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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国民

维舟 维舟 2023-01-27


“在历史上,只要我国人民是团结一致的,就没有被击败过,1918年的崩溃是由于不团结造成的。因此无论是谁,只要背叛了当前的团结,除了作为国家的敌人被铲除外,没有任何出路。


这段话,也许很多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但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吗?这是1939年9月3日,即德国入侵波兰的第三天,希特勒发表的《告德国人民书》——当然,“我国”在原文中也是“德国”。


这种在国家总动员态势之下,划分敌我阵营,要求无限制紧密团结的做法,并不只是纳粹德国的专利。德国学者Robert Gerwarth在《战败者:两次世界大战间欧洲的革命与暴力,1917-1923》一书中强调,在1917-1940年代末的欧洲,这是一种普遍盛行的观念,即假定残酷的生存竞争不可避免,在一个乌托邦式的新社会到来之前,只有清除内部“杂质”之后,才能在未来的战争中获胜——差别只是,当时右翼想锻造的是“单一民族形成的国家共同体”,而左翼针对的是“阶级敌人”


由此也可以反观中国当下的现实:早些年的排斥机制是左翼的,但在“告别革命”后,现在占据主流的无疑是西方政治光谱中的右翼机制,这正与整个社会的保守化同步。事实上,很多人毫不费力就完成了这样的转变,这表明中国社会尽管看上去经历了很多年的革命风暴,但就其内在基底而言,仍是相当保守的。


在此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作为共同体成员的身份既是原基性的(“你只能生而为中国人,且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同时又是社会性的,你的思想和行为必须符合一系列条件才能保有这一“资格”,否则就将遭排斥。


这是东亚文化中不时可见的人观。人类学者海力波在《道出真我》一书中考察了广西壮族的一支“黑衣壮”后发现,对他们来说,“人性并非如西方意识形态认为的那样是某种天赋之物,人人天生拥有、永远保持、不可剥夺。相反,人是做出来的。”这就像中国人常说的“做人”,一个人必须通过信仰与仪式的不断践行,才能“成人”,而如果犯下了不为社会所容得罪行,最严厉的谴责便是“你不是人”。



在这一点上,同属东亚文化的日本最可参照。在1945年之前的近代,“非国民”一词曾在日本社会广为流行,用以谴责那些所作所为“不正确”的国民。该词最早是小说家高山樗牛1898年在向国家主义(“日本主义”)转向时创制出来的(《非国民的小説を難ず》),他当时强烈主张:道德理想不在个人,而在全体当中,必须与整体集团结合在一起。据此,只有那些无条件献身给国家宏大事业的人,才被视为真正的“国民”——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大抵就相当于“合格的韭菜”。


到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时,作家与谢野晶子开始将反战派骂为“非国民”,认为不支持战争就是不爱国,这个词自此与国家主义深深地绑定在一起。有贺长雄在甲午战争时任日军参谋部任法律顾问,曾为战争和旅顺屠杀事件的正当性辩护,但即使像他这样,在受聘为袁世凯法律顾问、1915年反对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时,也同样受到日本国内“非国民”的责难。



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总动员化,对国民“奉公”的要求越来越严苛细密,“非国民”也就成了一个满天飞的标签,随时可以用在那些看不顺眼的行为上,有时几乎到了荒诞的程度。


反战行为首当其冲,自是“非国民”无疑。电影《硫磺岛》家书中,两名修工事的日军士兵说了两句厌战的话,长官听到,一顿暴打,边打边说:“我打死你们这两个非国民!”甚至身在国外也不能例外:后来被日本人引以为豪的雕塑家野口勇是日美混血儿,珍珠港事变刚爆发时,他发表致父亲的公开信,反对侵略战争,在纽约的日本人都责难他是“非国民”,但因为野口勇并无日本国籍,他们又改骂他为爱国诗人米次郎的猪儿子”。



反战也罢了,甚至稍显不够积极也要受此责难。小熊英二在其父亲战时从军经历的《活着回来的男人》一书中记述,战争末期普通百姓为活下去就耗尽了力气,加上战局江河日下,人们挥舞“日之丸”国旗送别亲人上战场时也就很难高兴得起来,但“送行时如果哭泣,就会被骂是‘非国民’”。



东条英机本来主张女性应该继续行使作为母亲、妻子、主持家庭的主妇的“本来使命”,但到1944年初,他不得不组织“女子劳动敢死队”,强征未婚女性进行义务劳动,不去参加的女性也就开始遭到了“非国民”的责难(见《帝国的银幕:十五年战争与日本电影》)。当时台湾人属于殖民地的二等公民,在战后甚至被蔑称为“三国人”,但在“皇民化”时期,只要对“奉公”稍微露出不情愿的态度时,就会被日人斥责为“非国民”或“清国奴”(王学新《日治时期台湾的漏籍问题》)。



看起来最难令人索解的是,“在二战期间,一般性的风潮是将《源氏物语》的阅读者指责为‘非国民’”(铃木贞美《日本的文化民族主义》)。《源氏物语》几乎可说是日本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经典,相当于《红楼梦》在中国的地位,为何阅读这本名著也有罪?原因在于,这一名著在近代日本得到推崇,也与两种思潮有关,一是女性解放思想,二是颓废倾向的唯美主义,而者两者都是当时日本的“爱国贼”深为痛恨并排斥的



这些当然早已成为历史,但历史并不只是“已经过去了的事”,它的魅影其实常常还在搅扰着生者。正是这些历史向我们表明,一旦这样的指责游戏开始,最后可能落入到何等夸张乃至荒诞的境地。此时,那些敏感的心灵往往受苦最甚,就像艺术家格伦·古尔德所说的:“一旦要求人们紧密团结,那么一定会有人窒息而死。”


一如王柯所言,从历史进程来看,东亚的近代国家缺乏一种真正的“国民国家”思想,也就是把“国家”作为全体国民一律平等都能享有基本权利的共同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常常被要求“想想你能为国家做什么”,而不是反过来“想想国家能为你做什么”


这样,“国民”就不再是一种天赋的基本权利,甚至未必是一种身份,而变成了一种角色规范。这与儒家传统中的那种“角色本位”一拍即合,要求人必须做到一二三四,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但且不说我们的国民身份是法律界定并裁决的,一个人真正值得成为的,也不应当只是某一个集体的成员,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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