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學仁則近仁——我與許學仁教授交往記事


學仁則近仁——我與許學仁教授交往記事


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   

虞萬里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固以聲氣相近者相求,漸進於相處而相惜。我與學仁教授之相識而相交,應該是緣於共同的愛好——嗜書之癖,和共同的經歷——詞典編纂。初識學仁兄,似遠在上世紀末的某次學術會議上,而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我還在上海辭書出版社時,他曾多次會議結束道經滬上,行李未卸,徑奔出版社,在讀者服務部挑一大堆詞典。在辭書編纂最熱的年代,《辭書研究》極負盛名,是詞典編纂者案頭必備之書。他爲配齊這本雜誌,還讓我和楊蓉蓉爲他尋覓創刊初期的幾期。由於所購上百公斤的書無法隨身攜帶,只得找來一部食堂稱菜用的大秤,將書一箱箱過磅計費,寄往台灣。記得光這郵資,在當時的我看來,已是一筆很大的支出,更何況書價本身。我也有書癖,年輕時喜歡買書而囊中羞澀,竟會不惜力氣幫人家買書寄書來過癮。執役《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時,不知爲多少人代買《漢大》郵寄,長年樂此而不疲。看到他這樣瘋狂得有點豪擲的買法,雖然羨慕得有點嫉妒,無形中卻因愛書而縮短了距離。那年頭,我也不敢請他去上檔次的飯店,買完書,約了楊蓉蓉,就在北京西路臨近江寧路上的一家茶餐廳吃飯。學仁兄讀博時已參加詞典編纂,深知其中甘苦,所以交談起來就有很多心得和感慨,這心得和感慨也是我倆二十多年來無數次碰面交談的保留話題。



花蓮是一個令很多到台灣的學者都嚮往的旅遊景點,學仁兄家於斯,教於斯,所以送往迎來,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我2004年11月在台師大開會,他邀我去花蓮。那天乘了三個小時的火車,到花蓮已是中午,他和夫人楊老師到車站來接。午飯後,理當去景點賞玩,但由於我心心念念想一睹他的藏書,所以直奔他家。我想看過他的藏書,很多人——當然首先是我,都會“自慚形穢”的,從學術專業的角度論,可以説你有的他當然有,你知道而沒有的他也有,更有你連書名也不知道但卻非常稀珍重要的書,也赫然在他的書架上,這真叫開眼界!開眼界,那也要睁大眼睛小心移步,因爲稍不留意,就會把身後的書給擠倒。當我看得剛入佳境,他已催著我説再不出去就白來了。我們先來到荷花池喝茶,那園池由一位母親帶著一雙兒女經營。雖然秋已深,荷將敗,但與自然融爲一體的園池極其優雅靜謐,靜謐得連小蟲的細鳴聲都能聽見。他邀約程克雅教授和幾位學生一起,圍坐在原木的長檯旁,喝著泡有荷花的茶,交流清代的學術。記憶中,克雅教授讀書很多,凡你所説,她多能對答。這種悠閒鬆弛的舒心氛圍,絶對是氣急趕場的學術會議上體會不到的。太陽西斜,我們驅車到海邊,走在無際的黑白相間的鵝卵石海灘上,夕照在海水中泛著金光,已而縮小成一個深紅的蛋黃,漸漸西沉。太陽一旦沉沒,帶著一股鹹腥味的涼風隨即習習拂面,讓我這生長在上海卻很少看到海的人又被海風侵蝕了一次。那天晚上,他安排我住在一家民宿,由於一整天的奔波,我沒看幾頁書就睡著了。半夜迷糊醒來,只感覺床在晃動,人朝著腳跟方向有墜落感,迷糊的意識誤認爲是白天太累,轉瞬又睡去。早晨起來他見到我,問昨晚有什麽感覺,我回答太累。他説昨晚地震了!啊,我的天——假如……其實不需要假如,花蓮的地震太頻繁,震一下也不過如此,以致我後來在台灣碰到過十多次地震,也就寵辱不驚了。學仁和克雅帶著我,由雅萍開車,穿越太魯閣,沿途在風景秀麗、地勢險峻處,停車駐足,觀賞峻秀的山崖峭壁,爲我述説當年鑿壁開山的用途和用意。緊張的一天半,花蓮的人情與風景已印在記憶深處。近二十年,我曾多次去花蓮遊玩或講學,無不都是驚動學仁夫婦和克雅教授。2007年初冬客座台中靜宜,不便繞道台北再轉花蓮,所以直接乘飛機環飛半個島嶼到花蓮,那次到時也已是午後,他和楊老師等在機場接我。因爲下午他有課,特地請學校同事教務長吳家瑩老師陪我遊玩,吳老師開車又帶我到荷花池,可惜那位母親已去世,靠女兒在維持,所以殘敗的荷花池氣氛有些凝固。回到學校,他也差不多上完課,晚上約了書法家羅浩銓等一起晚餐。學仁兄處處爲人考慮,有時我去花蓮,他怕我住賓館有花費,有一次執意要我住他的另一處新房,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只是那套房間裏面有供奉的神龕,蠟燭燈終夜不滅,我是極易醒而難睡的人,有這燭燈,便也終夜不息。清晨,確切説是凌晨,我起床出戶,漫步在城市的曦光中,貪婪地吸吮著寧靜而新鮮的空氣。唯一遺憾是,無法裝載這新鮮的空氣帶回繁雜的上海。我細數去花蓮承蒙他款待的事,是想説明,大陸語言文字學界有多少人去過台灣,到了台灣,很少有人不想去花蓮,去了花蓮,幾乎可以説沒有不受到學仁兄款待的。可見想見,這花去了他多少精力和時間!而相對寒暄,他總是兩眉一揚,雙眼一瞇,呵呵一笑,讓你沐浴一次春風。



學仁兄其實很忙很忙,因爲他既刻苦又勤奮,這和他越親近的人感受越深。他從讀博時就忙,一邊讀書,一邊編纂《國語辭典》,任教花蓮教育學院後,教育盡心,系務盡職。由於他處事盡心盡職,爲人寬厚坦誠,以致後來內部有些矛盾的文字、訓詁學會理事長和秘書長,都由他來接任。學會的工作相對是以年份而論,而辭典的工作更是長年累月從不間斷的事。他後來又出任《重編國語詞典修訂本》和修訂《異體字字典》等多部辭典的總纂工作,一個星期往返花蓮--台北一次。這單程坐車就要兩三個小時,可以説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在來來回回,到了台北要打起精神工作,回到花蓮要繼續授課。2016年,我客座台大,住在溫州街,他來台北編纂辭典的國家教育研究院就在和平東路,入住在福華教師會館,離我住處很近。所以有時他到了,先到我這兒閒聊。我看他瘦小的形體,拖著一個拉桿箱,背著一個沉甸甸的雙肩包,黝黑的臉上掛著幾絲疲憊。我總和他説,這樣來回實在太累了,一定要注意身體啊。他也是雙眼一瞇,呵呵一笑,説快退休了,也正好來編辭典。但一到研究院,大家討論詞義表音,就沒完沒了,領導又不很懂學術,所以總有些難處之事。幾次跟我説,要卸下這副重擔,但始終還是扛著。



他曾多次邀我爲他屬下的編纂人員談談辭典編纂經驗,並希望我能抽出一天時間參加他們的工作。我雖然談不出什麽經驗,但因爲編過二十多年辭典,總還有些苦和樂的感受,正好人在台北,住地與研究院也近,就應承下來。那天上午我去參加他們詞頻和反義詞的討論,下午作了一場關於編纂《漢語大詞典》經歷和體會的報告。他做事總是禮數周到,結束時還約請研究院領導來給我頒了一個什麽紀念品。本來那天約好晚上要請李添富和李鵑娟兩位教授一起吃飯。後來學仁説先去萬卷樓看看書,就與總經理梁錦興老先生打了電話,梁老一聽我在,便邀約晚上吃飯,這樣就只能從命梁老。梁老約了張晏瑞副總,在家園小館小酌。他雖然年過八十,但豪興不減,晏瑞則記聞博洽,處事精明。席間,我接到唐山書店電話,説我預訂的芮逸夫《中國民族及其文化論稿》到了,可以去取書。我一聽樂壞了,散席後,趁著酒興,立即和學仁直奔唐山,並和他説:芮的《文化論稿》,九十年代初寫《避諱起源》時,是到上海圖書館去複印的,那時港台書複印要一元一張。後來克雅教授知道我喜歡這書,就去複印了一套送我,我一直視若珍寶。某天去唐山買書,看到有人從橱頂上取下一套塵封已久的《論稿》翻看,幾十年前倖存的書,居然被捷足者先登了,我知道不會有第二套,就跟在那人後面,希冀他或許回心轉念,臨走時丟下來。這樣足足磨蹭約一小時,他還在不斷尋覓所要的書,我則已沒有心思仔細看書,只是密切注意他的舉動。最後那人絲毫沒有猶豫,輕鬆付款走人。我失落之餘,弱弱地問營業員説還會有嗎?營業員是台大的工讀生,説可以去倉庫找找,於是不抱希望地簽了訂單,實在想不到竟然天從人願,而且那書還是打七折賣給我的,三大册只要一千三四百台幣。他分享了我的喜悦,眼睛一瞇,呵呵一笑。提著書同路回來,他去福華,我回宿舍。


許學仁攝


學仁兄最讓我磬折和崇敬的一點,是他對老師的尊敬。我們的交談,詞典之外,大概就數談他的老師爲多,因爲他的老師李殿魁和許錟輝前輩也都編過詞典。以致他畢業數十年,自己也當了教授系主任,教務繁忙,仍然是老師有事必往。學仁與我談兩位老師,也是有因緣的,李、許兩位都與上海有牽連。要知道,去台灣的老一輩,後來一直很少聽到“謝謝儂”、“白相相”這樣的鄉音。而今老去,行動不便,看到有人從上海來,鄉音入耳,不免興奮。就像台大早年教授《莊子》、年過九十的金嘉錫前輩,看到我就用上海閒話對談,説自己很想回上海看看,但女兒不讓他去——年近九十,誰敢讓你遠走高飛啊?邊説邊笑,快樂的心情掛在魚尾上。李殿魁老師可是有來頭的,據説他是上海四大公司新新公司的小開,用今天的話説就是富二代。但這位富二代不知怎的,不走尋常路,建國前後,輾轉香港,到達高雄,開啟了自己艱苦的讀書歷程,最後創出一條自己的路,成爲著名教授,教書育人,並長期參與詞典編纂。上世紀末兩岸開放交流往來,但人物俱殊,縱使還鄉,也已舉目無親,所以特想和上海人聊。老去之後,孤獨寡言,一度患上自閉症,儘管師母鄭向恆百般逗引,仍然金口難開。學仁兄也是爲老師急,多次叫我去他家和他用上海閒話聊家常。他家住大坪林附近,我去一般就在附近的蘇杭小館相敘。2016年3月,我和學仁去小館,他仍是坐著笑笑,活是一尊菩薩,任你百般勸説,就是不開口。後來學仁説:“老師,您如果唱幾句,虞先生會唱一曲評彈給您聽。”不知是不是老人童年在上海愛聽評彈的緣故,他竟然破天荒地唱了幾句。大家很高興,我們當然不能騙老人,所以我也完整唱了一曲蔣調《杜十娘》。那天老人非常高興,還合了影。三年後,我在桃園中大,學仁又將合影發過來,後面附了一張兩老夫妻的合影近照,微信説:“上一張照片是萬里兄和老師在新店蘇杭小館時拍下。下一幀照片則是上周五下午到教育部開會,在天成大飯店旁的7-11買飯糰果腹,走出店門,巧遇到商家買旺報的老師和師母,原來他們剛到天成飯店和友人餐敘,便坐下來陪老師吃優格,閒聊幾句。老師心情愉悦,順手拍下留影,給吾兄存念。”疫情初起,各自裹足不出。我們聊起買書,他感歎“這年頭的書只能擺闊,真正的讀書人那能買得了?愛書如命的任之師藏書,近日也將委由里仁書店網路拍賣,想來心痛。”任之乃李老師表德,我就問其近況,他説:“身體還行,精神亦佳,最近搬到中和景安捷運站附近有電梯的公寓,上下樓較方便,明歲米壽。前日跌了一跤,幸好只縫了幾針。”可以看出,老師的起居他事事關心,且時時以老師的憂樂爲憂樂。我想今年老人該是過九十了,可惜今後再也沒有這樣的學生來分擔他的憂愁,分享他的快樂了,思之未免心酸。

他對許錟輝老師也是執禮甚恭,言必稱“老師”而不帶姓。對老師的學術成就,更是揚譽不遺餘力;凡老師所命,必盡力去完成,學會理事長等事,都是如此。今年一月,我看到台灣花木蘭出版社《中國語言文字研究輯刊》的主編已經署了他的名,就微信問他,他説“先生之託,不敢推辭”。許錟輝老師小時候也住過上海,兩岸通航後,他和蔡信發老師曾特地到上海的弄堂裏去尋覓舊時的印象記憶,還專就老人探問。所以,在台灣多次開會吃飯時,總坐在一起聊上幾句。許老師學問之精純,爲台灣學界所公認,他的幾本先秦文獻和《説文》引《尚書》之類重要著作我都既複印又購藏了。許老師爲學嚴謹,爲人謙抑,榮休後一直執教東吳。記得有一次我去東吳講座,他竟然也來聽講,嚇得我舌頭撟而不下。我平時去台灣或與學仁聊,總會問起許老師身體狀況,曾聞説八十以後身體狀況急劇下滑。及其仙逝,學仁轉知,謂“有一事轉知,業師許錟輝先生去歲以來急劇衰退,前日(六月一日)上午七時辦天不假年,辭別塵世……預定二十日家祭,並印製紀念哀思專册,如先生有輓聯、題詞,自當錄入存念,以記因緣”云云,我就叫他把許老師的行歷發來。但那幾天我正在六十歲學吹打,參加駕照考試,隔天去復旦參加周振鶴教授的博士答辯,又隔兩天我自己的博士生畢業答辯,旋又準備去香港中大主持博士答辯和講座,外加一連串審稿、推薦等雜事,可謂馬不停蹄,心靜不下來,故最終沒能擬出一聯一辭,很讓學仁兄失望。我中心愧疚,無法名狀,逝者長寧,浮生忙碌,也無法特地去解釋。所以前天驚聞噩耗,雖然手頭正在策劃馬一浮先生140週年展覽,起草文稿等等,頭緒繁多,我仍然擠出時間捕捉記憶片段,形諸文字,以代吊唁,也希冀學仁兄可以在許老師面前代爲致歉請罪。


對老師執禮恭敬,教學生誘導耐心,待朋友禮數周到,這是學仁處世的常態。但他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比如對學校的事務、教育的方法等,常常敢冒衆人之大不韙而直抒己見,而且説的時候,表情嚴肅,不假辭色。他數次跟我説起對學校某些做法的意見,聲音鏗鏘,如對當事之人,讓我恍然有受訓的感覺。凡他認爲有理有據,該做不該做的事,都會正辭相争,甚至不惜以辭職來堅持和維護自己的主張。記得他給我看過用很典雅的文言寫就的辭呈,我在讚歎文體措辭之餘,也略過一絲在錯綜複雜的人際中能否不顧一切直道而行的憂慮。事實上,他也確實因此而遭受到許多不快與不公。


許學仁《古文四聲韻古文研究》


台灣的《異體字字典》是一部搜羅很齊全很實用的字典,它就像大陸所編的《漢語大詞典》和《漢語大字典》,凝聚著一批優秀學者一二十年的心血,都是最後一批用手工加卡片編纂的詞典。《字典》編纂者如主任李鍌和副主任陳新雄、李殿魁三位前輩,還包括十多位編委,很多都是我熟識的師長和朋友。但我知道,就中堅持到最後,並不斷參與修訂的應該是學仁和添富兄等少數幾位。之後他又與添富兄一起出任重編《國語辭典》等五部詞典的正副總編輯。學仁一手楷字獨特而漂亮,非常適合於抄寫辭書。他曾告訴我《異體字字典》中的諸多異體字形是他手寫的。我們知道,異體字字形往往奇形怪狀,疊床架屋,筆畫繁多,他卻能把它寫得四平八穩。後來我在雅舍二手書店看到《常用國字標準字體表》《次常用國字標準字體表》,一眼就看出是他的筆跡,買了下來。那天和他一起從唐山書店出來,我就説我買過那書,以後要在講詞典學時專門講一講他對字典和漢字書寫標準的貢獻,他聽了也是呵呵一笑。學仁的學位論文是楚文字和戰國古文研究,在古文字學尤其是戰國文字學領域的成就播譽衆口。但我在想,當前戰國文字的研究日新月異,將來書寫研究史,固應提到他,而電腦已經完全刷新了詞典編纂的手工操作形態,將來不再需要用人來手寫漢字字形,所以他留在《異體字字典》和《字體表》等辭書上的筆跡將是詞典史上不可忽略的一抹晚霞,恕我不恭敬地以他老師的名諱來形容,他無愧是詞典史上電腦替代手工前夜的“殿魁”。



學仁兄藏書之多,多到原住房實在放不下,只好在旁邊違章搭建以儲。搭建的棚總不牢靠,下雨漏水,地震倒塌,頗多後患。所以我一聽到花蓮地震,就會微信或電話和他聯繫,詢問“傷書乎?不問人”——其實人是不會有危險的。後來有一位去國外的朋友把自己的房子借給他放書,有了這個用“武”之地,他的大部分藏書才有了一個雄偉展示的機會。有一次我去花蓮,他急切切地邀我去看,以顯擺他的“王將軍之武庫”。一排排像圖書館書架的書,有一個與圖書館絶然相反的面目。一般圖書館的書,爲了貼登記的標籤,多把環套拆掉,裸露展示,以防標籤脱落。他的圖書館則反是,幾乎一律地用白紙包起來,就像我們小學讀書時包書一樣。我年輕時買書,也用牛皮紙包,後來書多了,根本顧不過來,也就各隨其面目了。更讓我肅然起敬的是,所有的書包上書皮,都用他極其漂亮的硬楷體字寫上書名和作者,一筆不苟。記得我大概複印過二三萬頁的台灣學術書,裝訂後也用小楷寫上書名,但寫到後來神疲眼倦,就潦草不規矩了。而他則千篇一律,少有遺漏。我邊看就在邊想,我的精神遠不如學仁兄專注。因爲他的書無法識記書的封面,我只能用手機拍攝下來,存在電腦裡,不時翻看。我以前有林慶彰、董忠司等多位大教授來大陸買書豪舉的印象,包括他在辭書社買書闊綽的情景,想當然地認爲台灣學者薪水高,買書還是不存問題,不比我們窮措大的酸態。後來王鍔兄爲我作訪談,談到買書,我説當年爲了便宜,是專淘舊書污損書零本書,吐了一肚子酸水苦水。他在網上看到了,對我深表同情。我就以他當年買書闊綽來自嘲反襯,他回覆説:

萬里兄説笑了,其實我也有好長時間在牯嶺街舊書舖踅摸,偶爾也找到想讀的書。大學時靠編辭書,月入六百大洋,一張飯票一百五十,交通費一百五十,剩下的積存當學費,卻向有錢的學姊借了一千兩百元,買了明倫版翻印中華書局的《全唐詩》,不是瘋子,就是書癡。那時大學一學期註册費才三千五百元左右,我吃一餐,只花三塊五毛。現在面對你們出版的圖書書價,換我常望書興歎,下不了手。連孔夫子都待價而估,難怪內人常説把書賣了,換成養老金吧!

這所謂的大洋當然是指台幣。又説:“印象所及,1981年前後在中國文化學院(中國文化大學前身)擔任講師時月薪似乎在14000NT左右;1984年轉任花蓮師範專科學校(花蓮師範學院前身),因屬公立大學,講師月薪約爲19000NT。”這樣折算下來,遠非我以前所想象得那麽富裕了。後來他説他妹妹還保留著當年的工資數目,發給我看看:1977年,2100NT;1982年,3600NT;1984-1986年,  5700-6300NT;1986年,7500NT;1988年,8400NT;1989年,9000NT;1990年,12600NT;1992年,15000NT;1994年,16500NT;1995年,17400NT;1996年,18300NT;1997-1999年,20100NT。這個水平當然低於大學教師的薪水。台灣的薪水高,但書價也高,很難想象他擁有這樣一座圖書館,傾注了多少心血,花去了多少人力物力!我時常沉思,當年這麽瘋狂買書,絶對想不到幾十年之後會被電子文本一下子吞沒,變得雖不是一文不值也接近無足輕重。現在你要想捐贈,還要看圖書館的臉色,聽從他們的頤指氣使。我多次玩笑和他説這事,他始終不接話題。我知道他真心愛書,誰願意看到、想到自己數十年含辛茹苦,像燕子一樣銜泥含草築的屋,一旦傾覆他屬呢?這裡面有多少次想花上個十元八元吃一頓美餐,卻硬生生抑制食慾,壓抑自己去完成一次例行的充飢模式;這裡面有多少個夜晚瞌睡難熬,卻强打精神,努力爲多寫一個詞條,多抄一頁字表(他曾告訴我當年抄寫《異體字表》是一毛錢一字),去換錢到舊書店淘自己喜歡的書。行筆至此,我甚至在想,他彌留之際,是否考慮過這些書的歸宿。但我衷心希望絶對不要散失,這不僅僅因爲這是他數十年凝聚心血的結晶,更是這些藏書足以建立一個非常齊全的戰國文字研究所圖書館!果能如願,既可造福後來的學者,也差可告慰爲書辛苦爲書忙——忙了一輩子的學仁兄。

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是2019年4月8日,那天是在台北參加福建師大在萬卷樓出版的《百年學術論叢》第四輯發佈會,因爲與會人多,也沒多交談。散會後他回花蓮,我回桃園中壢。在各自的火車上還發微信聊天。他説最好19日(星期五)他來台北時我能北上,他想請朱歧祥、李淑萍等教授一起聚餐。聞知那天歧祥兄有事不能來,我説那就再等下次吧,不争一朝。五月回滬,我當然想著不久還會去。哪知疫情一來,從此天涯阻隔,只能微信互傳。台灣疫情上升期間,正大陸接二連三接種疫苗時。我問他疫苗打了沒,如果可以來滬一遊,伸臂可種。他回答説:“謝謝關心和盛情。因爲這個節骨眼,我太年輕,AZ、莫德輪不到我打。等到BNT進來,我又太老,也輪不到我。中小學教師先打,因大學教授會遠距教學,更輪不到我,何況我還只是退休的榮譽教授,根本輪不到我,只能自求多福,一笑。還好我和內人宅在家裡,擦書、授課、開會、用餐、休息,哪都不去,降低感染機會。加上二個半月前,罹患帶狀皰疹,與疼痛爲伍,幸好正緩慢康復中。不知蓉蓉大姐可好,煩代致意。”這當然是真實的玩笑,所以我也戲言説:“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學仁而竟逢“不仁之政”,豈不哀哉!?”聽到他患上疼得要命的帶狀孢疹,我感同身受。記得我患此病時,適值他在復旦參訪,遂和他夫人來我家傳授治療經驗,所以我立即撥通電話和他聊了一陣,以示安慰。2021年夏,他公子庭瑋來滬,我問是要來家裡,還是學校。因爲他微信説兒子是台灣交通大學統計研究所畢業,要想到上海交大來看看,並問起犬子音南在何處就職。我一看笑了,音南剛巧入職上海東華大學。他執教東華,兒子就讀交大,我執教交大,兒子入職東華,也是相映成趣的一樁生活瑣事。不過那時我正將從交大離職,所以趕快請庭瑋來參觀一下,在學校對面聚鑫閣午餐並留影,傳給學仁,他再三微信致意。



今年2月14日,他學生微信我,説他年前中風,所幸意識清楚,語言能力無礙,唯半身表情、動作較不方便,正在慈濟醫院康復。楊老師叫他告復同仁,免得人牽掛。我收到微信,立即撥其電話,久未接聽,如是而三,再轉撥楊老師電話,也不接。過幾天又打,仍未接通。由此在工作、讀書、寫作時不斷想起,意識流時而流向光明,心寬鬆一點;時而流向陰暗,絃繃緊一下。但即使流向陰暗,最壞也只想到半身不遂之類,因爲説他意識還是清晰的。及至人二兄轉來微信,心一緊,頃刻沉入深淵……

古往今來,父母生子,肇錫嘉名,總希望長大後有所成就成德。況且人生一世,其名字被人呼喚,何啻千萬!千呼萬喚,對一個積極向上的人,無疑有很大的激勵和潛移默化作用!想到他父母爲取名“學仁”,寄意亦可謂遙深。儘管夫子説:“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但在深表惶恐之餘,仍轉折回來説:“抑或爲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而已矣。”想想學仁兄數十年中對學問之不懈追求,對師長之執禮終生,對學生之盡心作育,對事務之克盡職守,亦可謂云而已矣。於今再來回憶他的音容笑貌,謙然若不欲與人争,看似木訥;而於某些行政教育之決斷與詞典編纂之方法,一旦認準一理,峻介嚴詞,果敢而行,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勢,顯示出其剛毅的一面。夫子又説“剛毅木訥近乎仁”,豈非學仁兄之謂乎?近仁原於學仁,學仁而得近仁,兄之一生,亦可謂以之似之矣。

聞悉今日爲學仁兄家奠告別儀式,家屬師友盡往執紼送行,我以一水橫枕,陰陽兩隔,遙望南天,謹以默意傷辭,焚香拜祭!


2023年5月13日至20日於馬一浮書院


END


*本文將發表於《經學文獻研究集刊》第29輯
编辑:刘  芳   吴慧欣 
审核:真大成
投稿邮箱:xunguxuehui@126.com




踵武前贤硕儒,


续开训诂新章。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