彩绘玻璃的创作提供思路。我利用每种媒介的优势打开新的视野和获得更深层次的理解。
艾米尔·H·法拉赫，《传送门》，2021年
彩绘玻璃、熔融玻璃、钢、油漆，304.8 × 213.36 × 182.88 cm
洛杉矶市心理健康局，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州
Art-Ba-Ba：
你出版的艺术杂志名为《Beautiful/Decay》（美丽/腐败），似乎正是你的作品带给我们的感受和印象。你怎样理解这组词语？为什么以此命名一本杂志？
艾米尔·H·法拉赫：
《Beautiful/Decay》是我在青年时期创办的一本黑白朋克杂志，当时我对艺术和地下文化非常着迷。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它从一本简单的影印杂志变成了一本广泛发行的全彩出版物，并涉及街头服饰、艺术展览和系列书籍。我在2013年决定将《Beautiful/Decay》停刊，试图从更广泛的作品内容中去反思这本杂志。而《Beautiful/Decay》也为我创作主题的发展提供了概念性的基础，至今仍在我的艺术中持续引发共鸣。
《Beautiful/Decay》书影
图片来源：《Beautiful/Decay》杂志官网
《Beautiful/Decay》不仅是一本出版物，其本身就是艺术品，延伸了我在工作室中的实践。它更像是一座开放的视觉印象的贮藏所，比如今不断更新的网络档案出现的更早。我会从对档案的挖掘开始，整合不同的设计原则，最后以丰富、创造性的媒介和做法制作《Beautiful/Decay》，这与我今天创作一幅作品的方式如出一辙。最近我在洛杉矶的福勒博物馆 (Fowler Museum) 举行了一次展览，除了绘画和雕塑作品外，我们专门在博物馆中开辟了一个空间，展示《Beautiful/Decay》的相关档案。当我发现该刊物的创作方向与我目前的艺术实践之间的直接联系时，我激动不已。
《Beautiful/Decay》书影
图片来源：《Beautiful/Decay》杂志官网
“Beautiful/Decay”这一标题的灵感来自于艺术家贝瑞·麦吉 (Barry McGee) 的一次采访，他曾极大地影响了我的艺术道路。在1996年《12 OZ Prophet》杂志的一次采访中，他用“美丽/腐败”这组词表达了对涂鸦的迷恋。这句话完美地概括了我自己的兴趣，从而立刻引发了共鸣。美丽与腐败在我的作品中相互交织，有时表现为来自死刑的诱惑力，有时则源于那些富有挑战性的主题。这样的双重性既适用于我的艺术作品，也适用于刊载于杂志中的艺术家、设计师和插画家的作品。
Art-Ba-Ba：
加拿大诗人安妮·卡森 (Anne Carson) 说，在发现自己为画作起的标题越来越长后，她转向了诗歌写作。你是怎样拟定出作品标题中一些极长的句子的？
艾米尔·H·法拉赫：
我的标题是创作的延伸，我从不同的资源中征引、融合出一个标题，例如我听过的歌曲，诗句或是报纸和杂志上的引文。标题的重要之处在于，其为作品复杂的编排提供了一个叙述框架。我在电脑上，为富有潜力的标题保存了一个不断更新的列表。在开始创作新的作品时，我会查看列表，然后配对具有主题联系性的标题。从本质上讲，这些标题标记了每部作品的起点。大批相互联系的标题会在一次独奏式的展示中达到高潮，并以这种方式将作品组织起来。
艾米尔·H·法拉赫，《追问与徘徊》，2023年
布面丙烯，122 × 122 cm
图片致谢Gallery All
Art-Ba-Ba：
今年上半年，你在洛杉矶为伊朗妇女反头巾抗议运动创作了公益作品《圣咏》(CHANT) ，能否请你谈谈这件作品？你是否考虑过自己作品如何与公众发生联系？
艾米尔·H·法拉赫：
伊朗人民正在为民主、平权和自由的未来奋战，《圣咏》旨在回应那些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媒体封锁和平民审查制度。这件作品是一份强有力的视觉声明，也是所有团结起来争取自由的人们的灯塔。它利用艺术的力量来影响和动员大众，是公众教育和公民行动的一种手段。
伊朗的大规模抗议活动仍在进行，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女权运动之一。这场运动的成功取决于在当地和通过社交媒体渠道开展的大规模全球公民行动。
在《圣咏》中，“女性、生命、自由”的口号，分别以波斯语、英语以及音标化的波斯语表达（波斯语为زنزندگیآزادی，波斯语音标为zanzen degi azadi），在伊朗国旗的颜色与伊朗移民群体的语言间交替闪烁。位于作品核心的太阳则负荷着极重的象征意义——伊朗人民未来的变革、希望和生长。正是因为伊朗人民坚定的勇气，坚持冒着生命危险表达对专制政权的抗议，“女性、生命、自由”的口号如今已在世界各处回响。
《圣咏》是我对这阵合声的微薄贡献，旨在为这一事业赢得关注，并支持伊朗人民不屈地追求自由。
艾米尔·H·法拉赫，《圣咏》，2023年
霓虹灯、铝、电子元件，214.63 × 218.44 cm
艾米尔·H·法拉赫最新个展即将展出。
“未知之谜”
展 期：2023年9月8日 - 10月15日
艺术家：艾米尔·H·法拉赫
地 址：｜ 上海市静安区余姚路66号
⇲ Art-Ba-Ba视频号
#TA们眼中的艺术和美术馆
第④期 艺术生态中的“TA们”
REVIEW ↓
喷水池
艺术创作者、策展人、学者再谈“过多的研究型艺术”
ABB周报
泰康美术馆开馆；珍妮·格林伯格·罗哈廷退出LGDR；艺术家王墒逝世；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土耳其馆策展人辞职
展览
王加加：以树为喻，折返作为艺术家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