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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不断重构李白和他的时代?——《君不见》读感

政邦小助手 政邦智库 2024-07-02

   

位于西安大唐不夜城的“贞观之治”雕塑。作者供图。



柳理 | 政邦智库副理事长

凤凰网国学频道创始主编



一个遥远的大唐盛世,从内容到场景,正在形形色色的文化产品中燎原,这是近年来中国大陆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在这场“大唐热”中,诗人作家吴昕孺的新著《君不见——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上架不到一个月,即冲进新书热卖榜“小说”类前十,并不让人意外。


这部作品视角独特,写法别具匠心,以杜甫写李白的十二首诗为线索,借李白之口虚构了十二封回信,用意识流笔法,将李杜的心灵之交,与李白自己的人生故事、创作心路、文学旨趣、思想演变和情感故事交叉编织在一起,并从第一视角对个人命运与所处时代的动态关系,进行合理化的拆解与重构,代入感很强。笔者一口气读完后,一时难以判断这部作品究竟适合归入何种文学体裁。


这种体裁边界的模糊感,在历代文史作品中或显或隐地存在。比如司马迁写《史记》,既被称作“史家之绝唱”,也被誉为“无韵之离骚”。如果将真实性视作判别文史分野的关键标准,那么真实性本身也存在问题——例如,当事人或后世叙述者基于主观情感与想象的叙述、记录、评价,算多大程度的“真实”?这种“真实”对还原人物或事件的全貌,作用有多大?


具体到李白身上,他的个性形成与家庭身世的关系,他那么多名篇的创作经历,他的雄心壮志与狂狷人生,他与玉真公主、杨贵妃的关系,他晚年追随永王李璘“叛乱”的动机,类似种种,如何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从这个角度看,吴昕孺在《君不见》中的心理推演与叙事重构,本身就是对所谓历史真实性的再反思。


    

《君不见——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

作者:吴昕孺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7月

         
解读李白或者任何一个历史人物,必会陷入“真实性”与“虚构性”的言说困境中。单就流传下来的诗文,我们无法否认天才李白与盛世大唐的存在,即使这种存在仅如绚丽的肥皂泡一样短暂。但另一方面,当他和盛唐被放大、被标签化后,“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就成了李白一生的样貌;“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成了大唐应有的样貌。即使李白死后1200多年,人们依然宁愿传唱他那些意气风发的诗篇,宁愿相信他一直处在“高光”之中,甚至宁愿泛化他的时代就是激情燃烧、开放自信的盛唐。这样,李白的自由浪漫与大唐的自信强盛,经过选择性放大、层累式曲解后,从立体变成扁平,李白与长安、大唐盛世,熔在一炉,铸成了一个简单单、亮晃晃的大标签,如同传说中的“三代之治”。


群体性的塑造运动,历来如此:选择性,不拘细节,甚至不论真伪。所谓历史的真实,往往呈现为历史叙述者刻意构建或者宁愿让人相信的“真实”。在循环洗脑的想象、留恋、瞻仰或激励中,局部替代了全貌,谁还在乎真实本身呢?正因这样,正史的叙述总让人颇不放心,而民间的野史、轶事、传说、笔记、口述史也有了大行其道的空间,且同样让人将信将疑。


“李白-长安-盛唐”的合体,是这种“双重他叙”的必然结果。无论极致的溢美,还是苛刻的质疑,都难以抵近历史现场。可历史的建构与重构,有其内在的机制,不仅要对结果进行逻辑化阐释,还要对过程进行合理化描述。因此,历史的重新叙说者,总是试图以“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的姿态,去建构真实性的逻辑链,同时满足现实的某些需求,比方说,兼顾安全性、共情性和传播性——既要消化统治阶层的政教诉求,又要抚慰精英阶层的精神寄寓,还要满足民间“粉丝团”的情感依托。这也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完美的历史叙述者,也不可能有完美的历史解释者。


问题在于,明明知道这种无奈,为什么人们还是愿意不断地解读李白,不断地重构逝去的盛唐?李白与大唐,都是“伟大的失败者”吗?这些问题,明明暗暗地存在于杜甫和中晚唐文人的作品中,存在于《旧唐书》《新唐书》以及后世众多文史著作中,同样也存在于当代诸多文学作品或文化产品中。也许是因为不满意,也许更因为不甘心。不甘心李白只有一张面孔,不甘心李白的遇与不遇偏偏都发生在盛唐,不甘心中国历史上最有朝气最开放自信的王朝,竟被一场叛乱戛然终结,不甘心曾经井喷过无数高光人物的时代从此沉沦,一千多年再未重现。


这就给了文学以空间。很多对历史的发问,历史学不足以给出满意的解释和论证,但文学可以。也就是说,文学可以基于一定的事实、线索、细节,借助联想、想象来延伸出更多种可能性,以解释历史中的人和事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一定会如此。尽管这仍是“或许如此”、“应该如此”,谁也无法证实“原本如此”。


《君不见》的作者宛如“李白附体”,大胆采用自述手法,十二封信回应十二首诗,让李白自己来解释李白,对其精神世界与人生选择进行逻辑重构。这固然“包藏”了创作者的野心——借李白的心灵史写出古往今来具有普遍意义的知识分子心灵史,这无异于一场冒险。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吴昕孺自己就是一位知名诗人——尽管气质与诗风迥异于李白,但他作为诗人所特有的敏感度、想象力、跳跃思维及文字驾驭力,以及他作为学者对唐朝正史与文学史的熟悉度、对李杜等人诗文作品的理解力,为这场“冒险”提供了充足的粮草弹药。


这一点,特别体现书中的“李白”对自己不同作品的创作解释上,也体现在他对杜甫诗篇的评点上。作者所理解的“李白”,是因时因势因情而动态变化的李白。在自我评价上,他经常质疑自己究竟是哪个“李白”;在时代评价上,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大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唐;在人生旨趣上,他对倾诉对象杜甫、以及对玉真公主、元丹丘、孟浩然、高适、王维等,有着鲜明的情感差异与价值差异。


    

吴昕孺,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教育报刊集团总编辑, 湖南省作协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出版长诗《原野》、随笔集《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少儿小说《牛本纪》、长篇小说《千年之痒》等二十余部作品。

         
笔者认为,吴昕孺在重构李白的心灵史上,娴熟地运用了“文史互参”与“以心印心”的方法,这使得李白在不同阶段创作的诗篇有了更具体入微的合理解释,也使得他“汲汲于功名”却“累累若丧家之狗”的人生经历,也有了不同于很多史学家的解释逻辑。读完此书,我们更能理解“超凡化”的李白,既有其真实性,但更多的是无奈;同时还可共情于“世俗化”的李白,既有其不得已,也有其不甘心。对于一个有血肉有情感的人而言,“世俗化”与“超凡化”从来就不是二选一,这,不是更接近于真实的“伟大失败者”之共性吗?


从李白留下的诗文看,他确实是唐代诗人中最无法模仿的,自由至极,率性浪漫至极,不立规矩,也不给人以规矩。因此,解读李白,重构李白,是一个很难确立标准的挑战。《君不见》作者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在后记中写道:


“我不想写一部历史小说,不想写一本人物传记,更不想写成单纯的文化散文……我想写一本不太一样的书,写一个不太一样的李白。”“当然,他必须是作为历史人物的李白,必须是唐代诗人李白。只是,他同时必须是我心目中的李白,是不拘泥于史实却很可能更接近‘真相’的李白,是属于更广大时空的李白。”


而同样无法复制的盛世大唐,在形成逻辑上反而没这么复杂:乱极转治的时代,胡汉混血的天下“共主”,拓土开疆、建功立业的全民激情,富庶开放的民间社会,胡风汉月的文化融合,共同编织了一个自信大国的整体面貌,但与这种面子上的光鲜同在的,还有帝国体内悄然恶化的种种顽疾。


只是,李白恰好活在这个王朝最光鲜与最狼狈的转折期,而这种转折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使先知先觉者也来不及准备。同样是当事人的杜甫,在长安大乱的前夕,已经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沉痛写入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但真正展开系统性反思,也要等到后来的“三吏”“三别”。如果说安史之乱的爆发是如洪水决堤般猝然,那么,盛世的危机则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李白的干谒,杜甫的科考,种种怀才不遇,都早在安史之乱前二十年,这不正是对表面完美自信的盛世王朝的一大讽刺么?即使没有安禄山的“渔阳鼙鼓动地来”,大唐的结构性坍塌,也会以别的方式发生。对此,吴昕孺借李白的眼和口,在多封书信里做了淋漓的阐释。比照历史,我们不能否认其解释的合理性。


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失去了最应该姓“唐”的精气神,再没有当年开放包容自信的气象。而之后的宋元明清,虽然也各有闪光点,但整体气质上则是每况愈下,再没出现过李白式的极品风流人物。如果将李白的出现,视作衡量一个王朝开明程度与活力程度的要素,那么我们会发现,此后再没有配得上他的王朝。


从这个意义上说,重新书写李白,就是重构一切自由灵魂的心灵史;重新书写盛唐,就是重构一个漫天星斗的理想时代。人们宁愿不断传唱他“俱怀逸兴壮思飞”的诗篇,宁愿怀念那个短暂而梦幻的时代,宁愿为他和他的激情时代贴上“诗仙”与“盛唐”的标签,宁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书写与重构,或许,原本就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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