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拆迁四十八小时

10月8日公安局文保分局下达至复旦后勤公司的整改意见通知书

“整改”一词其实意味着拆除。搬迁的通知下来之前，类似的风言风语就没少传。

“这里待不住，之前就听说了，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胡老板经营着南区的文印店，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复印机前忙忙碌碌。太阳斜照着屋子，他半站在阳光里，侧身对着阴影，神情有些黯然。

从接到通知到贴上封条，这期间留给商家的时间很短，仅仅不到一个星期——而这些店铺矗立在这里已经二十余年。

拆迁前夕的南区书呆子书店

拆迁缘由

根据商铺接到的通知，9月18日上海市杨浦区公安消防支队对复旦大学校内建筑进行了消防监督检查，南区的商铺们因被认定为“使用泡沫夹心彩钢板搭建，不符合消防安全”而被要求整改。

对于这场检查，有的商户表示，今年消防支队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而且往年“好像没检查过”。

靠近南区食堂的馨旦苑便利店是一座砖瓦房，没有使用“泡沫夹心彩钢板”，但依然处于拆迁范围之内，拆迁理由是“堵了食堂的消防通道”。

至于北区，缘由要更复杂一些。北区一条街地下本是河流，上世纪末筑造成陆。这条河从东走马塘流入箱涵（河流的地下通道），经过箱涵汇入虬江。近年来，由于汛期市政泵站排放和黄浦江潮涨潮落带来的泥沙堆积，它成了淤塞黑臭的重灾区，水质和周边生态环境也受到严重影响。杨浦区随即开展了“杨树浦港-虬江-东走马塘”河道整治工程，这条地下河的疏浚也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这部分工作在2017年5月底已经全面完工，去年春天，“本北高速”上出现过几个用蓝色施工挡板隔离开来的施工站，正是工人在进行箱涵疏浚作业；不时散出的异味便是来自那条绵亘复旦地下、长达2.12千米的地下河。根据《上海市环境保护和生态建设“十三五”规划》，未来这条“暗流涌动”的地下河很快就要“重见天日”——也就是说，北区一条街会沉入河底，而拆迁只是时间问题。

学校方面表示，2016年就已经告知北区一条街店主有关市政府的整治规划，希望“随时做好搬迁准备”，如今“消防安全”这个导火索，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商户们焦头烂额，北区的后勤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表示手足无措：“文件下来，我们只是执行啊。”

匆忙拆迁

店主们是10月5日收到的整改通知，8号参加了腾退善后事宜沟通会：若在12日之前搬走，店主可被额外补偿3个月租金；14日之前，2个月租金；18日之前，1个月租金。

商户们还没反应过来，9号又下发了有关最后拆迁日期的通知：11号消防部门将执行查封工作并断水断电，之后搬离被封物品须向消防部门申请。对此学校解释道：原本通知9号搬完，而11号已经是为商家尽力争取的结果了。

从9号到11号，留给商铺的时间，理论上只有48小时。

红底黄字的拆迁广告疾风般迅速贴遍了这条街上的每家店铺，“拆迁”“特价”“清仓”甚至“亏本”“跳楼”“滴血价”的字眼比比皆是。昨天还一片平静的校园一角一夜之间变成了大卖场，库存的货品零零散散地摆在店口，前面放着一张比平日低了许多的价签。前来光顾的学生和校工不少，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学生正在书店选购甩卖的二手书 

馨旦苑已经在南区开了将近20年了。四年前，原来的老板因照顾孩子不再管理店面，如今是马阿姨和亲戚一起在此经营。说起拆迁，她一边把饮料码到冷藏柜里一边喃喃：“给的时间太少了。”

对马阿姨来说，成箱的、未拆封的一部分商品可以退掉，但这样的商品实在少之又少。更多存货只能尽快自行处理，但是几乎无路可销。“尤其是生活用品，现在又不是开学，再便宜，有多少人会没事多买个盆呢？”

摆在简易货架上正在甩卖的商品

隔壁的书呆子书店也是困难重重。“打印店理发店什么的换个地方继续做，我这里这么多书只有复旦的学生要，我能到哪里去？”白天老板一个人留在店里整理存书，家里其他人都出去找地方，“找的还不是店面，只能找找有没有仓库。”

秋夜微凉，梧桐已经开始落叶，月牙幽幽地挂在天边。南区水果店孤零零地落在食堂的另一侧。

比起对面馨旦苑“清仓大甩卖”的喧嚣，这里显得格外沉寂。

老板坐在摊位上出神，手里拿着两个空袋子，随时准备递给前来买水果的同学。“这样的柚子三块钱一斤，从来没有的，以后也不会有了。”

拆除前夕的南区水果店

店铺们面临着拆迁，也都面临着物品无处安放、店面无处可找的境地。接下来，有的店主选择投奔老乡，有的往家里搬，有的找临时仓库，有的干脆就不要了。

除此之外，理发店和车铺的店主还有一个棘手的难题。他们的生意不像别家一样钱货两清，许多同学在理发店办了储值卡、在车铺买了保修一年的车，还有不少来交流的留学生在车铺租车的时限是半年。“刚刚还有个外国小姑娘来问这学期结束了车怎么退押金怎么还，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车铺的店主说着，眼里满是无奈。

有意愿在这几天里退还的，他们都受理了；没能来得及退的，老板也留下了自己的微信，以便之后联系。他们还找同学写了说明情况的“请愿书”递给学校，想着再多有一点时间，尽量多结几个单子，多给同学们一点明确的答复，只是最终也没有回复。

一条街的二十年

“这次拆除的商铺，南区始于1994年，北区始于2001年。”消防整改通报上如是说。

1994年到今天，历经二十余载春秋。南区水果的位置向西挪移了几十米，北区车铺则在叶楼附近，小明复印店原来是百货商店……几经搬迁或易手，与原初模样多有不同。

刚开始，商铺与学校有一年一签的正式和约，但最迟从2016年开始，学校就不再与商户签正式合同了。商户交租金，学校开具收据，“也提供过发票，但上面写着‘企业服务与物业管理费’。”

出人意料的是，对于不签正式合同的事，商户们似乎毫不在意。“我们哪知道签合同不签合同的事。”北区车铺的老板说道，“我们就觉得，交了租金，我们就能够安安稳稳做下去。”

没有正式合同，店铺也们不一定有正式的营业执照。大多数店铺张挂的营业执照都是复印件，上面写的地址、经营范围也未必真实。谈起这个，许多商户显得讳莫如深，只是匆匆说句“这样也可以的”“要办办不下来的”便不愿多谈。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店铺并非直接进入学校，而是由最初获得租店权的老板私下转让，甚至层层转包易手，有二房东、三房东的存在。

在复旦开店，客源稳定、租金低廉，是一件令许多店家心向往之的事。店主们都怕失去这个机会，很多时候显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乎所有的商户都自然地接受了不签合同的决定。在他们眼中，只要学校收下租金，便万事大吉，租金不涨，就更是求之不得，不敢也不觉得有必要提出更多要求。

“合同不签那就不签呗。”在这个问题上，大家的答案出奇的一致。

正在拆除的北区店铺

“我相信，我会一直想念”

无论是南区还是北区，二十年左右的时光，已经让这些商铺成为了这座校园的一部分。书籍、眼镜、文印、裁缝、理发、水果、百货……一条街店铺品类齐全，这些年来照料着复旦学子的日常生活，商业经营之余，也有几分服务学子的意味。

北区车铺的老板骄傲地说“同济、上财的学生都跑到我们这里来买车”，因为“实惠，质量、服务都好”。“打气、加油、小修小弄，都不要钱的，学生也喜欢我们。”

南区理发店的老板也说：“二十几年了，从来没发生过冲突。我们对学生好，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在这里，涓涓暖流流过心底，人来人往里满是善意。

全家的店员会关心你早饭吃得太迟、刷夜留得太晚，车铺的老板会叮嘱你骑车不宜太快、打气不宜太满……

如今却是物非人非。

从此，南区没有了鱼丸和烤肠气息氤氲的馨旦苑，北区没有了关东煮和包子香味荡漾的全家。那些上学放学路上的灯火，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些留给辘辘饥肠的点点慰藉，“我知道我还有地方吃饭、修车、买水果……可我就是有点难过。”一位同学说。

那条喧闹的街道不发一语，在夜色里慢慢暗淡下去。

北区一条街

再见，复旦一条街

一条街拆了之后呢？

学校表示“将充分考虑学生的校园生活需求，加强校区周边服务信息的推送，在园区内规划添加符合实际的服务设施，把对学生学习生活的影响降到最低”。

眼下，北区的优里和裁缝店已经移至本部零号楼快递服务站，全家也已经移至武东路44号北区公寓后门。在武东路、武川路等地可以找到理发、文印等替代商铺。同时南区（南区爱溪图文迁至国定支路28号）和北区（北区打印店迁至同济大学）的打印店也已经找到了新的店铺地址。

“我来的时候还是小姑娘，现在老了，回去了。”北区车铺的老板娘说着，心底眼里藏不住失落。说起他们的“以后”，有人说去打工，有人说换个地方开店，有人说大概要回老家，有人盼着重建后回到这里。

只是时间匆匆，片刻不歇。

2018年10月11日，消防部门来到南北区商业街。

白底，红框，黑字，四十五度角，一张封条。

其下一切，已成历史。

微信编辑 | 沈新湜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