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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做个有用的人?

维舟 维舟的方舟 2024-02-09


现代人有一个根本性的矛盾处境:个体的自我认知总渴望突出独异性(“我是独特的、唯一的”),但在几乎任何正式组织中,却又没有人是真正不可替代的。


事实上,越是制度完善的现代组织,越是如此。如果一家公司“少了谁就不行了”,那才是有问题的。


我也是在失业后才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那种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的内在需求是无法满足的,因为这与组织的要求本身就存在二律背反。你非但不是不可替换的,甚至替换你也未必是因为你的能力表现、独特创造性(内在价值),有时外部因素的影响很大。


影响一个人人生的事,有时就是老板冒出来的一个想法就左右了,他甚至或许都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当然,出于成本考虑,也许公司还更倾向于裁后入职的员工,因为这样赔得少,做了十多年的老员工,心底里也踏实一点。因此,这里有个奇特的正反馈效应:做得越久,越能做得更久。


但即便是这一点,甚至也是无法保证的。在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不老的广告人”。据说意大利人常说“不死的中国人”,因为看到这些黄种人忙忙碌碌,却从未见到他们有人死去——其实只是好多人赚了钱就告老还乡了。“不老的广告人”也不是说他们永远年轻,而是说一拨拨都是年轻人在干活,而那些老去的,好像后来也不知道都去哪里了。


这个机制就像一个不断需要新鲜血液的神灵,为了组织的生存,它像对待废弃物一样“用后即弃”。齐格蒙特·鲍曼所说的“流动的现代性”早就说过,事物被不断(并最好是快速地)消耗,这样才能不断消费、不断生产——这我早就知道,但一直下意识地以为是指物品的消费,现在发现,其实组织对人力的使用也是同样的逻辑。


有些人或许别无选择,但有些人是真心认同这一逻辑的。在网上曾看到一位激烈开骂,认为“35+,甚至40岁以上的老不死”(这里有个语病:应该是“40岁以上,甚至35+的老不死”)都应该自觉给年轻人让路。


撇开情绪不说,这番话倒也指向一个真相:在知识快速迭代的行业里,经验积累已经贬值,甚至成了负价值,年轻人不仅和前辈处在同一起跑线上,说不定还跑得更快。


这是玛格丽特·米德在《代沟》中所说的“前象征”(Prefigurative)文化类型:年长者不得不向晚辈学习他们未曾有的经验。这样的社会不断快速更新,但也因此惩罚专注与钻研,追逐热点而记忆短暂,而每个人都要不断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何谓“有用”?这个词在中国社会人所共知,但却很难界定。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仿佛那才能证明我们活着的价值。直到大学期间,我才意识到,那其实与所谓“螺丝钉精神”潜在相通,因为“有用”指的乃是对他人、对集体、对社会有用,唯独不是对我们自己而言。


去年离职前夕,与同事吃散伙饭。我问起对我有何建议,她沉吟了一下说,自己早年意气风发,自信一切皆有可能,但前几年受了些挫败,才意识到自身的局限:“一个人,除非实在本事没得说,否则一定要在老板那里拿感情分。”


她说:“我知道这违背你的本性,但如果你再出来工作,要注意这一点。要想想自己能为老板提供什么价值。”


我笑笑说:“但提供什么价值,怎样才有价值,有多大价值,是老板判断的。”


“Exactly!就像把老板当客户。”


她是很真诚地这么说的,绝对是一番好意,也是多年的经验总结,并且已被无数事例所证实,但也正因此,我忽然之间意识到了,现代科层制在经典著作中都被界定为某种纯粹的形态,似乎完全依照非人格化的绩效原则考评,但事实上它还有另一副面孔,混杂着庇护制的色彩,上下级之间的潜规则是某种庇护-追随关系(patron-client relationship)。


这种关系在传统社会尤为常见,但其价值取向却又包含着很现代的一面,倒是很能体现我们这个社会新旧混杂的特质。很多年前读到心理学家弗洛姆的名著《为自己的人》,他提到一种现代社会才出现并盛行的心态,称之为“市场取向”(the marketing orientation),此时“个人既是卖主,也是一件商品”:

如果一个人感到,他自身的价值主要不是由他所具有的人之特性所构成,而是由一个条件不断变化的竞争市场所决定的话,那么,他的自尊必然是靠不住的,而且经常需要他人的肯定。因此一个人被无情地驱使着为成功而努力,任何挫折对他的自尊都是一种严重的威胁;结果就产生了孤立无援感、不安全感及自卑感。如果市场的变迁决定人的价值,那么,人的尊严感、自豪感就被摧毁了。

他由此强调,这种取向的人势必会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因为一个生产性的成熟主体,其自我感觉是“我就是我所是”,但市场取向的人却是在出售力量的过程中获得成功,于是,人的自我同一感与自尊一样动摇了,他的格言实质上是在说:“我就是你所需要的”。


原先读这些,只有抽象的感知,它属于理论性的书本知识,这些年渐渐开始意识到,或许那种“有保障而变动小”的社会中,更鼓励人成为“有意思的人”而非“有用的人”。


与之相反,我们这个社会则是“无保障而变动剧烈”,整个投机性气氛鼓励的是依附性的心灵,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与其说是应有之义,不如说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和代价才能达到的状态。


波德莱尔曾说过:“在我看来,那种期望做一个有用的人的想法总显得令人厌恶。”但他贬斥的是那种枯燥无味的功利、理性和物质主义,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审美上的厌恶。


然而,在当下中国社会的语境中,“有用”传达出的一种更基本的需求:在缺乏健全保障之下,“稳定”的坑和“有用”的自我期许,就成了基本保障的替代品。由于集体的生存优先,很多人的恐慌因而在于:如果我被看作“无用”了,就可能被老板、被组织、甚至被家人抛弃。这是更为根本的恐惧。


在一个大部分人尚在生存压力之下喘不过气来的社会,独立、自我都不易做到,要人们立刻脱离依靠也不现实,但一个人至少可以清楚地意识到:我依靠这谋生,也尽力做好这份工作,但这并不是我全部的人格价值所在。在这个意义上,米兰·昆德拉说得对,生活的确在别处,至少应该留一部分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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