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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陆庆屹 | 看同一个金庸,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CITYZINE 城市画报 2021-06-04

大概是去年这个时候,北京朝阳医院眼科发生暴力伤医事件,眼科主任医师陶勇被砍,其左手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颅脑外伤、枕骨骨折,失血1500ml。几个月后,陶勇恢复出诊,行程多了采访、节目邀约和公益活动。他还在表演脱口秀时把那次经历当作笑话一样调侃道:



前段时间,一个北京冬夜,眼科主任医师陶勇和一个左眼视力不好的人坐到了一起,不为问诊。如果不是因为“因缘际会”,他们恐怕永远不会认识。他是处女作《四个春天》被提名金马奖的纪录片导演陆庆屹。



眼科医生陶勇和纪录片导演陆庆屹,“我们完全不同水域的两个人却找到了同一个共鸣,就是家庭的力量。”


 


武侠实验


陶陆二人年少时都喜欢看武侠小说,于是一位成立帮派成为镇上的街头霸王,离家流浪;另一位独爱书里的各路名医,许愿以后治病救人。种种细节和小事,构成少年之人格,决定少年日后的走向。还是那四个字,“因缘际会”。



陶勇:陆导当初为什么选择去流浪?是读了什么书吗?比如三毛。


陆庆屹:我小时候读金庸,喜欢令狐冲、杨过。离家的原因之一是有天我爸怒骂我:“你就是陆家败类!”我爸脾气很好,是我太糟糕,太让他伤心了。整个县城的人都怕我,我们初中的男老师都被我打过。我打架特别快、特别狠,实战中我可能会先让他打我几拳,他就觉得占了上风,因为我个子不高,他打我的话会露出弱点,然后2-3秒钟我要解决,他就不会想到我会那么狠的反击。一个很和善的家庭出了一个街头霸王。


陶勇:我也读金庸,但我不羡慕那些大侠,只觉得那些神医厉害。所以同样看一本书,每个人点不一样。


陆庆屹:我反叛的原因还有家庭教育,家里小时候管得太死,教得太多,我初中没事干了就开始反叛。我妈那时候对我的要求就是,第一个你不许犯罪,第二是不允许为难别人。我们的学校,小痞子老来骚扰女学生,我们就联合起来打架。那条街叫和平街,我们就把和平街给平了。我到北京后上过两个中学,都是我哥给我找的,都因为打架退学。


陶勇:我确实是从小被塑形了。我看《四个春天》,我就发现不了那些点,这些生活感动不了我,对油酱油盐酱醋茶这些我熟视无睹。你给我一个摄像机,让我去拍,我拍不出来也拍不好看。原来的我若是干学习以外的事,就觉得是浪费光阴浪费生命。我现在在家里也不会干家务。


陆庆屹:这么极致?


陶勇:学校组织大扫除,我扫地的姿势不太好,老师问你平时在家里扫地吗?我就没回答。回家之后我就知耻而后勇学扫地,我妈一把抢过,说不行,你要这么干我就失业了。所以结婚了之后,我老婆干家务活,我都会觉得还不如你去写篇论文。我觉得可以雇小时工干。


养病的时候,空余时间我就去练字、听英文演讲,并且把我那本《眼内液检测的临床应用》后续写完了。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我不干。以后我觉得也不大会干。我曾经尝试过挑战自己,情人节去街头卖花,还去批发市场进红枣卖。人常常想尝试,就像你对小孩说太烫了不能碰,越激发他想碰一下地感觉,但是他试一下之后又缩回来了——终归我对这些琐事没有兴趣。


陆庆屹:我没想到你这么极致,我有的朋友也什么都不干,但他们至少不会像你这么坦率。说到练字,我从小看医生的字都很好看,但我压根看不懂,不过医生之间能认识,按方去抓药。好像是医生之间有武林秘籍一样。


陶勇:现在都是打印的病历,以前有人是写“拉丁文”的,还有的是缩写。


 


生死疲劳



《四个春天》这部电影后半部分,陆导的姐姐病故,电影从祥和愉快的基调转入悲伤。剪素材时,导演泪流不止,以至于某些地方的呈现十分直给。作为医生,陶勇对生死离别见过太多,理性的他却有一种强大的共情能力,这让他面对许多事物都有悲悯从而包容的态度。


 

陆庆屹:首映时候我妈说我今天在大荧幕上看见我自己,谢谢我儿子。那一下无法言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干各种让她不放心的事情。我在拍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我只是给家里记录而已,没有想到会是一个事业。终于让他们放心了。


他们理解生命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不会还想到什么类似荣耀那种东西,但就生命本质来说,我更焦虑了。因为他们一年一年地更老了,我在二三十岁时,我爸妈非常健康的时候一起爬山,我都没有想过他们会真正老去那一天。这两年我爸走路我得搀扶着他,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


陶勇:我父母目前身体还算是健康,我每年会给他们去做体检,所以可能没有特别的悲观和感触。


但是我自己在生死方面,最近是有一点点小的感触。去年同仁医院有一个眼科医生叫王辉,才32岁,连续加班突然猝死了。他老婆是我们朝阳医院整形科医生,他们是同班同学。他的追悼会就在朝阳医院的太平间。我和王辉都参加过北京市卫健委举办的宣讲比赛,分别拿了两届的一等奖。他是一个特别活泼的人,讲的是另外一个大夫怎么看儿童疾病,拿一个小熊模拟大夫逗乐,特别形象。你就会觉得那个人怎么突然就躺在那里?当我自己受伤了之后,我其实心想我差一点也躺在那里。


医院容易让人对生死看淡。路过急诊科的时候,大夫跟病人家属就交代,可能过不去今晚,原来很多纪录片是拍这种,今天看着还好端端的面孔,过两天就消失了。这在医院是很常见的事情。在医院呆久了,很多事你就看淡了。


陆庆屹:那有没有那种情绪突然爆发的时刻?


陶勇:没有,总体而言我觉得我心比较大。


陆庆屹:我前两天大哭一场,看了一个美国电影,病人得白血病,保险公司不赔钱,然后一直在找律师,律师是马特·达蒙演的,他一直在去抗争这件事情(注:《造雨人》,1997年科波拉执导电影)。我想起我姐在病床上的样子,就捂着嘴在那痛哭。我基本上是晚上开始拉片,研究东西。半夜看那些窗户,那么多灯光,就想着隐藏着多少悲伤,那种感觉,我特别受不了那种无助。


陶勇:医生这个职业无形之中会修正或者是重塑一个人。


打个比方,很多患者其实总会是有一种想法,什么是最适合我的治疗方法?什么是最好的?他总是希望10个大夫看完了都说1个意见。有的患者心很大,让你随便弄;有的患者心很细,拿出来一张A4纸上面四五十个问题。无形之中你慢慢发现什么人都有,最终会发现医学手段是要变动的,如果只有一个手段,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你看人的观点,看事的态度,都会不停地发生很多的改变。


改变一个人是很难的,需要很长时间,我引导患者的方法是营造一个环境,所以我在朝阳医院弄志愿者服务行动计划,给人端茶倒水,我在墙上还挂油画,让患者进到这个环境,觉得自己是高雅的,同样一个人进到不同的环境表现是不一样的。


陆庆屹:所以我记得我第一次进宾馆,1994年,一进那大堂,基本上自己端起来了,就木住了。


陶勇: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很多人其实进医院感受不好,我自己也思考这个问题。一方面患者也不觉得看病或者求大夫是件难事,或者也不觉得它是个值钱的事,而同时大夫也不觉得自个儿值钱,两头都不觉得值钱,所以他就不会提供出好的服务。


陆庆屹:前几天我见了几个抑郁症患者,他们眼睛里边那种时不时闪过的灰暗让我很难受,走在身边,我不会觉得这些活生生的人是有抑郁症的。你愿不愿意对他们说些鼓励的话?


陶勇:我不是心理科医生,无法给出专业的建议。有些盲人尽管眼睛看不见,但是他接触的知识体系全是正面的,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偷鸡摸狗。我觉得有些抑郁症患者其实是眼明心暗,但是有些盲人是眼暗心明。他们也许可以交流。


 

两个纯粹的人



对话开始前,我们将以下5个问题抛给陶勇和陆庆屹。在他们的简短回答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两个人截然不同的特质,以及一种相似的纯粹。



Q:你是一个偏理性的人还是偏感性的人?

 

陆庆屹:我肯定是极感性的。我能理解物理,但我理解不了化学,这是我唯一不行的科目,我就是理解不了那些公式,什么和什么就组成了一个新的东西。


我和初中化学老师有个故事,实验课丢了两盒玻片,班主任就把全班留下来了,说今天不查出是谁拿走的,谁也不许回家吃饭。我坐在教室三个小时,饿得实在不行,我说我拿了。我没当回事,结果第二天早操,大喇叭播报:高一一班陆庆屹因盗窃被处以留校察看的处分。当时我就直接跑到教务处,把墙上告示给撕下来,背着书包我就走了,我那三天没敢看我爸妈,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我爸流泪。


陶勇:我是偏理性的,有时候生活中的得一些事情让我觉得逻辑也无法解释所有事情。例如初中晚自习,有人调皮捣蛋,把教室锁眼堵住,我就会想居然真有人做这样的事情。结果高中时候,全校表扬拯救落水儿童的人,也是他。


我们小时接受的教育就是除了好人就是坏人,我就心想人怎么可以变化这么快。有一年我陪着我的德国导师Jonas夫妻去内蒙古西边的额济纳沙漠,导游介绍古老村子里有人世世代代以偷窃别的村子为生,因为别的村子壮大了就会来欺负你。这让我会思考好与坏的界限是什么。

 

Q:最近关注的社会新闻?


陆庆屹:我内心里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两件都和女性有关。一个是被拐卖35年后,布依族妇女德良回到了贵州老家,我是布依族,所以我看那天哭了,这人生太艰难了。另外一个特别鼓舞人心的就是56岁阿姨忍受不了丈夫选择自驾出走,我觉得她终于找到人生的路了,我替她畅快。 


陶勇:我比较少关注社会新闻,最近科学上有一个重要发现,可以逆转视神经萎缩,不过这不属于社会新闻。如果一定要问我今年关注一个什么社会新闻,我脑海里能想起张桂梅校长,她办了一所女校,培养女性独立,给她们创造学习条件,她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就是培养一个女孩可以改变三代人。

  

Q:描述一个你觉得浪漫的故事、场景或细节?


陆庆屹:其实我也说不清什么是浪漫。比如说早上还在湖北,坐飞机下午就来到北京,感觉就像一按门铃开门就是冰天雪地,场景变换无缝衔接。一个冰天雪地的那种气候什么这种感觉。而我为何而来?因为晚上要见一个我非常尊敬的人——陶勇,就像人生有很多不期而遇,无法预测。你要追溯起来,我又为何结识《城市画报》?一点点回溯起来,会觉得这些非常难得,有可能多年前一件小事就挡住了这条线。


陶勇:三年前我从坝上草原就是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把腰椎摔裂了,还打了6颗钉子2个钢板,2019年打全麻手术取出来了,2020年又遭遇了伤医事件。但是让我记忆很深刻的就是因为不方便,我老婆会帮我每天洗脚,因为她帮我洗脚被女儿看见了,女儿还会要抢着帮我洗脚,这是印象里很浪漫的一件事。

 

Q:分享一双令你难忘的眼睛/目光 


陶勇:曾经我在健康快车注上碰到一个老太太,眼睛特别小,我们管它叫一线天。手术特别难,即便完成了白内障也很重。但我就觉得那老太太有一种渴望,你知道吗?尽管她看不见了,但是能感觉出一个内心有渴望的人会透出一种光彩。这种渴望说服我们去完成这个手术,折腾很久,第二天她还真恢复视力了。

 

陆庆屹:大概是1994年,我和哥哥住在清华园二号楼宿舍。一天早上我去食堂买早餐,雾很大。在窗口看见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女孩,她的睫毛上有水珠,我觉得美极了。那时我对电影没感觉,但我意识到那是一种“电影感”。后来我看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里面的一些场景让我回想起来,当时她长得漂亮或者什么我都没记忆了,但我就记住那双眼睛了。一眨眼,你能感觉到那个睫毛是有重量的。

 

Q:一个近期目标 


陶勇:我要获得北京市朝阳医院运动会男子1500米跑乙组第一名,之前我最好成绩是第三名。


陆庆屹:要接我爸妈来北京过年。因为前几天是我哥老师的生日,她93岁,身体还特别好,2019年还骑自行车去书店买书。而他跟我爸妈之间已经40年交情了,既把我哥当儿子,又当成朋友。老师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一定要让他们见一面。




以上内容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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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蔡真
图 /付酉
编辑 /夏偲婉
设计 /梁海平
插画 /小保伟
微信编辑 / 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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