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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小镇生存记:洗一次牙花了8000克朗 | 童言专栏

童言 三明治 2022-04-07


作者 | 童言



上期专栏推出后,我收到许多读者的留言和新老朋友的鼓励,非常感动。我的情绪至今偶尔上下波动,邻居说,这是从城市搬来小镇后的正常反应。或许就像在东南亚要习惯榴莲的气味和炎热气候,融入小镇生活,必须学会调节情绪并与孤独作伴。


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后,我意识到小镇与城市生活的差异,绝非大小和多少问题。以前无论从伦敦到上海,还是北京到东京,减去国情与文化因素,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衔接接近无缝。我总能在大街上找到扬手即停的出租车,购物广场里一定设有耐克专柜,全球化让城市模糊,却也让人感到熟悉亲切。


然而小镇不一样,世界翻天覆地,小镇始终站在边缘冷眼旁观,不仅撞破了我根深蒂固的城市认知,还给我递来奇特的体验,仿佛阿甘手中的巧克力盒,每一次打开都是意料之外。




深秋的一个周四傍晚,我骑车出门上泰拳课。


和往常一样,我把装着拳套水壶的大包放进车筐,跨上坐骑,脚一蹬就顺着斜坡滑到小路。车子飞驰起来,我启动自动驾驶模式,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准时开始训练。平时总因孩子的琐事迟到,众目睽睽下走进训练场,怪不好意思的。


离开小路,我右转拐进大路。小镇文娱生活极端匮乏,但在出行方面,小镇优势极其明显,堵车或倒公车这样费神费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出现,更别说交通意外。我闭上眼睛都知道自己即将穿过市中心商业街,靠右行驶两分钟即可到达目的地。


那天晚上,正当准备进入商业街入口,我看到路边停了一辆警车,三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人行道上。我可从来没在小镇看到警察,连警察局在哪儿都不清楚。该不是发生了什么吧?可小镇哪会有什么发生?!远处看警察们的站姿,笔直却散漫地在街上闲逛,完全不像电视里命案发生时的紧张氛围。


或许只是例行查巡。我抓紧一下刹车又松开,车速减缓了些许。这时,一名警察向我举起手掌,示意我停下。


“你好,请问自行车配车灯了吗?” 警察问,二十来岁的金发小哥。


我摇摇头。


“那你知道在瑞典骑车出行必须配置前后车灯吗?”警察又问,脸孔俊朗,就像米开朗琪罗创造的雕像,一直散发着友好气息。倘若他穿上牧师袍子,我会错觉他只是在给我布道。但我隐隐觉出少了车灯这件事将会成为让我训练迟到的障碍。想要继续往前走,我决定拿出在日本训练过的主动认错态度。


“实在抱歉!”我从车上跳下来,又追加了几个抱歉。警察小哥显然没去过日本,也不知道在那里只要认错态度足够诚恳,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他再一次强调自行车配车灯的重要性,并且,他说了一句和俊俏脸孔不相称的话:


“这是瑞典法律规定的。”


“可我是外国人,刚搬来这儿不久。”话一出口我立即发现战略错误:我和警察小哥从一开始就用瑞典语交流。他也察觉出我在拼死挣扎,然而并不打算出手相助,淡蓝色的眼睛加重筹码,严肃而沉重。我突然厌恶起他的俊俏,不止挡住我的去路,还让从来良好市民的我,一夜间因为自行车灯而犯了法。


前方市中心电子显示器打出“19:05”的字样。泰拳课开始了,我的同学们一定在做热身,慢跑。我对泰拳的激情比在新加坡时已大大减退,每周两次练习只是在培养一种习惯,像给生活建筑轨道。我想立即爬回轨道,即使前方不甚有趣,也总比和警察小哥周旋强。他腰间别着的冰冷手枪,越看越令人心寒。


“我保证回去马上装上车灯,”我轻轻哀求,“可以放我走了吗?”


“哈,”警察小哥笑了,“我会放你走的,交罚款就好。”


我马上打起精神,只要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多少?”


“500克朗。”


“500克朗?!”


我尖叫起来,不敢相信区区前后两盏车灯我要付出如此高的代价。德国驾车超速收到的账单,也不过10欧元。我后悔平日一直不舍得买的西班牙火腿片,50块一包,500克朗可以买十包呢!我开始动了逃跑的念头,准备从小哥腰间夺来手枪,跨上车子,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反正小镇道路畅通无阻!


警察小哥当然对我脑海里的枪击劫持计谋毫无觉察,他从口袋里掏出平板模样的工具,手指点开表格,输入我的人头号。他大概是个新人,操作速度很慢,三番几次返回主页重新操作。我沮丧地靠着自行车,满肚子都是后悔药,早知道刚才骑到马路对面车道,瞧瞧几辆自行车飞驰而过,似乎也没安装车灯。


自行车有关罚款一览表,包括车灯,刹车,头盔等


签好名“认了罪”,一切手续办妥,警察小哥叮嘱,还没有安装车灯前,请务必推车走路。我连声答应一定一定,等再也看不到警察,立即跳上车飞奔逃离“犯罪”现场。


那天回家我马上订购了车灯,两百克朗左右。之后黑暗来临的日子,车灯确实发挥了无限作用。缴上的500克朗就当买个教训破财挡灾,毕竟破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吧?




来到新地方定居,解决衣食住行外,生活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处理。在瑞典,到埠头等大事,必须到税局登记并获取人口号(personnumer)。此号码相当于身份证号,大至银行开户,小至课外活动报名,又或者上面提到被警察小哥罚款,只要报上人口号,立即显示个人信息资料。申请人口号手续简单,相关资料提交后等三四个月即可收到。身份明确固然重要,对于我,找到牙医同是基本需求。


过去无论在哪个国家居住,我一定保持半年做一次牙齿保健的习惯。来到小镇也不例外,听说小镇有两家牙医,我只发现其中一家,涂了蛋黄色油漆的小木屋子,外面挂着“丹麦大街”的路标,就在我平日去超市的路上。


在网上找到预约热线,我等了好几天才下决心打电话。并非我害怕牙医,只是要用瑞典语讲述牙齿情况,无疑是新的挑战。我临时抱佛脚新学了几个专业术语,感觉发音万无一失才拨通电话。


前台接听挺友善,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立刻甩出刚练就的“洗牙”单词,像跨过百米跨栏障碍般自豪。预约最难的部分过去了,我想,等着前台回复时间就好。可是,我又一次高估了小镇有别于城市的办事原则,因为前台说道:


“抱歉,所有治疗前,必须预约一次评估。”


“我六个月前才做了全面检查,完全没问题。”


“这是规定。”前台说,语气依然友善,只是我读出了“要么预约要么拉倒”的潜台词。鉴于必须找牙医,又贪图牙医诊所离家近的便利,我想当个新体验也不错,于是预约了第二周某日上午十点。


从冷冷冰雨外走进诊所,我有种像到朋友家做客的感觉。室内到处染着窗灯散发的橘黄色,顿时让人放松。我把帽子围脖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身坐在木凳子上等候,鼻子里塞满咖啡香和木建筑的醇,完全没有医院里常有的过氧乙酸,提心吊胆的味道。


护士很快出来接待,带我去拍X光。拍好,护士退下,主治医生上场。


“你的大牙有龋齿!”


一位扎着长辫子的老太太几乎冲进就诊室向我宣布。她一把拉过探灯,伏下身子在我的嘴巴里倒腾一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再次宣布:


“哦,X光拍不好,你没有龋齿。”


至此,她一直在用英语和我交谈,无论我如何把瑞典语答复放在面前,她都故意听不见。这位老太太的打扮蛮具备时尚气息,干瘦身材,紫色紧身上衣红色A字裙,银白长发高高束起,很是得意,仿佛容不得来自病人的任何挑剔。


我很确信自己没有龋齿,也清楚其中一颗大牙下面的支撑骨头几年前已莫名消失。听完我的解释后,老太太沉沉地“嗯”了一声,再次过来检查我的口腔。她的镊子有点漫不经心,像挑吃的小朋友,左右摆弄蔬菜。


“需要预约清洁师来做深度清洁,”她说,“肯定得分开两次完成。”


“没那么严重吧?”我口齿不清地嘟噜着,十分不喜欢她的鉴定,仿佛我的牙齿有多么肮脏。


老太太再次忽略了我的回复,她摘下手套,收起工具,


“等清洁师来决定吧。” 她抿了抿嘴,蹬着高筒靴子嗒嗒走到就诊时门口时回头说,“和你说明一下,在瑞典,倘若治疗时间超过一小时,我们必须加收一千克朗服务费。”


评估结束后,我马上预约了洗牙时间。果然如老太太预言,清洁师决定分开两次来清洁。整个过程我都盯着天花板的一副传统瑞典绘画度过,但我能感觉清理过程并无特殊之处。清洁师在一小时来临前十分钟停止工作,我带着一半亮洁一半污垢的牙齿回家,第二天继续。


洗牙时我盯着的天花板


三次牙医看下来,我收到近八千克朗的账单,那么割肉的数字,却还没达到保险公司部分报销的金额。和朋友聊起来,他们都说这里看牙医动不动几千克朗起步。以前总埋怨新加坡生活贵,到处弥漫资本主义的精明。经过这次牙医体验,我怎么觉得小镇比新加坡还透着臭烘烘的商业气息呢?




虽说意外破了两次财,小镇生活其实很省钱:让人失去购物欲的购物,可以忽略不计的酒吧,朋友聚会的机会甚少。以前在新加坡参加小朋友生日派对,见识过多少豪华铺张。现在缺少素材,一切从简,那些居住在北朝鲜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大概和我类似吧。


我接受简单生活,只是我的城市基因太强,时不时地会因为无处消费而感觉像被五花大绑一样捆住。我需要在挥霍中寻找安慰。小镇没有商店,网络有。


我把目光投向了亚字打头国际电商,放在以前,我可绝对看不上。无奈今年八月开始,所有国际包裹进入欧盟国家,收件人必须上缴重税。家人给我寄旧衣服,我付了八百块人民币税。亚字打头电商商品有限,瑞典本土的选择更少,加上投递速度也慢,一般三五个工作日才到达。看在能省重税的份上,我只得凑合。最近入手了美白牙贴和重力毯,明知一时冲动作祟,最终肯定逃不过积尘的命运,但每每下单后看到预计送货时间,生活仿佛又多了一点期待。


除了网上购物,我也发现小镇另一花钱的理由:农夫市集。


和大城市市集相比,小镇的规模很小,平日连个摊位不见,顾客只能在专门网页上提前预定,隔周周四下午在市中心领取。这里地广人稀,周边小地方还保留着许多以家庭为单位的小规模农场,养个鸡牛羊,种点蔬菜土豆。本地相关机构于是建立了脸书网页,把这些农场产品都放在页面上推销。


能购买的农产品无非牛奶鸡蛋蔬菜肉类,和超市卖的无异,价格还稍微贵出一点。我实在抵不过装在玻璃瓶里牛奶的新鲜感,又或者周四挎着篮子到市中心取食物时,脚步偏离日常时的愉快。现在购买的食物都相对保守,每次固定两瓶新鲜牛奶,两包羽衣甘蓝,偶尔来一盒鸡蛋。农产品清单上还卖自制正宗韩国泡菜——大城市不起眼的食品,放在美食稀缺的小镇背景前,我要留着特别时刻才买来享用。


同样被我珍藏着的食物,还有朋友Aida给我做的饭。谁能想到,我竟然在这个不到一万人的小镇里吃到正宗新加坡咖喱?


我在一次华人聚会上认识Aida,那天,她贡献了香喷喷的松软的斑斓叶蛋糕,这可是新加坡众多出名小吃之一。熟悉的气味,不仅把我一下带回至新加坡,还开始了我和Aida的谈话。五年前她随着在宜家工作的新加坡丈夫来到小镇。


Aida是美食达人,喜欢吃,更喜欢做,无论新加坡肉骨茶还是印尼咖喱,统统能拿下,全来自她身体里的纯正马来印尼血统。Aida也很高兴在这里能找到懂吃东南亚菜的知音,一面之缘后,她盛情邀请我到她家,美其名曰教我做菜,实则我旁边坐着,看她从冰箱里拿出保鲜盒,里面装着由蓝姜,洋葱,姜黄,辣椒等混合而成的常备配料。勺出几汤匙放进热好的烧锅,熟悉的热带味道马上复活了。


还住在新加坡时,Aida很少亲自下厨。那儿几乎家家必配菲佣,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来到小镇,切菜洗碗打扫,全都得自己干。刚开始很不习惯,久了还享受其中。AIda说,她从小就习惯在厨房里看外婆母亲忙里忙外。她们用研杵捣碎香料的动作,小口品尝咖喱汤底味道再适当调味的姿态,就像一粒看不见的家传玉吊坠,一直挂在Aida脖子上。她已经距离热带很远很远,和外婆母亲一起下厨的时光早已成为黑白记忆,唯有这些熟悉的菜式,成了她与家族的另一种联系。


Aida的私房咖喱,还特地买了印度大饼送过来


Aida做了好吃的都会一定留出一份给我,还亲自驾车送过来,简直成了小镇里最奢侈的外卖。家传秘方的咖喱味道特别浓郁,放在炉子上一温热,香气蹦蹦跳跳,仿佛来自东南亚炙热的阳光,跑满整个厨房。我喝下热辣辣的汤汁,任凭外面暴风大雪,温暖由心而起。




一踏进十二月,小镇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那是四点左右的下午,雪纷纷扬扬开始落下。一开始只是雪点,打在衣服就像豆子,几乎听到劈劈啪啪的干脆声音。到了晚上,雪花大片飘下来,路灯下都是自由散漫的雪白身影。我本可以蜷缩在家,大棉被里端着一杯热可可,好好欣赏窗外雪景。你们大概也了解我的性格,外面这般热闹,我肯定闲不下来,还非要挑暴风雪天早上六点半出门,只为了我的新爱好:游泳。


我算不上游泳狂热分子者,以前在新加坡居住,多少被那里随时随地遍地开花的游泳池宠坏,时不时想念亲水的感觉。瑞典当然不能复制如此奢侈,想游泳只能到公共游泳馆。这里城市大多配备了室内游泳池,里面的设计每一个都好玩得出乎我意料之外,垂直滑梯,人造浪,还有建筑师专门设计的泳池。每到周末,我成了周边游泳馆打卡达人。相比之下,小镇的游泳池只起到功能性作用,简单二十五米池子再加个暖池,实在让我提不起兴趣。


直到最近,我终于决定去小镇游泳馆游泳,全因我的越南邻居Hoa。她(当然)因为宜家搬来小镇,住了八年,平常娱乐生活特别丰富,马拉松长跑\网球,周末到马尔默开派对。我早上跑步送孩子上学路上,总碰到她骑车回家。一来二去,我得知她在小镇游泳馆游晨泳,六点四十五分开始。


“那么早!”


“早场人少,回来七点半,刚好开始一天工作。”她说,“你要和我一起游吗?”


十一月底,早上跑步已经感到刺骨寒意,而且总下雨,跑一趟回来,鞋子又脏又湿。我倒是一直要寻找代替跑步的运动,游泳的确不错,就是得早起......


"试一下嘛!"Hoa说。


她建议我到游泳馆办月卡,省钱也方便。我立即照办了,拿着收据欢天喜地跑到Hoa家约她第二天一起去。


“明天暴风雪呢!” Hoa拿着遥控器站在过道,娇小如树苗的身躯后面,35寸电视屏幕正闪烁天气预报信息。


“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我说。


“自己一个人去怕什么?”她转身消失几秒,回来从钱包里拿出游泳卡递过来,“先用我的,你的收据晨泳时进不去,等你新卡到了再还回来。”


我接过Hoa的好意,就像接过一只神圣的火炬,当下决定即便天塌下来也一定要去实施游泳计划。当天晚上我调好闹钟,第二天六点准时起床。屋内的温暖多少模糊了室外严寒,我看了看温度计,零下六度。


一整夜大雪把门口堵住了,我使劲推了好几下才能打开,还得赶紧用扫帚扫雪,依然在积了五六厘米雪的楼梯上摔了两跤。走在路上,雪夹着北风毫不留情打在脸上。我总以为雪是温柔的,现在发现这些六角形晶体原来也可以如此锋利和无畏,敢死队一样撞向脸颊,我竟感到被玻璃碎渣扎到般的疼痛。偶尔一辆车驶过,原本光亮的车身此时像吃完饭忘记擦干嘴巴的孩子,到处布满邋遢而狼狈的雪。


雪天,雪景


铲雪车清晨已铲过一轮,无奈雪下得太快,不一会儿又是厚厚一层。我脚下咯吱咯吱地踩了半小时才到达游泳馆,平日这段路只需十分钟。刷卡进入,换衣服,按照Hoa的建议洗了个热水澡,让身子先暖和起来。除了岸上两名工作人员在聊天,场馆里只有我一个泳者。Hoa前天晚上说,大概只有疯子才挑选暴风雪天来游泳。我庆幸到底来了,肆意在无人的泳池里游了一个又一个来回。我成了一条鱼,暂时忘却了风雪与难过。


小镇游泳池


起水后,我独自在桑拿室待上一会儿。那儿弥漫着香气,仿佛来自冬日京城的新鲜烤红薯,一口气呼吸进去,实在而美好。我也专门买了百香果味道的润肤露,洗漱完毕涂抹,身上马上披上一层酸酸甜甜的幸福。


重返现实,大雪依旧,远处宜家商场边角多了一点光,暗蓝色,很微弱,就像我身体深处的暖光,就算熬不到傍晚,也足以照亮整个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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