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不受待见的主体性

维舟 维舟 2023-01-27


一个小粉红,武汉人,半个月前还在微博上大骂别人制造恐慌,结果现在自己外公也被感染了,求告无门。此事在网上被群嘲,说是“打脸来得太快”。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一个激烈拥护官方立场的人,最终自己受到了国家主义的铁拳打击。


但确切地说,他们的立场与认同本身没有问题,他们当然可以有自己的观念,信自己的神,这在任何一个多元化的社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确,这个国家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他们也不是面目模糊的一群人,很可能就是我们的父母兄弟。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可以认同党,但党并不只代表他们的利益。这不像西方,不同派别可以各自拥护自己的利益代表,哪怕是极右翼,再受人唾弃,但他们也是有合法权利的公民,可以选出自己的代表,在议会中发声,这些都是摊开在台面上竞争的。最终的结果,是各派妥协、交易的合力,有时这个过程可能非常丑恶、残酷乃至血腥,但它的好处是公开化,个体的诉求可以通过自己这一派得到倾听。


在一个社会中,个体和个体的利益之间总不可避免地存在冲突,总有一部分人为了个体利益最大化而出卖集体利益,这是现代政治中一再出现的情形。这意味着,试图让每个人都优先考虑整体利益是不可能的,如果都能为集体利益深明大义,那么问题来了:个体利益谁来代表?



中国社会的政治所遵循的一贯逻辑却不是这样,因为“个体利益”被认为是“私”,它在道德上不具备合法性,只有“公”才是值得肯定的。这样,不仅不同群体无法公开为自己追求特定利益,甚至哪怕是主动认同“我是自己人”也不受待见,因为在逻辑上,这意味着原本代表所有人利益的“公”被这一特定群体所俘获,变成只代表一部分人,无异于自我矮化


这两天,“如果你觉得国家不好,就去建设它、加入它、改变它”几乎已变成一个新的文体,演化出各种戏仿。所谓“你站的地方就是中国,你怎么样中国就怎么样”,这原本是崔卫平从哈维尔从无权者政治的角度出发,期望人们自我引导,触发社会改变,但在中国语境中却演变为:不要去抱怨和批评,少添乱子,你唯一真正能做的,就是进入体制内,从自身做起去改变它。


不可否认,这其中有一种自信,也呼应中国传统中对“人”的突出强调,所谓“事在人为”,也因此,它低估了制度的强大:一旦你进入其中,那么,至少存在一种可能——是个人要服从制度,而不是相反,在一个“严禁突出个人”的框架内,最终个体如果被体制改变、塑造,那这就是异化。


不管怎样,这也是一种主体意识,具有能动性,隐含着参政意识——只不过这种主体性突出的不是“自我”,而是“作为国家一分子的自我”,将政治参与转化为“为集体添砖加瓦”的内在驱动力,在这过程中,则伴随着“我”逐渐消解在“我们”之中,所谓“舍小我而成大我”。考虑到这一点,这种主体性本身很可能是不受待见的,因为这埋下了“人可以改变体制”这一逻辑前提,甚至试图驯化它来达到自己的议程目标。


这其实也是工业党的出发点,都根植于中国社会的特殊心理:特定的利益,只有以“公”的名义才能合法地追求并实现它。其中的错位在于:他们有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宣称的“公”,本质上也只是“私”,是多元利益中的一元,只不过这一点是它始终要抗拒承认的。


在中国,国家代表着普遍性,它是唯一的“公”,“天道无亲”,这既带来平等,要求最高权力不偏不倚,又成为它全能主义主张的依据。这使它可以站在“公”的立场上指责个体利益诉求,这一观念被很多人内化,从很多人谈论李文亮之死的话语中就能看出:我们谈论李医生没有特定利益(“公”),但你们谈论则有特定利益(“私”),是在利用他,是借机炒作或借题发挥。也就是说,“我”不代表任何特定利益,但你却代表特定利益,是有私心的。但自居无私,也给自己套上了一道紧箍咒,别人就可以要求它不能偏私。


很多学者断言,中国已从“天下”转变为“国家”,但我始终怀疑的是:其实天下的遗产仍保留下来,对“公”和整体利益的代表性的垄断,与多元特定利益的无法公开追求,就是从“天下”时代起遗留下来的一件紧身衣。中国人不与上帝立约,而是与国家,它全知全能,而很多老百姓也确实相信它如此,对它抱有一种伦理期待。不论好坏,这是当代中国的现实政治处境。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这一点乍看让人头疼,因为社会诉求、利益日益多元化,且渐行渐远,与此同时却又不能公开追求而被视为各有私利,但反过来,这也意味着它必须代表代表所有这些不同利益,它们将在这个框架下展开博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