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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秀云》:母亲、黑猫与地下室

老吕 in UK 科幻研究在伦敦 2021-12-17

First thing first:

感谢帅气的阿缺老师,人美心善的Emily,还有各位来参加研讨的小伙伴们!
老吕五年来第一次重拾口译老本行,非常成功地整段垮掉……

不过你们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重要】:《宋秀云》情节性较强,以下内容涉及剧透,有可能影响阅读体验



狼狈不堪的老吕和小伙伴们

我们这样学文学的朋友很多都有一种爱好,那就是“过度解读”【你说清楚,你谁啊?谁跟你“我们”?】(当然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只是老吕我一个人的职业病,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不是一件坏事。)半个月前老吕推研讨预告的时候,提到了《宋秀云》与经典暗黑童话《蓝胡子》之间的互文,甚至猜测这是作者阿缺老师有意而为,但研讨会上,阿缺老师一串否认三连让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但这也没有关系(老吕就是这样乐观),毕竟从文学的角度思考,“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参考Kristeva, 1980)这一概念与“戏仿”(Parody)不同,不是作者有意针对经典文学母题的批判性再创作,并不需要作者有意识的参与。相比之下,互文性更像是读者理解文本的媒介,使读者成为文本意义生成过程的重要一环。从这个角度出发,《宋秀云》与《蓝胡子》两个相距好几个世纪的文本能够呈现出某种相互呼应的母题,这一现象本身便值得探讨。

“蓝胡子”是欧洲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母题之一

历史上的《蓝胡子》有数不清的版本,开头结尾也都不尽相同,但其最核心的符号和意象,是那间禁忌之屋。在流传最广的版本中,蓝胡子是某个有钱贵族,奇人异象,长着蓝色胡子。他娶过几个妻子,但没过多久便都下落不明。他对新一任妻子说,我要出远门,把家里所有的钥匙留给你,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出入,唯独城堡底层最小的房间绝对不能打开。妻子并没有令人失望,蓝胡子离家之后她便立刻打开了这间禁忌之屋。细思极恐,蓝胡子的前几任妻子的尸体就挂在屋里,鲜血直流。震惊之余,现任妻子手中的房间钥匙不慎掉在地上的血泊中,沾满血渍,无法洗净。在1697年《蓝胡子》首次出版之后的几百年里,这则童话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话语中得到了无数次改变,逐渐演变成欧洲最重要的文学母题之一,在诸多欧美文学作品中都能够发现它的影子——比如查尔斯·狄更斯的《杀人队长》(1860)、安吉拉·卡特的《血窟》(1979)、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蓝胡子的蛋》(1983),以及唐纳德·巴塞尔姆的《蓝胡子》(1986)等等。当然,这些故事都有着不同的叙事背景,“蓝胡子”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作品中都显示出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没错!就是写《使女的故事》的阿特伍德

阿缺老师的《宋秀云》也描绘了一个禁忌之地。儿子李川在北京的工作是科技公司的计算机工程师,负责开发各种脑控机器人以及相关程序,而且,他在自己的小区里租用了一间地下室。在母亲宋秀云找到儿子的住处之后,她开始照顾李川的日常生活,洗衣做饭。“李川家里的格局她都熟悉了,但唯独这间地下室她不能进,一问起,李川就说地下室是他专门用来放废旧作品的地方,是隐私,不能进。”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在边边角角的细节里猜到了些许端倪。家里黑猫豆豆对于李川的态度时而亲昵,时而疏远,好像母亲平日见到的儿子并不是她真正的儿子,这也成为母亲最终闯入地下室发现真相的导火索。一定意义上,黑猫便是打开地下室的钥匙。但与经典蓝胡子叙事不同的是,藏匿在李川地下室中的并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别的人或东西,而正是被他自己称为“废旧作品”的“自我”和“主体”。

母亲宋秀云在地下室中发现真正的儿子李川(图by小花,原载中国数字科技馆)

在故事里北京和其它大城市的主流话语中,李川在很多方面上都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物。他来自山村,家乡与都市巨大的经济与文化差异具有一种强烈的“异化”(Alienation)力量,割裂了李川原本连续的历史性,使其困顿在一个碎片化的后现代都市“拟象”(Simulacra)之中。更为敏感的是,李川的同性感情关系不论是在都市还是在家乡,都是不被接受的,并因此同母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七年前] 直到过年前一天,儿子跟我说了……我们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在外面已经变了,当时,我跟他吵了很久,让他把他的……把他的朋友赶走。但儿子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听我的话,就在当晚,他们连夜走了。那年过年,只有我一个人,后来七年的过年,都是我一个人。”

所以,儿子李川的地下室是属于自己的避难所,也是自己的异托邦。他将自己的“本真性”(Authenticity)藏匿其中,派出了自己的赛博格替身去同这个不欢迎、不认可他的社会接洽。换句话说,站在鲍德里亚的立场上来看,如果将李川这一形象投射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在后现代社会中所够接触到人、事、物,并不是被封存在地下室中的“真相”,而是这一“真相”所衍生出的替身、符号与图像。地下室中的真相原本在后现代话语中是无法抵达的,但在《宋秀云》中,象征着乡土与传统的母亲却闯进了李川的地下室,代表“现实”的李川本尊也因此得以与代表“超现实”(Hyper-real)的机器替身相融合,为人们日渐式微的主体性创造了回归的可能。

“拟象”与“超现实”等概念都是鲍德里亚后现代理论的重要部分


闲谈结束,来看正题——

研讨实录(略有删改)

嘉宾:作者阿缺,译者金雪妮Emily

老吕:

非常欢迎阿缺老师来参加我们的研讨会!前段时间我在读《宋秀云》这个故事的时候,能够体会到某种“蓝胡子”隐喻的既视感,尤其是那间充满秘密的地下室。所以请问阿缺老师,“蓝胡子”意象的出现是不是您的有意为之?如果只是巧合的话,那您为什么需要设计这样一种密闭空间?

阿缺:

简单来说的话,这就是一个巧合。我之前也看到你在微信推送文案中提到过“蓝胡子”,当时我自己也比较惊讶,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概念。这里的地下室其实主要为了情节发展,故事里的儿子李川需要一种常驻的、秘密的空间,来营造一种安全感。某种意义上讲,李川在将自己封闭在地下室的同时,也同周围的社会环境与社交生活隔离开来。大家很容易发现,他与他的母亲在性取向的问题上有很大的隔阂,而且在整个大环境中,他的身份也不会被认可,从而与周围所有人格格不入。正因为此,他需要某种被墙壁隔绝开来的小空间,这就是故事里地下室的作用和意义。

埋藏秘密的地下室是属于李川自己的异托邦

Angus:

阿缺老师您好,我有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我能感觉到您的故事对于不同的读者会产生不同的印象,那么您都收到过哪些反馈?大家的评论一般是怎样的?

阿缺:

我有一个小习惯,在故事即将完成的时候,会把这部作品发个作者朋友们看,希望能够集思广益,看看情节性与故事性上有没有可以再提高的地方。通常情况下他们给我提的建议都很有帮助。具体到《宋秀云》这个故事,大家普遍认为比较大胆,毕竟涉及到了“同性情感”这样一种比较敏感的话题。虽然我在这方面的描写比较隐晦、委婉,但《科幻世界》此前并没有刊登过类似体裁的小说,所以这不仅是我自己,同时也是《科幻世界》杂志的一次富有创意的新尝试。《宋秀云》发表之后不久便很荣幸获得了银河奖,我相信这也表现出读者对于多元化主题的认可和接受。

而且,故事里母亲的名字叫“宋秀云”,而我的母亲的名字是“宋云”,所以很大程度上,小说里的母亲形象就是以我自己的母亲为原型,小说的叙事也参照了我自己的家庭。当然,我是个“直”的,但在构思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会去想象,假如我是“弯”的,我的家人、我的母亲会怎样来看待这件事情。这篇小说正式发表之后的第一位读者就是我的母亲,她花了大概四十分钟看我,然后好像骂了我几句,因为她看懂了故事里影射的一些内容。不过我能听出来,她的骂声里其实也有一丝骄傲,在她看来,能发表这样的故事,本身就很有意义。

《宋秀云》荣获2019年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

Frederike:

谢谢阿缺老师刚才的回答,我想了解一下,《宋秀云》这个故事的灵感都来自哪些方面?我在小说中可以看到人们对性别身份的探讨,请问这是不是您写作的初衷?

阿缺:

小说中的“灵感”或者“点子”其实可以分成两方面来看,一个是“科幻”的设定,就像故事里提到的脑控机器人之类的,另一个是故事的主题,在这里“性别身份”就可以视为后者的一部分。这篇小说发表在2018年的年初,而在2017年年底,我辞去了工作,成为一名全职撰稿人。我在成都有自己的房子,但离湖北老家很远。当时我一个人住了很久,生活状态也比较混乱,情绪也有些沮丧。而我母亲是一个不太愿意离开家的人,她当时看了一些新闻,知道了很多作者因为各种愿意自杀的消息,非常担心,终于答应了到成都来照顾我。在她来之前,我就有了这篇小说的灵感。

我母亲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她接受过在她的时代比较高水平的教育,但却选择了和我父亲一起留在老家务农。在等待我母亲过来的两个月里,我想写一篇以我们家为参考,以母子矛盾为叙事冲突的小说。为了寻找这种矛盾,我思来想去,以我母亲的性格,我做哪些事情才会不能得到她的原谅?我猜只有我出柜的时候。我现在30岁还没有成家,在老家那一带已经很少了。所以出于这些方面的考虑,我决定用性取向问题作为《宋秀云》这个故事的矛盾点。但是,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即便真实生活里我向母亲出柜(当然这只是单纯的假设,很单纯那种),我觉得我母亲最终也会原谅我的,这在《宋秀云》的结局处也有所暗示。

Patra:


感谢阿缺老师为我们带来了如此精彩的小说,故事的节奏和叙事我都很喜欢。我非常感兴趣故事里面涉及的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在年轻人身上显得尤为明显。年轻人纷纷涌进大城市,去从事各种各样多元化的工作,显示出强劲的活力,但他们同时也面临着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张力和冲突,这些冲突有时也会对他们对自身的认同造成一定困扰。请问您在书写《宋秀云》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

阿缺:

这些问题其实更像是故事发生的必然背景,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张力在世界各个地方都是非常重要的议题。我曾经也在北京工作过两年,我看到有很多年轻人,他们身上都有多种多样地方文化的影子。但是,这些文化元素很多时候并不被周边的主流社会文化所接受,他们也很快被大环境同化,与家乡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远。这也是在我自己身上出现的情况,在写作的时候我也会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到故事当中,把自身经历当做写作素材。所以,这就是我一直丰富自己的各种经历,丰富自己“夜生活”的原因。

为了融入都市的主流文化, “外来者”不得不牺牲一定自身主体性以求得归属感

Nancy:

阿缺老师您好,我是江西人,也是在乡村长大,之后去过北京,现在在香港生活。所以,我能够感受到您在故事中提到的那种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张力,也有过“在夹缝中生活”的经历,在读《宋秀云》的时候我也产生了很强烈的共情。我之前先看的中文版,之后去找了英文版进行对比。我发现在原文中,费列曼医生出场的时候,他对母亲有一段恭维,说母亲身上能够看到“中华传统的美感”。在这之后,母亲发现了地下室中真正的儿子,费列曼也说:“果然是伟大而聪明的东方女性。”通过这些标签,好像在您的故事中,母亲在面对一位美国医生的时候,或多或少体现了所谓“中华传统”的符号。我想了解一下这些描写有怎样的目的。

另一方面,故事的英文版并没有这些比较明显的文化符号,而是直白地翻译为“聪明”之类比较中性的表达,没有了国家和地狱的标签。所以我也很好奇,译者在翻译的时候,是不是做了有意的选取。

阿缺:

其实小说的全文我有一点点忘记,但我能记得故事里的医生是个比较夸张的角色,问题中提到的各种文化标签都是出自医生的对白。故事中的母亲形象并不是那种雍容华贵的贵妇,而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体态略显臃肿的乡村女性。与之相对的美国费列曼医生则是一个很浮夸的人,会使用一些客套话来打招呼,即便母亲身上并没有所谓的东方形象,他也仍然会这样说。所以就故事原文来讲,医生的话并不能说明母亲身上体现了多么强烈的文化符号,而更多是出于某种“过度”礼貌的需要。

Emily:

作为译者我来把这个问题接下去。在做翻译的时候,如果把之前提到的“伟大的东方女性”直译为“The great oriental female”,在西方读者看来就会非常别扭。虽然有些表达在中文的语境中问题不大,但放在英文里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会阻碍读者对文本的理解。所以我决定对字面表达进行修改,进而能够传递出这个表达所蕴含的意义,并在目标语言中显得比较合理。具体到《宋秀云》,我根据上下午对母亲的形象进行了归纳,用符合英文语境的方式重新进行表达。这虽不是作者的原意,但我相信作者在这里尝试表达的深层含义仍然可以得到有效的传达。

👆如果翻译成The Great Oriental Female的话……(图by James Ng, Immortal Empress)

JJ Chan:

谢谢大家的分享,我的问题有关于小说中提到的“食物”。故事里“食物”这一意象的出现总是对应着情节向各种冲突的过渡,比如说母亲偶然发现,给儿子做的饭一口没吃,原封不动都被扔掉。所以,针对食物与情节的关系,我想了解一下这是不是作者的刻意安排。

阿缺:

我们每个人在阅读一篇小说的时候总会有所谓的“二次发挥”,在解读某个情节的时候会联想到各种各样的意义和比喻。这是好事,我把这看作读者在原作基础上的“二次创作”。但作为作者,我的答案很多时候都会让人失望,《宋秀云》中多次出现的食物也同样主要服务于情节发展。通常情况下在传统的中国文化语境中,“会做饭”是母亲们很重要的技能,尤其是和父亲们相比。因此,描写一些有关食物的情节,会更符合人物形象。您刚才说故事里食物被原封不动地扔掉,这是为了为后面的发展做铺垫,暗示李川有可能是机器人。所以,我之前确实没有想过食物与情感之间的联系,不过这个问题让我有了新的思考。

虽然《宋秀云》并没有太多关于食物的描写,但“食物”在很多其他作品中都是非常重要的意象

Frederike:

我还有两个问题想请教阿缺老师。第一个是,现在在中国有一股阅读“耽美”小说的风潮,但为什么在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很少有“同性”或“耽美”的元素?第二个问题是,您可不可以向我们推荐一些探讨过“酷儿”(Queer)话题的科幻故事?比如说夏笳的《晚安,忧郁》以及陈楸帆的《G代表女神》。

阿缺:

很遗憾我对这方面了解比较有限。现在中国的科幻作者主要还是围绕比较传统的科幻题材进行写作,比如三大类:机器人、克隆人和外星人。对于这些比较传统的故事,在国内发表的门槛会相对低一些,会避免很多麻烦。但更重要的是,像我这种人,很多时候被称为“直男癌”,即便我试图去直白地描写一段同性情感,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审美,缺少对于角色的共情,所以写不出那种感觉。在《宋秀云》里我隐晦地提到过些许蛛丝马迹,不过如果要我用“直男癌”般的脑筋进行同性话题的创作,不仅对我来说很难驾驭,而且对这个群体来说也是一种不尊重,难免会有错误的描述。我的这种心态也同时能够代表其他几位作者。我在很久之前也试着去了解过耽美小说的创造,不过没多长时间便放弃了,所以非常不好意思您的第二个问题我也不太知道。

老吕补充:

前面Frederike提出的问题有待商榷。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在浩如烟海的网络文学上,我们就会发现,以科幻元素作为叙事框架的网络耽美小说其实有很多,有些甚至可以用“著名”来形容,比如非天夜翔的《星辰骑士》(2012)、易修罗的《契子》(2015)、Priest的《残次品》(2017)、月下桑的《安息日》(2017)等等。但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看,能否用正统的文学研究方法(比如文本细读)来研究网络小说文本,至今仍存争议。(你挺懂啊小伙子?)(不懂,不懂……)

p大的《残次品》荣获2019年第30届银河奖“最佳原创图书”奖

Angus:

我下面的问题和我自己的生活关系比较密切。我现在住的家比较偏远,是个苏格兰村子,信号也很不好。不久之前,我在的地区有一次议员选举,其中一个候选人提出要在我们这里挨家挨户推广免费网络,争取让所有人都能上网。但很多人不同意,这个提议也遭受了很大的批评,人们说这个方案最终受益的会是住在乡下的有钱人。他们可以舒服地住在环境优美的乡下,通过网络从事他们在城镇甚至都市的工作。所以在我读《宋秀云》的时候,我在想,城市与村庄的不同不仅仅是就业机会的差别,还牵扯到人们相互之间的连接程度。这里我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如果这个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了很远的未来,人们不论在哪里都能够很顺利地连接到某个交互平台,这个故事的结构会发生改变吗?

阿缺:

我很羡慕Angus现在所处的环境,生活在苏格兰一个风景如画、网络又不好的地方,对写作显然是一个莫大的帮助。回到问题本身,如果像他所说,人们之间能够平等地交流,平等地接触信息,那这个故事肯定会有巨大的变化。这里的“网络”其实还包括了对世界认知的不同,以及人们获取资讯的方式的不平衡,而这也是《宋秀云》的基本叙事背景。再极致一点,我们拥有了一个世界大同的乌托邦式社会,这个故事或许根本不会发生。

"风景如画并且网络不好"的地方不仅适合写作,还适合学术(图by老吕@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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