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菏泽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维舟 Author 维舟

巨野到郓城的乡间公路(近丁里长镇)

维舟按:本文写于2006年3月13日,只在我的博客上发过,现网上已无处可寻,因有菏泽的读者问及,现重发一次。

最近读了三本义和团战争的书,心情颇不平静。这段近代痛史,我少年时常避而远之,正视悲苦往事,的确是要到一定年龄和阅历才会产生这样的勇气的。这场一百多年前的战争发源地在鲁西一带,周锡瑞的著作中因此花了大量篇幅来讨论鲁西南和鲁西北这两个山东最贫穷的、几乎被遗忘的地带。每读到这些段落,我就想起五年多前对鲁西南菏泽地区的短暂旅行。

2000年秋,我们规划了一次市场调查,在鲁豫皖三省各选取三个样本城市:山东是青岛、潍坊、菏泽,代表从高到低三个市场级别。没有人愿意去最穷的菏泽,我自告奋勇,因为我觉得以后去青岛机会很多,但我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去一次菏泽了。

《山东统计年鉴2004》的数据:

2003年菏泽市总人口874.47万,人口密度716人/平方公里(山东平均为582人)

2003年菏泽GDP290.1亿;以全省近1/10的人口,经济产出仅1/43(2.3%)

2003年菏泽GDP中,农业占40%,比其次的聊城(22.1%)高得多,山东平均11.9%

2003年菏泽人均GDP=3337元(403美元),不到山东平均(13661)的1/4,比山东整体水平落后10年(1993年山东人均GDP=3222元)

2003年菏泽人均GDP在山东17地市中倒数第一,倒数第二的滨洲为8074,也是它的2.4倍。这一水平仅及最高的东营的1/12,或威海(33762)的1/10。

飞机降落到济南机场时,11月的第一场雪覆盖着黯淡的原野,远近看不到一点绿色。时候已将黄昏,同事在去潍坊前,叮嘱我安全起见,一定要打车直奔菏泽。在他反复的劝告下,我做了至此为止平生最奢侈的一件事:花600元独自包了辆出租车,行程300公里去菏泽——虽然花的是公款。

司机很惊讶于我为什么要去菏泽。“那里自古以来就是土匪窝”,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咬牙切齿:“穷山恶水出鸟人!”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样诅咒本省一个地区,可不像是“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山东人。

他开车已有15年,早先在工厂跑运输时,济南司机都不愿运货去菏泽,因为那里土匪路霸最多,夜路尤其危险,他有次被人打过。“菏泽是山东最穷的地方”,他斩钉截铁地断言。我试探性地问:“那和胶东烟台那些地方比呢?”他瞪我一眼:“那能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的确,菏泽地区几乎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沉闷平原。这片相当于台湾面积1/3大的地区,人口密度竟比台湾还高。除了古代少数时期以外,近数百年来,这一片始终是山东最贫穷的地区,本地著名的物产除了牡丹,就只有土匪。

从济南到菏泽的220国道的路况还不及上海郊区的县级公路,通常是二车道,间或穿过白杨的长廊。黄昏中穿过东平湖,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一样熏臭的刺鼻气息,提醒我附近工业污染的存在——难以相信这就是水浒英雄曾经出没的八百里水泊梁山。后来几天在菏泽,很少再有这样不愉快的经历,因为当地工业极不发达。

夜间公路上车辆稀少,也没有路灯,独自前行很难抵挡住一种孤独感。这使我多少理解了一点司机对夜行菏泽的恐惧性回忆。当然,他描述的那些可怕场景并没有出现,因为1993年后路霸“剪径”事迹已经逐渐消失了——后来才得知,除了“严打”,更重要的原因是本地大面积种植西瓜和外出打工带来了收入。

深夜11点抵达菏泽,这个小城看来平淡无奇。即使次日白天继续我的观察,结论仍然如此,似乎没有一点能和“牡丹之乡”这个美称联系起来。相反,它是中国1980年代以来最常见的那种在一片凌乱的繁荣中匆忙生长出来的中小城市。

在接下来的四五天里,我按计划雇了辆出租车,和3个大学生每天去菏泽下属的县乡作市场调查。菏泽下属的8个县,除了东明和鄄城外,其余6县我都去了。

多少让我意外的是:菏泽师范的这三个大学生,一听说下乡是做调查,立刻就不大想去了,尽管他们三个中,一男一女也是郊县的(郓城和成武)。但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下乡仍是可怕的经历,可能会遭遇安全上的问题——他们原以为是下乡唱歌(三人都是学音乐的),那样显然比每个县调查50份问卷容易赚钱。最后我不得不将每个县的报酬从50元提高到60元。

黄泛区村落(图片来自网络,我当年去,其实没见到过这样的景色)

由于心里充满了一种“也许这将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来到这片土地”的情绪,每天早晨下乡的路上,我都靠窗眺望。三个学生则很容易就睡着了,的确,这里的景致极为单调。大片缺少树木的平原、雷同的农作物、没有粉刷的平房(我几乎没看到居民自盖的楼房)、也很少遇到值得一提的河流……往往一连数十公里都是如此。

菏泽所属的山东高速公路网全国第一,但该地区的交通之落后令人瞠目。去曹县的道路是菏泽通向商丘的一段,我原以为这一段应是很好走的干线公路,不料与根据地图预测的结果截然不同,其中有大段路几乎要把人颠出车去,虽然不长,却足足开了2小时,这在一个大雨天里实在不是愉快的经历。

菏泽850多万人,下属8县,几乎每个县的人口都达到令人印象深刻的近100万,其中最多的是曹县和单县。但这两县的县城都并不繁华,尤其曹县,大概因为雨天经过的缘故,感觉街市极为萧条,一个三轮车夫看到我拿着相机在拍,无论如何不相信我不是记者,他笑嘻嘻地一口咬定我是微服私访的“焦点访谈”的记者,而他,可以告诉我很多民怨沸腾的内幕故事。

在我到过的六县里,郓城、巨野(这两县分别是宋江、晁盖故乡)比较富裕,从县城的商业状况和对外交通就可见一斑;原因之一是这两县位置偏东,与山东的较发达地区接壤。不过即使如此,也仅仅是县城,下面的乡镇,我一路走过,也很少见到值得一提的,其情形与长江三角洲一带完全无法比拟。

据说我没去的东明是菏泽最富裕的一县,该县方言与其他7县不同,而和河南一带相似,被菏泽人视为外省——历史上东明的确属于北直隶大名府,可见文化根源很难通过行政区划来消除。不过,即便是东明的村落,听说也就是近年来刚从土坯房改建砖瓦房,楼房极为罕见,而像崇明在长三角已属穷乡僻壤,到1995年左右也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楼房了。

2000年我造访当地时,菏泽仍然主要是一个农业产区(2002年该地区GDP总值中农业占44%)。农村的景象更多让人联想到过往的久远时代,周锡瑞对一百年前这片土地的断言看起来仍然适用:“在华北,几乎没有可通航的河流……这种停滞的商业化的一个结果就是:在都市化水平上,华北低于实际上是边疆地区的长江上游和西南一带。” 

大运河流经附近并没有促进水路运输,相反,这条运河强制性地破坏和梗阻了不少天然河网,至于黄河,更是一条令人提心吊胆的河流,一旦它失去控制,菏泽一带的低洼平原通常是遭受灾害的第一线,并且完全没有可避让的余地。但最令人绝望的还是旱灾,不在这里生活的人,很难理解宋江外号“及时雨”的微妙含义。

虽然如今温饱是解决了,但人们的消费水平仍然极低。调查时我震惊地得知当地有一种特殊的消费习惯:一次就购买一大袋(20包)洗衣粉,只因为这样能比单买便宜1块钱。那这么多洗衣粉怎么用得完?这不是问题,因为对穷人来说,洗衣粉的用途要广泛得多,除了洗衣服,还能替代洗发水和沐浴露。

有几个原因可能促进了这里难以自拔的贫困化:平原地形上极为稠密的人口、水路交通的不发达(古代陆路交通比较困难和成本高)、天灾频繁、土匪和交通困难共同导致的运输成本过高以致无法形成商品流通……

其结果,数百年来人们高度密集于这片祸福难料的平原上,满足于生活最基本的物质需要。用那个著名的比喻来说,他们长期站在齐脖深的水里,一阵细浪就足以造成没顶之灾——因此也为层出不穷的土匪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

这个人口相当于瑞典(或两倍于挪威)的地区仍然只有一所大专(菏泽师专),却满地都是“武术学校”(其中最著名的一所以宋江命名)。当地男人脾气暴躁,尚武成风,据说1994年的一次八百多人群殴靠出动四百名武警才镇压下去。

在他们的语气中,这些像是传奇,至少也轻描淡写,但并不包含惊骇或反感。有个菏泽男人,因为不耐烦老婆再三打他手机追查行踪,回到家当场把自己手机摔个稀巴烂,吼道:“你再打?你再打?”

席间说起这故事的人,还是以一种颇为赞许的口吻讲述的。一部手机可也不便宜,本地人一个月工资也未必买得起,虽然他这么摔本身或许就是为了让老婆心疼钱,但这我实在难以理解,说:“你实在受不了,大不了卖掉就是,何必要摔烂?”

听我这一说,满桌都笑起来,说,果然是上海人啊。对于上海男人做家务的传说,两个女生在小心翼翼地探问我后咯咯大笑,表示难以置信。这三名学生的理想是上海音乐学院,那是他们心目中的殿堂。当我劝他们去上海闯荡时,他们又流露出对不可预测的人生的恐惧感(而不是兴奋);考虑到我自己对出国所持的态度,我也不再鼓励他们。

从媒介接触习惯来看,这里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往轻里说也是欠缺的。几乎没什么人上网(当然,根据CNNIC报告,2000年初全国也只有890万网民,仅0.6%),电视大多只能接收4-5个频道(有线电视费每月8元,很多人舍不得),何况电视机也不是谁家都买得起,报刊的影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本地最强有力的媒体形式,恐怕是刷墙广告——一路不时看到红桃K、奇强洗衣粉的大幅广告出现在乡村的墙上,既有视觉冲击力,又接地气。如果接触点(touchpoints)仅限于此,那就想象不出来外部信息能通过什么渠道有效触达他们。

虽然属于山东这样一个沿海省份,但人们的心态看来更像是闭塞的小农社会,既不渴望主动和外界交往,甚至也不大欢迎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当我去单县联系其电视台负责人时,在听说我是上海过来的时候,他狐疑地问:“上海?那到我们单县来干吗?”

在曹县调研时,我们午间在饭店点菜,最后我习惯性地说,“每人一碗饭”,结果被告知:“没有饭。”我一愣:“你这不饭店吗,怎么没有饭?那有什么?”回答是只有面食、馒头。我一想也是,此间已经不是稻米产区了,而县城的饭店可能也都只有本地人光顾,没有米饭也正常。

在菏泽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在当地最好的酒店请三个学生吃饭(尽管我当时也刚毕业一年多),以证明我并不是他们最初怀疑的那样,是个骗子或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当时听说要下乡调查,要求我出示身份证,我之前从未见到群众有这么高的警惕性。

饭后,一个女生叹息:“这几天太累了,还没请你看看菏泽的夜景。”我很惊讶。显然在她看来,至少菏泽夜晚比白天漂亮,也值得一看;虽然对一个见过夜上海的人来说,菏泽的夜景几乎只能用“黯淡”来形容。不过当然,由此可见她对自己城市的看法,也完全出于真诚和好意。

我在那里一共呆了四天五夜,走马观花,也许根本不了解这片看似沉闷的大地的秘密。遗憾之一是从来没有看到著名的曹州牡丹——据说在城外的牡丹园有,但季节也不对,我真正惊讶的是几乎没有人向我提到牡丹,虽然这是外地人对当地的最深的两个印象之一。那一年夏天我去洛阳,所遇到的情形也大致类似,这证明外人的印象与当地生活,常常是多么地难以吻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