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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勇对话孙江(中):对过去有多执着,对当下就有多冷漠丨政邦茶座

政邦君 政邦智库 202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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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种、封建、法治、国民性、科学、功利主义……这些我们经常会用到的词汇,到底什么意思?这些词是怎么产生的?有着什么样的前世今生?如果用一本书的篇幅来写一个“词”,该怎么写?


整整一年前,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学衡尔雅文库”(第一辑)七种图书正式亮相,分别为《人种》(孙江著)、《封建》(冯天瑜著)、《法治》(李晓东著)、《国语》(王东杰著)、《国民性》(李冬木著)、《科学》(沈国威著)、《功利主义》(李青著)。


“学衡尔雅文库”由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统筹、孙江教授主编,延揽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一流学者,旨在梳理“影响现代中国政治—社会的100个关键概念”,在此基础上形成100本专著,通过对每一个关键概念进行深度的知识考察,力求打破古今中外之区隔,树立本土风范。


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创始院长、“学衡尔雅文库”主编孙江教授强调概念史研究有这么一个信条:“没有共同的概念,就不可能有共同的社会,更不可能有行动的政治领域”,“学衡尔雅文库”期冀把学术成果转化为公共知识,让读者通过一个个基本概念所凝结的历史,了解过去的经验,展望未来的地平。


本期政邦茶座,邀请到孙江教授,谈谈那些“词汇”的故事。


本期政邦茶座嘉宾:孙江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暨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创始院长、中国会党史研究会会长。提倡“全球本土化”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力求打破古今中外之区隔,学科涉及政治学、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等领域。近著有《重审近代中国的结社》《重审中国的“近代”——在思想与社会之间》等。主持“学衡尔雅文库”、《记忆之场》全译本15卷翻译等。


政邦茶座主持人:高明勇 政邦智库理事长






高明勇:刚才谈到词语和概念,两者的区别在哪里?

孙江:

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确实是很容易弄混淆的问题。在概念史流行的当下,有些标明概念史的研究,其实是词语史研究。概念史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词语+历史。今日我们所说的概念史有自己的一套说道,研究的是18世纪启蒙时代所带来的历史断裂:圣与俗、内在良心与外在服从、政治与社会的撕裂。启蒙的历史哲学取代了神学,它用乌托邦的方式展示了未曾有过的未来的地平线。在差不多一百多年的历史中,经过时间化、民主化、意识形态化和政治化等形成的主导性概念,不但积淀了过去的经验,而且还影响了历史的进程。概念史要研究的是这样的概念。


科塞雷克在为《历史性基础概念——德国政治与社会语言历史词典》所写的导言开头,引述了一段戏剧家莱辛关于两个共济会士的对话。一个叫恩斯特的说:我对某事有一个概念,就能用话语表达出来。另一个叫福尔克的则反其道:并非总是如此。至少一般而言,他人通过我所表述的话语并不能完全得到我想传达的概念。这就是说,前者认为言语可以表达心中的概念,后者认为人们使用的即使是同一言语,也未必能够表达同样的概念。科塞雷克引用这段话是有深意的。


何谓话语?一个简单而略显粗暴的表述是:由语言表出的事实。因此,话语是介于词与物之间的实践,既可能反映事实也可能扭曲事实。交流可能通畅也可能不通畅。韩国概念史杂志名为《概念与疏通》,这里的“疏通”,比“交流”有动感。


概念与词语的区别是,词语的内涵是明确的,而概念就像两个共济会士的对话所显示的,不同的使用者、不同的接受者,会有理解上的歧异,因而概念是多义的,需要置于一定的语境中来把握。特别是,在经历了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后,随着概念抽象程度的提高,概念与其本来的面目会越来越远。



高明勇:我非常认可你的观点,随着抽象化程度的提高,“概念”被赋予的含义也越丰富且多元,这种情况下,也最容易让人误解和曲解。其实,也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这些词汇,比如从思想史角度,像葛兆光先生的研究,从观念史角度,像金观涛先生的研究,包括从词汇史角度,从概念史角度,从发生学角度,您如何考虑这个问题,如何看待这几个角度的区别?


孙江:

现在的学者,无论是研究哪一个——观念史、思想史、概念史以及词语史,都会关注语言。回到我们刚才谈到的话题,语言不止是我们认识历史的媒介,还是历史本身。虽然如此,切入研究的方式各有不同。词汇史研究者,关心的是词语如何被发明/翻译出来的、以及在使用中发生的变化。观念史研究的是观念单位,观念不是实在的,因而没有真正的历史。思想史有时被称为观念史,很容易混淆。斯金纳的政治思想史研究似乎可以称作政治语言史、政治话语史。他研究言与行之间的关系,依托的是奥斯汀的语言学,这与概念史根本不同,概念史是从德国的历史语义学和阐释学传统中产生的。


观念史、政治思想史、概念史、词汇史,这四者共有一个“史”字,这里的“史”是有必要追究的,即到底是什么历史?如果不确定“史”的含义,即使对“史”的前缀理解得再准确,也无济于事。观念史的“史”,是观念演化的历史,与真实历史之间存在距离。概念史的“史”,在科塞雷克那里指的是“结构史”。在斯金纳那里,思想史是特定情景里的语言或话语的历史。词汇史是词义本身变化的历史。这么看来,金观涛和刘青峰的大著《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虽然名为“观念史”,实际上应该归入“概念史”。




高明勇:这样的话,这几个词汇之间的关系就相对清晰多了。我日常与出版界交流较多,观察过去近二三十年的出版界,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书名里的高频词,如常识、思维、等高频词的出现,其实也与社会观念水位的变化有很大关系。

孙江:


从大的方面说,八十年代是一个转折点。一个去高度政治化的社会,才有可能使反映日常生活世界的词汇凸显出来。离政治越远,距常识越近。很自然地,一些使用频度不高的非政治化的词语出现了,而政治化的词汇被安置在特定的领域里。非政治化的词汇的流行和影响可以检测生活世界是否安泰,生活世界越安泰,政治需要付出的就越少。



高明勇:还有一些被“发现”或者被“发明”出来的词汇,也在社会生活领域热起来,比如前些年历史写作方面的“潜规则”、“血酬定律”、“隐权力”、“软制度”等,也提供了一些观察历史的新角度与新思考。作为历史学家,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孙江:

有“潜规则”必定有“明规则”,其他词汇同样存在“对应”的词汇。这些词汇的发明,说明人们在表象的世界之外看到了内隐的东西,从两个方面警示人们,规则本来是契约,如果契约还要为其他因素所制约,那么这个契约肯定是有问题的。就研究者来说,历史的表象令人眼花缭乱,我们能够看清楚的十分有限,要防止自己封闭在洞窟中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高明勇:您在进行相关历史写作时,会使用类似新词汇吗?

孙江:


我很少使用,或者说我不会简单地使用新词汇。作为一个研究者,我追求的是一种明确的叙述。如果有必要,我会在比较之后,选择切合所指称的事物的解读方式,包括新词汇。中文写作难度很高,随便使用新词汇,任意套用西式句子,会造成文意混乱。现在提倡外译,很多著作,我真的不知道译者是怎么译的,因为根本无法译。



高明勇:确实,年鉴学派的跨学科方法对史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孙江:


我不认为新思潮出现后就会淘汰旧的写作方式。实际上,二者是一种竞存关系。互相竞争,共同存在。还有,历史写作多少要回答当下的需要,历史是活在当下的,活在人的意识中的,所谓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是指的这层意思。



高明勇:新词汇的出现也和大众史学的流行有关系。

孙江:


大众史学或者公共史学的流行意义重大。大众或公众不仅仅是读者,还是“作者”。我常说,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很僵化,要么是说教,要么在说书。说教是道德化的历史,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一直在学习这种历史,这是培养一个公民的必要过程,所谓公共教育或义务教育,目的正在于此。另一方面,人是复杂的动物,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世俗空间里,需要一种与自己生活相接近、情感相关联的知识。这时历史的另一个功能便出现了,即说书的功能。说书的历史的流行,说明市民生活的多样化。说教的历史影响越大,说明公共生活越贫瘠。补充一点,如果在说书里套上说教,归根究底还是说教的历史。
中国历史悠久,但中国的历史学并不发达。原因是我们的历史意识摇摆在说教和说书之间,我们的历史学家没有创作出多少优秀的著作,在世界上有影响的中国历史著作很少。你刚才提到年鉴学派,年鉴史学只是法国历史学的一道风景,还有其他靓丽的风景。更多的法国学者在说教和说书之外,探寻历史的真理,磨砺历史的修辞。在法国学生喜欢的科目中,历史一直位列前三甲,这和史家的写作不无关系,值得我们学习。



高明勇:您既是历史研究者,也是历史教育者,有什么建议? 

孙江:

我问我的学生,对你们影响最大的历史学家是谁?几乎所有的回答都是太史公司马迁,都能说出那句名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就是历史教育的效果。你可能没有翻过《史记》,但可以通过这句话理解或想象历史的内在同一性。但是,细细想想,“通古今之变”,仅仅有“过去”和“现在”,没有“未来”!是的,“未来”进入历史学是18世纪末以后的事情。如果我们沉迷于太史公这句话,说明我们还没有真正理解何谓历史学,准确地说是现代历史学。



在18世纪末以前,传统史学足以从过去吸取资政的经验,换句话说,过去持续影响着现在。但是,当“未来”与“进步”携手进入历史学后,从此,现代历史学便挣扎在过去的经验和未来的地平之间巨大的断裂之处,过去够不着,未来不可触,缩小经验与期待之间的距离便成为史家的工作。


你看,现代历史学家应该通古、今、未之变,这是司马迁所没有的时间意识。在传统社会,历史可以发挥镜鉴作用,可以是生活的导师。在现代社会里,历史的实用价值是限定的,能够提供的资政经验更是少之又少。


作为资深的历史学从业者,我从未认为历史有多么重要。对过去有多执着,对当下就有多冷漠。实际上,因为历史是复数的,如果你抱着探求真理的目的进入历史,必定会遍体鳞伤地返回生活世界。



高明勇:您这句话,也让我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我认识不少法律人,有次一位法律人说,学习法律、从事法律工作二十多年,在这个行业工作的时间越长,反而更多的是怀疑,甚至有些不再相信法律。您有没有同感?

孙江:


法律关乎秩序,用佛教的话说是一种“助道品”。我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方法要明确善恶界限,制定惩罚的规矩。如果将法律被置之高阁,任由潜规则作为,从业者产生幻灭感是理所当然的。其实,更糟糕的是,在伦理上对共同体所造成的持久的伤害。“学衡尔雅文库”收录了李冬木教授的《国民性》一书,里面的内容会让很多单细胞的读者血脉喷张的,但扪心自问,很多残余还在。

历史是现代国家强化认同的工具。在全球化时代,民粹主义和民族主思潮抬头,反映了强化认同的需要。认同在英文里是identity,还可译为“同一性”,自我同一性的诉求含有排他的暴力,党同伐异的暴力。正是因为同一性中充满血腥的张力,真的历史学家都会以“和”为历史研究和教育的目的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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