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生：城市咏叹调
月生 I 文
儿子离开村子到城市打工。到城里不但见了世面，挣的钱也比在村里多；在村里种庄稼卖蔬菜，不但辛苦，还挣不上钱。
儿子打工的厂子是台资企业，说是给美国苹果公司代工的，好几万人呢。儿子虽然只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不高学不进技术，但打包、装箱、运输之类的力气活还是能干的，小伙子有的是力气。每月收入有七八千块，也知足了——总比在农村“修理地球”强多了吧？
儿子见工厂的人多，食堂的饭菜不但不好吃而且贵，便想到了父亲。父亲是个厨师，在镇上开了个饭馆，虽然挣得不多但能把家顾上。儿子想让父亲来工厂附近租房子开个饭馆，凭父亲的手艺，满汉全席做不了，但家常菜还是很拿手的，在这里开饭馆肯定生意红火。父亲想了想，又跟母亲商量了一下，便答应了，关了镇上的饭馆，让母亲照应家里，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了工厂。
父亲的饭馆开起来了，早晨卖包子稀饭馄饨，中午盒饭，晚上扯面削面和炒菜，不但价钱便宜口味也好，来饭馆吃饭的打工仔打工妹络绎不绝。儿子一天三顿饭自然都在父亲的饭馆里解决，有时下班了或者周末，便来店里帮父亲照料生意。
儿子在厂里认识了个打工妹，跟他是一个车间的。那女孩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虽说长得不是如花似玉，但出脱得倒很周正，细高挑的身材，梳着马尾辫，一笑两个酒窝，只是儿子闻不惯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他本欲向她倾诉爱慕之情，可又一想自己是个穷打工的，没房没车，人家能看上咱吗？便一直没有开口，暗暗地恋着那个女孩。
一天夜里十一点多，他加完班回住的地方。拐过一条街巷，只见一家洗头房闪烁的霓虹灯下，有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在向他招手，挑逗的声音和手势让他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可待他走近一看，竟是那个女孩。两个人尴尬地低下了头。
沉默了片刻，他问，你怎么在这里？女孩说，嗯。他又问，怎么干这个？女孩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家是农村山区的，穷，父母身体不好，小弟弟还要上学，打工挣那点钱根本不够贴补家用，只得干这个再挣点。
他沉默了。刚才看到她做站街女，原本对她的好感和爱慕一下子荡然无存，可一想她的家境，又释然了。一想自己，如果是个女孩，家里条件也不好，说不定也会走那条路。女孩怯怯地问，你看不起我吧？他说，哪会呢？现在这社会，笑贫不笑娼，我也是打工的，不管干啥都是挣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在暧昧的红灯下，他看到她更加俊俏妩媚了，青春的欲火升腾了起来。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也做？他点点头，一方面是不想让她有自卑感，让她看到，他也不是个正人君子；另一方面，完事后给她钱她会收得心安理得。她便将他领进了里面的房间，关上了门。完事后他多给了她二百块。
第二天上班，他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以后的日子，隔三差五他都要从那条街那家洗头房经过，只要她在门口，他就会钻进去。
他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跟她算啥？是恋爱吗？她算女友还算小姐？他算男友还算嫖客？如果他是个大款，肯定不会让她再干这个，可他也是个打工的啊。
父亲的饭馆生意很红火，忙不过来又雇了四个员工，一个是下岗的大嫂，两个是出来打工的小伙子，还有一个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父亲心里想，含辛茹苦供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还不如我儿子那样初中毕业就让他出来打工呢。毕竟是大学生，父亲对他还是另眼看待的，不让他干洗盘刷碗、在门口招徕客人的活，而是教他怎样烹饪，使饭菜口味更好。
父亲的店也有人点外卖，有一次有个送外卖的是个戴眼镜很斯文的青年，父亲问他，是大学生吧？那青年局促不安地说，是博士生。父亲瞪大了眼睛，博士生还送外卖呀？这不是人才浪费吗？青年叹口气说，博士上五年了还没有毕业，房租要交，孩子的奶粉要买，不干这个哪来的钱呀？父亲心里说，以前在村里高中毕业就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全村人都羡慕得眼热，可现在居然连博士生都要跑外卖挣钱，是人才过剩文凭不值钱了吗？还是工作岗位太少竞争激烈，连博士生都来抢送外卖这个饭碗？
这以后，店里每当有人点外卖，父亲都让这个博士生去送。店里打烊时剩点饭菜，父亲就让博士生带回去给小孩子吃。博士生每次总是感激地对他说，谢谢叔叔。父亲心里苦笑道，谢我啥呀？我还是初中学历，靠做饭的手艺混口饭吃居然比博士生还混得好。幸亏没供儿子上大学，早点让他打工挣钱，如果供他上大学甚至读博士，现在说不定跟这个博士生一样呢。唉，这世道，让人看不懂。
一天晚上，店里来了四个食客，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酒，便海阔天空地侃起了大山。有一个说，你们注意到没有？最近呀风向有点变，有的学者吆喝说，民营企业已经完成了使命可以退出历史舞台，要大张旗鼓地推行国进民退，消灭私有制。听说有的地方办起了国有食堂、粮店和供销社。有专家说，外资来国内就是为了赚钱，哪一天钱赚够了一拍屁股走人，靠不住。他们是剥削咱们工人，赚咱们的血汗钱，应该统统把他们请出去。那个人说完，有的人表示赞同，有的却不认同，几个人争论起来。后来有人说，莫谈国事，喝酒要紧。几个人便搁下话题吃喝起来。
那几个人走后，儿子和父亲便琢磨起他们刚才说的话。父亲说，大道理咱不懂，可你要大办国企，干嘛要限制甚至消灭民企私企呀？一起竞争嘛。我开饭馆当然是为了赚钱，生意越大赚得越多，给国家缴的税也多呀，还解决了几个人的就业问题，这不是给国家做贡献吗？怎么就剥削了？给外企民企打工就是受剥削，那给国企打工就不受剥削啦？说不通嘛。
儿子附和道，不要光看人家赚了钱，还要看人家方便了你的衣食住行，解决了你的就业，拉动了你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鸡的屁。如果人家不招工，我进不来工厂，现在还在山沟沟里待着呢。
儿子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嘀咕，我去洗头房找她快活，谁剥削谁了？说她被洗头房的老板剥削了吧，可没有洗头房，她到哪里接客呢？我掏了钱被剥削了吧，可我爽了呀，两厢情愿的事，乐意呀，这也叫剥削？
父子俩最后说，不琢磨这些高深的问题了，脑仁疼，收拾一下睡觉吧。
过了一段时间，儿子上班发现那个女孩好几天没有来，特意从她的洗头房经过也没看到她，便打电话给她。那女孩说，晚上做那个，白天上班无精打采，好几次把部件装错了，工头训斥了我，厂里又听说我做那个，便把我辞退了。我现在已经到了另一个城市，一是想换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一是要忍痛割爱，了断咱们之间的情缘，否则彼此入戏太深不会有好结果的。以后电话联系即可，不要再见面了，我在心里永远喜欢你。
他问你在哪个城市？我去找你。她说你别问了别来了，再见。就把电话挂了。他惆怅了好几天。一个朋友也好，一个恋人也好，一个性伴侣也好，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再也见不着了，他能不伤心吗？下夜班有时特意经过那家洗头房，虽然有别的女孩搔首弄姿勾引他进去，但他再也没心情去消遣了。
岁月并不一直都是静好的，季节变换，冷暖也不一样了。渐渐地，儿子感觉工厂越来越不景气，这从每天发货量的减少就可以看出。再看工业园里别的企业，有的关门倒闭，有的大幅裁员，有的说要搬到越南、印度、马来西亚等地。再后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他这个工厂也要关门，老板要把它搬到美国去。
工人们一下子面临即将失业的恐慌，联合起来向老板请愿，请求工厂留下来，他们会好好干的，他们依赖工厂才能养家糊口。他也是这样，自然没有小粉红们老外夹着尾巴逃跑了的欢呼，反倒有了继续在厂里干、继续让人家剥削的乞求。可老板去意已决无法改变。
大量工厂或倒闭或迁出，昔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工业园区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工人们大都走了，父亲店里的食客也少得可怜。终于有一天，饭馆再也支撑不下去，关张大吉。
父子俩将店里的东西全都处理了，就等着房东过来退还押金。两人默默地坐着，过了半天儿子有点伤感地说，我们失业了，又得回农村去了。
父亲满不在乎地说，在农村有个窝总比在城市强啊，在土里刨食咋的也饿不死人。前几天看新闻，南方有个省还号召三十万大学生到农村去，再来一次上山下乡呢，看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咱们这不叫失业，叫返乡创业。不是说了吗，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儿子听了父亲后面调侃的话，苦笑了。
父亲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一走，那个失业的大嫂怎么办？那个大学生该去哪里打工？那个博士生给孩子买奶粉的钱可有着落？
儿子说，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操别人的心。
儿子突然想起那个女孩，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可好？便掏出手机打了过去，响了老半天最后传来一个男子冷冷的声音，你是谁？他一听，莫非是她现在的男朋友？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她的老乡。电话里的男子说，她因为卖淫，已经被拘了！他忙问，在哪个拘留所？我要去找她！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我手写我心。
往期精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