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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忆旧

和菜头 槽边往事 2020-09-21

诗人大仙在平安夜去世,网络世界点点涟漪。第二天早上,大惊失色的小朋友纷纷赶来,以为是他们熟悉的游戏主播张大仙。一场虚惊之后,为了缓解尴尬顺手点根香,说些“一路走好”之类的话。到了下午,又有网络职业鉴定家过来翻黑历史,证明他曾是个臭公知。于是,上午有些讪讪然的小朋友转头宣布收回哀悼,表示了愤怒和不屑。


多年以前的博客时代,我和大仙在京城的饭局上见过几面,大家没有多少话题。后来微博刚刚兴起那会儿,我们相互关注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前后脚彼此取消关注。我对体育没多少兴趣,不写专栏之后,再不看世界杯,也不看NBA。相信大仙对互联网也没多少兴趣,对一个极少谈诗歌的人也缺乏共鸣的可能,不大相信这样的人也能成为文艺青年。


大仙生于1959年,先是做工人,然后考取了电大,成为了一名诗人。再后来进入媒体,做记者、体育评论员、专栏作家、博客作家。这些个人简历不过是一句话,但在不同的人读来感受完全不同。在我读来,它就是许多老哥哥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在大学生极度稀缺的年代,白天身为蓝领工人上班,晚上参加电大课程,用业余时间完成大学教育。这需要相当的自律精神和强烈的进取心才能做到,要知道,中国是在1995年3月才正式开始实施五天工作制,之前都是每周工作六天。


诗人也不是字面意思。今天人们会把“诗人”两个字当做一种职业,或者一种头衔。但是对于50后和60后来说,“诗人”两个字在历史上有特定的含义,它说的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有一种特别的生活方式。中国没有美国60、70年代的嬉皮士运动,但是有80年代的诗歌运动。用当时见证者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当时你去任何一所大学,只要自称是一名诗人,就会有学生用饭票请你吃饭,开放宿舍请你住宿,然后请你朗诵自己的诗作。许多诗人就这样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相互抽查对方背诵名家名句验证身份,然后喝酒、聚会、创作、吟诵。


中国有过那样的时代,上大学竞争非常激烈,高考升学率是几十比一,只有那些极度自律的人可以想办法参加自学成才得到学历认证;也曾经对文艺青年极有好感,体现过对诗人的慷慨和尊敬,支持他们按照诗歌的方式无拘无束地生活。这两样事情,毫无疑问处于当时普通人社会生活的两个极端,而大仙都曾走过。


今天,体育评论员和专栏作家早已经褪去了光环,被自媒体作家所取代。但在90年代末,21世纪初,它们对应着当时市场化媒体的崛起,市民文化的复苏。大量的知识分子和准知识分子涌入平面媒体,为大众创造他们需要的文化产品。时评就是在那个时代出现的,一举打破了传统的杂文评论,用短平快的方式解读当下的新闻事件。体育类报刊也是在那段时间突然爆发,构成了国民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因此体育评论员在报纸上争奇斗艳,比赛文体创新。而为了吸引市民阅读,越来越多的报纸开辟了文艺副刊。版面需求量之大,以至于我这样只是在网上刷贴的人也变成了专栏作家。


在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里,变化其实早已经到来。互联网登上历史舞台,一开始是以一站式新闻服务的门户网站,培养用户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门户看新闻的习惯。很快,门户网站就不再满足转载传统媒体的新闻稿,开始开动编辑团队挖写手,为新闻专题约稿。等到博客问世,门户网站等于免费拥有了自己的内容池,开始慢慢超越平媒。博客不单是新闻评论和分析文章的资源库,它直接变成了新闻源,平媒记者要从博客上找新闻素材,于是事情颠倒了过来。例如方舟子和韩寒旷日持久的“网络打假”,在现实世界里并不存在,完全发生在互联网世界里。


1959年出生的大仙,脚步停在了博客作家。后来,他没有变成微博大V,没有变成公众号大家,没有变成直播达人,没有变成短视频红人,没有变成音频诗歌节目主持人。他和网络的缘分,到博客就已经尽了。之后,他还是按照一个媒体人,一个诗人的方式继续存在:饭局、饮酒、吟诗、活动、艺术家聚落。


对于60后一代人而言,历史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冲浪。从80年代末国门打开之后,浪潮一波又一波涌来,变化越来越大,浪头越来越高。大仙跃上了首批电大毕业生的潮头,第一时间改变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也赶上了狂飙激进的文艺年代,展开双臂投入诗人的生活。当市场经济大潮袭来,他又进入了媒体,经历了市场化媒体的黄金年代,并且如鱼得水。当过去40年最大的浪潮互联网到来时,他站上了第一波浪头,但随后好像突然对冲浪失去了任何兴趣,宁可在诗歌、妹子和酒精里找寻温柔的旧时光,寻找还愿意一起喝酒的朋友,愿意还听诗的听众。


我不知道大仙这些年有没有发现,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人们会因为某种理想或者情怀,聚集成彼此高度认同的团体。但这个世界在不断崩解,崩解为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再没有了记者、诗人、作家、评论家之间的区别,只有一道选择题:你愿意不愿意在网上站在大众面前,成为一名供他们消费的艺人?


大仙做了他的选择,所以今天的人们只知道张大仙,热衷表演闹剧。


题图摄影:Joanna Kosinska 

图片授权基于:www.unsplas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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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思考:徐浩峰和武林的关系


徐皓峰和武林的关系要说大,的确很大;但要说没有,也没有什么问题。你看他早期写的《道士下山》,想象力恣意汪洋,那时候他是在那个武林里的,想为它添砖加瓦。等写到那本《逝去的武林》的时候,你看他对形意拳高手李仲轩的访谈如此细致深入,感觉他依然深爱。但其实那本书的底色很悲凉,完全是个大破灭。因为非常真实,完全去掉了传说和神话,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武林,没有了那些文艺小说里的浪漫情绪。就是一帮泥腿子,在辛苦劳作之后,用石碾子碾平了后院,聚集起来舞枪弄棒。


其中,我最伤感的一段是写泥腿子高手用轻功从天津一夜之间跑到了北京。你就这么想吧:红色的蒸汽火车头喷射着浓雾,风驰电掣而去。铁轨边的北方荒野里,一个穿着对襟小褂,扎着布腰带,脚蹬草鞋的哥们,也朝着相同方向一气儿狂奔,脑门上白雾腾腾。这一幕何其绝望,何其伤感?


功夫破灭了,武林破灭了,还留下点什么?留下的是人,和人的活法。李仲轩一辈子起起伏伏,艰于谋生。但是他却恪守他的道,既然受了师门的传授,就终生恪守他的誓言,不开门收任何弟子。哪怕是世道全然变了,武林消逝,师门不再,他也继续履行自己的承诺。这种东西颇为打动人心,而且顽强抵御了时光。从书里看,徐皓峰在大破灭后有深沉的触动。


所以,说徐皓峰支持传武也好,解构武林也罢,我觉得都不在点上。武林已经随着历史死掉了,如同一头巨兽死在了荒野里。但这不妨碍徐皓峰用这头巨兽的骨骸,搭起一个戏台,在这巨兽身体里做戏讲故事。他得有这么个场子垫着,他才能开演讲故事。但他讲的故事,其实又和这个场子没多大关系。因为他并不是要讲历史,不是讲民俗,更不是讲武林,而是武林里的那些人。


作家都是这样的,讲故事得弄个场子。有的作家选择战场,有的选择皇宫,有的选择都市。徐皓峰没什么不同,他选择武林。只有在武林里,方便他去讲那些他认为已经逝去了的中国人—-坚守自己的原则和承诺,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整个时代都站在自己对面,也依然对抗到最后。他是讲述内心和时代,内心和世界的对抗。于是,故事都很惨烈,主人公看起来都很格涩。方头方脑,蔫中带狠。


你换个角度看,徐皓峰写的武林人,和茨威格、王国维在精神上并没什么不同。茨维格不会八卦形意,王国维不会虎豹雷音,但精神世界面对现世变化时的痛苦是一致的。若从武林解读徐皓峰,终归还是浅了,尤其到了后期,真的越来越和武林没多大关系。他的野心是讨论大破灭之后,一个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包在武林的壳里有好处,和直接讨论相比,会有更多人关注;也有坏处,因为武林而来的人难免失望,而且对下面徐皓峰真正想要表现的东西毫无兴趣。他们想看的不是这种东西,而是草鞋一顿,腾身而起,在草叶上一点,就飞快地超越火车,朝着北平城飞奔而去。他们说:生活已经很累了,我去电影院就想做个梦,求求你,我不想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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