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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昌:好人树纲

阿斗的梦 还是那枚园地 2023-01-01

导演郭宝昌(左)与已故国家一级编剧刘树纲(右)

(本文所有照片由刘树纲遗孀,《当代电影》主编沈及明(退休)提供)

作者:郭宝昌


好多年没这么嚎哭了,实在憋不住,树纲贤弟走了,不好的消息已经半年多了,憋着,忍着……回到家还是不行,他的说话,他的笑容,时不时就在你眼前晃一下,泪就涌上来,忍不住……咱们还有好多的约定呐!约定了一起去中戏搞个双人讲座,约定了一起写篇论文,谈流派的得失和超越,约定了一起搞一个电视剧,约定了十二月给你过生日和庆祝你与及明的翡翠婚,咱们约好了一起去吃生蚝……这一切的约定瞬时全成了废话,你居然如此弃信毁约。

朋友,什么叫朋友?六七十年交友成千上万,应该年龄越大交友越多,不是的,越来越少!曾经的志同道合的,生死与共的,难兄难弟,红颜知己,酒肉之交狐朋狗友什么样的没交过,数不胜数。经几十年的沉淀,过滤,筛选还能留的住交往深、不离不弃的还有几个?我与树纲一家,四十二年的交情,四十二年是什么概念?四代人!

树纲的妈喜欢我,只要有段时间不去,老人家就要念叨“宝昌怎么老没来了?”知道我爱吃窝头,每次蒸好就叫树纲打电话,叫我过来吃,老人家很纳闷儿:“宝昌这小子劳改四年,吃了四年窝头,怎么还想吃?”这是老一辈人的疼爱。第二代当然是树纲了,八六年我们合作过电视剧《雪泥鸿爪》。下一代儿子刘深,儿媳刘阳与我合作了话剧《大宅门》。第四代他的孙女端端在我导演的话剧《大宅门》中扮演了小佳莉,四代人有三代在文学艺术中与我合作过,这在树纲的朋友中,我是唯一的了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郭宝昌与刘树纲沈及明家合影

八零年刚认识的时候,每到树纲家,两儿子刘漫刘深还小,都管我叫叔叔,其实我俩都属龙同岁,我还大三个月,应该叫我大爷才对,怎么就叔叔了,仔细想来也是,无论学识,相貌,身材,官衔都比我高一截子,那就叔叔吧。

两个儿子特别欢迎我,我那时落实了政策,比树纲有钱,我是真没想到著名编剧刘树纲还当过一任话剧院院长,日子过得那么清贫。两口子的工资养活五口人,捉襟见肘。我每次去串门儿,都要带上些好吃的,什么酱肉,小肚儿,烧鸡,蒜肠之类。孩子们盼着我去,我也如到了家一样,赶上什么吃什么,奶奶蒸的窝头喧腾香。

有一阵我忙,去的少了。奶奶蒸了窝头,叫树纲给我送家来,这个大编剧,大院长,居然骑着自行车来到我楼下,大喊三声,“宝昌……”我下楼拿窝头,一大包裹的里外三层严严实。树纲满头汗涔涔地说:“刚出锅的,趁热吃……”我托着热乎乎的窝头看着树纲骑车远去的背影,心里也热乎乎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树纲叱咤风云功成名就的时候,我们还什么都不是呢。

他参与引领了新时代的戏剧潮流,他的太太沈及明在影视剧的宣传系统上地位显赫,他们家天天宾客如云,影视界不管多大的腕儿到了他家也都显不出哪儿大了,都恭恭敬敬如学生一般求教求助,这两口子不知扶助了多少后进,帮助了多少人,却从不张扬甘居幕后,从未见他们有厌倦之色傲慢之态,特别是我们这些外地的哥们儿有了新作品进京送审,第一件事是先到树纲两口子家,递上门帖,躬身拜竭请多多关照,我也是其中受益者之一。

树纲看上去很温和,其实脾气挺暴的,有一天我去他家,一进门,只见大儿子刘漫低头坐在墙边,哭哭咧咧的,问怎么回事,原来是刚刚被树纲打了一个大耳帖子。这太离谱了,这么大儿子还上手打?原来是儿子赶时髦儿剃了头,却在后脑勺留了一大撮毛儿,居然被树纲说成是不学好小流氓。我真急了,把树纲痛斥了一番。

说来也怪,树纲的作品如‘死访生’‘离婚案’‘灵与肉’等等充满了对传统意识的挑战,无论从形式上和内容上都十分先锋超前,可在家庭礼教上如此保守陈旧,很分裂。

我从小叛逆所以对儿子们的反叛特别欣赏,儿子们与我也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有心里话愿跟我说,惹得树纲眼神里经常流露出羡慕和嫉妒。其实他骨子里很传统,很孔孟,循规蹈矩,按说树纲与及明两口子郎才女貌,很惹眼的。树纲当年真是大帅哥,英俊挺拔,论哪方面都是拔尖儿的。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但几十年从无绯闻,问他怎么做到的,树纲说:“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儿,跟现在国足似的,外围盘带过多,临门一脚不灵。”

这回答挺可爱。

好像是八七年吧,树纲请了我和他信得过的几个好朋友吃涮肉,谈话主题是要不要出任实验话剧院院长,大家好像没什么异议,谈的更多的是怎么当这个院长,只有我反对,我觉得刘树纲根本就不是当官儿的料!他不会察言观色,不会奉迎拍马,不会见风使舵,不会瞄着上司的眼神办事,这你还当什么官儿?!大家批驳了我的谬论。他还是当了,但注定是长不了的。不过,那一任下来,我听话剧院很多人却在夸赞他。

晚年,他的作品少了,经常表示惭愧,写不出好作品了,这话我就不爱听,行啦!你曾经那么辉煌,那么耀眼,你还想怎么着?你儿子刘深都一级编剧了,该看他们的了,差不多就让让吧。

树纲身上带有浓重的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风范,清高谦逊,自律,也特别好面子,借钱是为人最尴尬的事。我经历过一次,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其实人家的各种借口不借给你是很正常的,甚至是正当防卫。现如今债主是孙子,欠债的都是爷爷。

九十年代初,我婚变后,一贫如洗,有位极好的朋友向我借钱。我拿不出那么多,转向树纲开了口,树纲二话没说,当即拍了三万给我,那时的三万是个数儿呐!是他准备装修房子的钱,那时树纲两个儿子都工作了,日子好过了,后来家里突发变故,陷入困境。我很晚才知道,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他说怎么好意思开口向好朋友借钱,你看,这就是那一代老知识分子心态,可我当年开口向树纲借钱,不就因为是好朋友吗。

我八十生日庆九,树纲送我两方印:”宝刀不老“”昌言无忌“藏头宝昌两字,若说到早已卷刃缺口,老矣老矣。如说”言无忌“,是对我的宽容和鼓励,我这人几十年如一日的爱胡说八道,为此受过大罪,吃过大苦,但也改不了,树纲从未指责过,厌烦过,总是津津有味的耐心倾听,我就越发‘无忌’,知心知己至交好友才肯如此容忍你这坏毛病,树纲走了,我还胡说八道给谁听?

所以,无论生活上事业上,树纲都是我最信赖的朋友。九五年我的电视剧《大宅门》剧本刚一脱稿,树纲一家便成了我的第一批读者和审查者,一套剧本五十二集。树纲、及明、刘深一家人轮流传阅,一夜读完,第二天就告诉我写的好!没什么修改意见,他说好那就一定是好,他从不做违心的捧场,这一肯定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我心定了。因为无论树纲说好说坏都是真诚的,在我心中有无可动摇的信任度,我知道,我成功了。

树纲弥留之际,几个朋友来看他,在最后的告别,那时已神志不清,他忽然喊了一句,“我要吃大董!”几位朋友都不明所以,后来我听说了,我当然明白,去年十一月份传来坏消息,我们都有些惊慌失措,且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是叫他开心,放松,快活,减少心理压力。

过了新年,忽然传来喜讯,树纲病情得到了控制,各项指标正常,各种危机信号解除,那是什么心情?什么劲头儿?去“大董”!暴搓一顿,树纲那天吃得开心愉快,好像什么疾病、瘟疫、战争、乌克兰等等都去他妈的,我们树纲还是从前那个好好的树纲,那顿晚餐是难忘的啊!之后慢慢地又不行了,叫及明问树纲想吃什么尽管说,一定让他吃到,可他说只想喝粥,吃六必居的酱菜,第二天,我们好友去六必居买了酱菜,我老婆当即闪送给了树纲,及明来短信告诉我们,树纲坐在客厅,望着桌上的酱菜,默视良久,眼里噙了泪花,树纲在想什么……

最后的几天,他偶尔清醒,他想见我,我也想见他,但始终没有勇气去,那会是撕心裂肺的一刻,会增加痛苦而已!临终前他对一位心理医生说,“我是好人!”这位医生写了篇文章赞赏他。我听后感慨万千,光明磊落,充满爱心的人才敢说这样的话,我不敢,我知道自己称不上是好人,树纲可以,他的一生一世所作所为都是明证!

写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事,大家都在研讨树纲的作品,无论内容和形式,都具备着那个时代的开创性,先进性,这样的文章很多了,我就不跟着起哄了,何况人家都比我说的明白,也许有人会笑话我写了些什么?我想树纲看了,绝不会笑话我,他知道这字字句句,心心念念的全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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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刘树纲简介:国家一级编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原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曾获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国话剧金狮奖优秀编剧奖等奖项。主要作品:话剧《灵与肉》《十五桩离婚案的调查剖析》《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一场关于爱与罪的审判》《都市牛仔》等。另有《再塑一个我》《都市枪手》《第二条战线》等多部影视作品问世。2022年8月因病逝世。

【作者简介】郭宝昌:1940年生,北京人,北京电影学院五九级导演系毕业生。曾在广西电影制片厂、深圳电影制片厂任导演、编剧工作,创作有电影《神女峰的迷雾》《雾界》《春闺梦》以及电视剧《大宅门》《淮阴侯韩信》《大老板程长庚》等多部影视作品。近年仍从事着影视、文学、京剧、话剧的创作及戏曲理论方面的研究。2021年由三联书店出版新作《了不起的游戏》及《都是大角色》
稿:聆听良知,坦鸣心声。我手写我心。投稿邮箱:yimeiyuand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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