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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营区:建筑师和她母亲的“二手时间”|阿列克谢耶维奇

阿列克谢耶维奇 勿食我黍 2021-12-25


作者|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Святлана Аляксандраўна Алексіевіч)
记者,散文作家。2015年,因为她的“复调书写,成为我们时代里苦难与勇气的纪念”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我不能够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尖叫声。谁在尖叫?我不知道。是我自己,还是邻居在尖叫?她在楼梯上闻到了瓦斯气味,打电话叫警察。(她起身走向窗边)秋天,不久前还是一片黄澄澄,现在由于下雨,全部黑了下来。即使在白天,光亮也在很遥远的地方。从早上起,天色就是昏暗的。我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全天都开着,还是觉得不够亮……(她又回来,坐在我对面)起初我梦见我已经死了。我童年时,就很多次看到有人死去,后来我忘了这些……(擦眼泪)不明白我为什么哭?我自己全都知道,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切……在梦中,有很多很多鸟在我头顶上盘旋,撞击着窗户。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人在我的头旁边。有人站在那里。我想转身看看是谁,却有些害怕,有一种预感:不应该转头去看。不能看!(沉默)我在想另一件事,关心着另一件事……不是马上考虑这个……你问我的童年……(她用双手捂住脸)我现在还可以感觉到……感觉到妈妈和继母的香甜味道。我看到了高山,木头搭起来的瞭望台,上面有士兵,他们冬天穿着羊皮大衣,春季穿着军大衣。还有铁床,很多铁床摆在一起,一张挨一张……我以前觉得,如果我对什么人说出这些,我就会想离开这个人,从此再也不要见他。所有这一切,都是我深深地、深深地隐藏起来的……我从来没一个人生活过,我曾经在哈萨克斯坦的禁营住过——它叫卡尔拉格,之后又被流放。我住过孤儿院,住过宿舍,住过公共房……周围总是有很多很多其他的身体,其他的眼睛。

我四十岁才有了自己的房子。上级分给了我和丈夫一间两居室公寓,那会儿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我还是像住集体宿舍时一样,习惯性地往邻居家跑,借面包,借盐,借火柴,所以周围的人都讨厌我。我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无法习惯。我还总是盼望有人来信。期待收信,收信!现在我还在等待……就是此刻我也在等待……一位女友去以色列投奔女儿了,她写信给我问道:“你们那里发生了什么?社会主义之后的生活怎么样?”我们的生活怎么样?你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法国商店、德国商店、波兰商店,所有名字都是外语的。外国袜子、外国毛衣、外国靴子、外国饼干和香肠……到处都找不到我们的苏联产品。

我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全都是:生存就是斗争,强者战胜弱者,这是自然规律。我们必须长出利角和铁蹄,穿上盔甲,弱者无人需要。到处都要有强壮的肘臂,肘臂,肘臂。它叫法西斯主义,是卍!我感到震惊,感到绝望!这些都不是我的,不是我要的!(沉默)要是有人在我身边,有什么人……我丈夫?他已经离开我了。我很爱他……(突然笑了)我和他是在春天结婚的,当时樱花盛开,丁香满园。他也是在春天走的。但他还常常回来……在梦中回来看我,他不断在说着什么,但一切都是不可原谅的了……而在白天,我沉寂得就像聋子和瞎子。我与往事的关系,就如同与一个人的关系,如同与活人的关系……我还记得《新世界》发表了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所有人都读过,全都受到震撼!这么多的对话!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此这么感兴趣、这样惊奇?对我来说,他写的都是我熟悉的、完全正常的事情:囚犯、营区、粪便……还有——禁区。

我的父亲1937年被逮捕,他曾在铁路上工作。妈妈到处奔波,四处解释,证明爸爸是无罪的,抓他是一个错误。这样她就把我忘了,当她想起来时,想弥补时,为时已晚。她喝了各种脏水,又进过热水浴缸。于是,生出了我这个早产儿……但我活了下来。我很多次都大难不死。好多次!不久,我妈妈也被逮捕了,我和她一起被带走,因为不能把孩子独自留在公寓里,我那时只有四个月大。妈妈事先就把两个姐姐送到我姑姑住的村里,但是内务部下达的文件说:必须把孩子送回斯摩棱斯克。在火车站他们直接把我姐姐带走了:“孩子在孤儿院长大,说不定长大还能成为团员。”连地址都没给。过了很多很多年,等我们找到她们时,她们都结婚了,已经有了孩子。


我和妈妈在营区,一直住到我三岁。妈妈记得,那时经常有小孩子死亡。在冬季就把死者堆在大木桶里,死者就在那里一直躺到春天,老鼠把尸体都咬烂了。到了春天安葬时,掩埋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尸骸……三岁以上的孩子就被从母亲身边带走,安置在孩子营房。从四岁起——不,大概五岁之后,我就记事了,一切都历历在目……早晨我们通过铁丝网看到我们的妈妈:她们被点名,然后带走去工作。她们走进我们被禁止进入的区域。后来有人问我:“姑娘,你是哪里人啊?”我就回答说:“禁区。”禁区那边是另一个世界,有着莫名的、可怕的、我们所没有的存在。那里是戈壁,是沙漠,只有干燥的茅草。我觉得那里的戈壁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除了我们之外,那里没有别的生活。一些士兵看守我们,我们以他们为荣,他们的帽子上都有小五星……我有一个小伙伴,叫鲁比克·契林斯基。他带我穿过铁丝网的空隙去看妈妈。在所有人排队去餐厅时,我们躲在门后。“你不喜欢喝粥吗?”鲁比克问我。我一直想喝粥,非常喜欢喝粥,但是为了看我的妈妈,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们钻进营房去看妈妈,但是营房是空的,所有的妈妈都去干活了。我们都知道妈妈不在营房里,但还是爬过去,闻闻那里的一切。铁床,用于饮水的铁槽,甚至一条条铁链子,都有妈妈们的气味。土地的味道,妈妈的气息都有一种香味……有时候,我们在那里看到别人的妈妈,她们躺在床上咳嗽。有一个妈妈在咯血,鲁比克说,那是托莫奇卡的妈妈,托莫奇卡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她妈妈很快就死了。后来托莫奇卡也死了,我一直在想:托莫奇卡的死讯应该告诉谁呢?要知道她的妈妈也死了啊……(沉默)过了很多很多年,我还常常回忆起这件事。我妈妈不相信我的记忆:“你当时只有四岁。”我告诉她,那时她穿着帆布鞋,鞋底是树皮做的,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大袍子。她惊呆了,哭了起来。我全都记得……我记得妈妈给我带回来一小块香瓜,虽然只有纽扣大小,包在破布里,但是好香啊。我还记得有一次男孩子们叫我去和小猫玩,但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猫。猫是他们从外面带进来的,禁区内根本没有猫,猫在禁区内根本不能生存,因为那里凡是能吃的东西全都剩不下。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看着自己的脚下:或许会找到什么吃的。我们吃过草叶、树根、石苔。我们很想喂喂小猫,但什么都没有,我们就在吃了东西后给它我们的唾液吃!它还真吃。吃了!我记得母亲想要给我一块糖。“安妮卡,拿着这块糖!”她通过铁丝网对我喊道。看守赶她回去,她倒在地上。看守抓着她的黑色长发,拖着她往前走……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是糖。孩子们也没有一个知道什么是甜味,他们看到这情景都吓坏了,但是明白必须把我藏起来,于是把我推到了中间。孩子们一直把我围在中间:“因为我们的安妮卡跌倒了。”(哭)不明白我为什么哭?我为所有事情哭,我知道自己生命的全部,但是我会忘了我要说什么。我表达的意思不完整……是吗?我的意思不完整?

……恐惧并不只有一种,有很多让我们恐惧的事,大大小小都有。我们害怕长大,害怕长到五岁。到了五岁,我们就会被送往孤儿院,我们知道那是很远的地方,离妈妈很远。我现在都还记得,我被送到第五区第八号孤儿院。一切都被编了号,那里不是叫街道而是叫排:第一排,第二排……我们被装上一辆卡车,就要开车了。妈妈们跑过来,死死抓住车帮,尖叫哭号。我记得妈妈们全都哭了,孩子们哭的却不多。我们不调皮,我们不淘气,我们也不笑。我是在孤儿院才学会了哭。在孤儿院我们被殴打,我们被告知:“可以打你们,甚至杀掉你们,因为你们的母亲是敌人。”我们从来不知道爸爸在哪儿。“你妈妈是个坏人。”我记不清那个女人的脸了,就是她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我妈妈是好人。我妈妈很美丽。”“你妈妈是坏人,她是我们的敌人。”我不记得她是否说过“消灭”这个词,反正她说过类似的话,可怕的话……是的……我都害怕记起它们。我们没有辅导员或老师,这些我们听都没有听过,我们只有指挥员。指挥员!他们手上总是握着一把长尺,随便什么事情就能打人,很简单,很随意……我倒很想他们把我身上打出一个窟窿,那样他们就不会再打我了。结果窟窿倒是没有,但全身长满了脓疮。我感到很高兴……我的朋友奥列契卡脊椎上有几个金属钉,所以就不能挨打了,我很为她高兴。大家都好羡慕她……(久久凝视着窗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我很害怕,可是我怕什么?我不知道……(思考)我们喜欢夜晚,总是期待夜晚快点儿来。黑暗,漆黑的夜晚。到了晚上,值夜班的弗罗霞阿姨就来看我们。她很善良,给我们讲阿列努什卡和小红帽的故事,还总是在衣袋里装些麦粒,谁哭了就给几粒。最爱哭的是小丽丽,她早上哭,晚上也哭。我们都有疥疮,厚厚的红疮长在肚子上,小丽丽的腋下也有水疱,脓汁都爆裂了。我记得孩子们之间也互相举报,这么做会得到奖励。小丽丽是告状最多的……哈萨克斯坦气候恶劣,冬季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夏季四十摄氏度高温。小丽丽在冬天死去了,要是她能活到草长出来就好了……也许熬到春天她就不会死,不会了……(声音含糊不清)

我们上学读书了……被教导最多的,就是要热爱斯同志。我们人生中的第一封信都是要写给他,寄到克里姆林宫。那时候就是这样……当我们学习俄语字母时,就发给我们白色的纸张,听写出给我们最慈祥的、最敬爱的领袖的一封信。我们热爱他,我们相信他会回信给我们,会送给我们礼物,许多许多礼物!我们看着他的照片,我们觉得他是那么漂亮,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我们甚至争论过,献出多少年的生命去换取斯同志一天的寿命。在5月1日,我们所有人都得到一面小红旗,我们一边走一边开心地挥舞旗子。我们按照年龄排队,我年龄最小,所以总是排在最末尾,就总是担心发不到小红旗,怕旗子突然不够了!我们总是被教导说:“祖国,是你们的母亲!祖国,就是你们的妈妈!”可是我们只要一见到大人,就要问他们:“我的妈妈在哪里?我的妈妈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妈妈在哪里……第一个找来的是丽塔·梅尔尼科娃的妈妈。她给我们唱摇篮曲,她的声音非常好听:“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屋内的灯光逐渐暗淡/门洞没有吱嘎声/老鼠在炉子后面睡着……”我们没听过这首歌,但我们记住了这首歌。我们求她:再唱一遍吧,再唱一遍吧。我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唱完的,因为我们都睡着了。她告诉我们,我们的妈妈都是很好的人,我们的妈妈都很美丽。所有的妈妈都是美丽的。我们的妈妈都会唱这首歌。我们等待着……但是后来却遭受了可怕的失望,她告诉我们的不是实话。其他的妈妈们来了,她们都不漂亮,而且还生着病,她们也不会唱歌。我们哭了,号啕大哭……不是因为见面快乐而哭,而是因为悲痛绝望而哭。从那时起我就不喜欢谎言,不喜欢梦想……不应该用谎言安慰我们,不应该欺骗我们:你的妈妈仍然活着呢,还没有死。后来却发现,妈妈并不美丽,或者妈妈已经不在了……不要骗我们!我们都不爱说话,沉默寡言。我不记得我们曾经说过什么话,我只记得彼此间的触摸……我的女友瓦利亚·克诺琳娜就经常触摸我,我也知道她想做什么,因为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我们都知道彼此最隐秘的事情:谁在夜里尿床,谁在梦中大叫,谁发音不准确……而我总是喜欢用汤匙磨自己的牙齿。一个房间里有四十张铁床,到了晚上就下令:把手掌放在脸颊下,所有人面向右侧躺好。所有人必须同时这样做。所有人!必须行动一致,就像是动物,甚至是蟑螂,但我就是这样受的教育。我至今仍然如此……(转向窗口,所以我一时看不到她的表情)夜里我们躺在一起,也是一起哭起来。大家一起哭着说:“我们漂亮的妈妈们要来了……”但一个女孩突然说:“我不喜欢我妈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她都不来看我?”我也生妈妈的气。在早上我们要一起合唱……(这时她开始唱歌)“温柔的朝霞染红了/古老的克里姆林宫城墙/全苏联的土地/在霞光中苏醒……”多么优美的歌声。对我来说,这首歌和此刻是最美丽的。

5月1日!世界上所有的节日中我们最爱的就是5月1日。这一天,给我们发了新外套和新裙子。所有外套都是一个样子,所有裙子也都是一个样子。你要认得自己的服装,在上面做标记,至少要有一些结头或折痕,证明这是你的……我们被告知,祖国就是我们的家,祖国在关心我们。在五一游行之前,院子里扛进来一面大红旗,敲起了小鼓。这时发生了一件惊奇的事情:一位将军到我们这里来祝贺节日了!我们这儿的男人只有士兵和军官,这个人却是将军,裤子上有条纹装饰。人们都跑到高楼的窗户上,看将军怎么坐在车里向我们挥手。“你知不知道爸爸是什么?”瓦利亚·克诺琳娜有一天夜里问我。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沉默)我们有一个叫斯捷潘的男孩,他总是端起双臂,好像搂着人似的,他沿着走廊转圈,自己跟自己跳舞。我们觉得很搞笑,但他根本不在意。一天早晨,他死了,病死了,是猝死的。我们很久都没有忘记他……听说他父亲是一个高级军事指挥官,官非常大,也是一位将军。后来我的胳肢窝下也出了水疱,爆裂了,痛得我直哭。再后来,伊戈尔·科罗廖夫在衣柜里亲吻了我。我们是五年级的同学。我开始康复,活了下来……再一次活了下来!(哭了出来)

难道现在还有谁对这些感兴趣吗?告诉我还有谁?早就没有人感兴趣了,没人需要这些了。我们的国家都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只剩下我们,衰老的讨厌鬼,带着可怕的回忆和受迫害的眼光……我们还活着!但是我们的过去还剩下了什么?只有一种说法:斯氏用血浇灌的土地,赫氏在上面种上了玉米,所有人都嘲笑勃氏。而我们的英雄呢?报纸上有人写文章说卓娅是因为从小患有脑膜炎,导致精神分裂症,情绪激动才放火烧了房子。说她是个精神病患者。而亚历山大·马特洛索夫是酒后扑向德国人的机枪,并没有救出他的战友。保尔·柯察金也不再是英雄……他们都是苏联的僵尸!(安静下来)我至今仍然经常梦见集中营,我还是不能看到牧羊犬,依旧害怕穿制服的人……(流泪)我再也不能这样……我曾经打开煤气,打开四个炉灶,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我什么都没有留下,为了……不要害怕死亡……(沉默),似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我好像闻到一个小孩的头发的味道……我的窗前一棵树都没有,只能看到屋顶……屋顶……(沉默)我把一束鲜花放在桌子上,打开了收音机。最后,我躺下来,躺在地板上……所有想法都是来自那里……

不管怎样,我就是这样走出了营区,走出了铁门,铁门在我身后当的一声关上。我自由了,我被释放了。我一边走一边说服自己,不能回头!生怕有人会追上我,将我抓回去,一切又会重演。走了一会儿,我看到路边有一棵小白桦树,普普通通的白桦树。我跑向它,抱住它,身体紧紧贴住它,旁边有一簇灌木,我也抱住它。我第一次这么快乐,全身心的快乐!(长时间的沉默)

一位邻居闻到煤气味……警察破门而入……我在医院恢复了神志,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在哪里?我又回到营区了吗?好像我没有另一次生命,什么都不再有了。我先是听到了声音,然后是剧痛,全身疼痛。我动了一下,喘气都困难,动一下手臂,睁开眼睛我的身体就是整个世界,然后世界破碎了,飘散在头顶上:我看到一个穿白色大褂的护士,白色的天花板,很长时间我才恢复意识。我身边是个生命垂危的女孩,好几天了,全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嘴上是个氧气面罩,她甚至都不能喊叫,看上去已经没有救了。我看着那些管子,想象着细节:如果是我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我将不存在。我已经徘徊在那个世界了……(停止)您不会已经听腻了吧?没有?听腻了就告诉我,我就不说了。

妈妈……当我到了六年级,妈妈找我来了。她在营区度过了十二年,有三年我们在一起,九年被分开。现在他们要把我们送到一个永久流放点,但允许两个人待在一起。那是一个早晨,我正在院子里,有人叫我的名字:“安妮卡!我的安妮卡!”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没有任何人叫过我的名字。我看到一个黑发女人,就尖叫起来:“妈妈!”她抱住我,用同样可怕的声音大喊一声:“孩子爸爸!”因为我年轻时长得非常像父亲。幸福的时刻!百感交集的快乐感受!那些日子,我开心得都不认识自己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幸福。真是百味杂陈……但很快……很快我就发现,我和妈妈彼此不理解,我们成了陌生人。我想加入团,要与那些想要摧毁我们美好生活的看不见的敌人斗争。我母亲看着我,哭了,但是什么都没说……她一直在害怕什么。在卡拉干达,我们得到了身份文件,被流放到一个叫别洛沃的城市,比鄂木斯克还远,在西伯利亚的最深处……我们走了一个月,我们在车上颠簸,一路上不断等待被转交,在沿途的内务部门登记,按照预先被安排好的路线继续走下去。不能住在边境地带,不能靠近国防设施和大城市,有一份长长的清单规定我们不能在哪儿居住。至今我也不敢在晚上观看万家灯火。夜里我们从火车站被赶出来,只能在街道上流浪。暴风雪,严寒。居民区灯火点点,那里的人们在温暖中生活,烧着热茶。我们不得不敲门求助,这是最糟糕的事情,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过夜……“我们身上有犯人的气味……”我的母亲说。(她哭了,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哭了)我们在别洛沃一开始住的“公寓”,只是一个地窖。后来有五个人住在这个地窖里,但是它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我患有肺结核,虚弱得站不起来,不敢咳嗽。9月份……所有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不能走路,被送进了医院。我记得,医院每天都有人死去。索尼娅死了,万尼亚死了,斯拉维克死了……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死。我刺绣很漂亮,还有彩绘,人人都称赞我说:“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你应该去上学。”我就想,那我为什么要死去?由于某种奇迹,我活了下来……有一天我睁开眼睛,桌上放着一束红樱桃。谁送来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意识到,我必须活着……我会活下去!我回到家里——回到那个地窖里。这段时间,妈妈中风了几次。我很了解她,我看到的已经是一个老年妇女。就在那天,她被送到了医院。而我在家里找不到吃的,甚至连食物的气味都没有。我不好意思和别人说这些事儿……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倒在地板上,几乎没气了。有人带来了一小杯温热的羊奶……一切的一切……我记得自己的一切,死了,又活了,又死了……(再次转向窗外)等我的身体好些了,红十字会买票把我送上火车,把我送回到故乡斯摩棱斯克,进了一所孤儿院。我就是这样回到家乡的……(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又哭?我知道一切,我知道我生命中的一切……在那里我长到十六岁,有了很多朋友,男孩子们开始追我……(她笑了)追求我的都是很漂亮的男人,都是成年人。但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特点: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会很害怕。我害怕受到关注,害怕别人注意到我。这样追我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我约会时总是带着女友。如果他们邀请我去看电影,我不会单独赴约。我第一次去见未来的丈夫时,就带着两个女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记得这件事。

斯氏去世那天,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排起队,打起红旗。送葬队伍很长很长,我们都立正站好,一直站了六到八个小时。有人晕倒了……我哭着想:我已经知道没有妈妈的生活是什么样,但没有斯氏该怎样生活?如何生活?……不知为什么,我担心战争会爆发。

—End—

本文选编自《二手时间》,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阅读此书。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内容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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