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平潭

维舟 维舟 2022-06-21

平潭 仙人井海域的渔船




即便对福州人来说,平潭也是个遥远的角落。以往在福州的五区八县里,就属这里交通最不便——这个处境,很像我的老家崇明岛之于上海,在数十年里都被视为上海的“北大荒”。


平潭也一样荒。在历史上,这是农业帝国一个无用的海滨角落。明初更将岛民内徙,以至岛上耕地长期沦为“盗种之区”。除了渔民,这里最常出没的恐怕就是海盗了——有时两者是同一个人的两种不同身份。岛上出身的历史名人,我听说过的只有语言学家高名凯一人。平潭开发之晚,仅从一点就可见一斑:虽然在清雍正年间(1730)已考虑到它“周围数百余里,其地可为一大县视之”,但直至1912年才正式设县。


岳母上次来这个小岛还是2003年当地首届沙雕节的时候,一路颠簸了很久,换轮渡,再坐车,一座仿佛沉睡了很多年的小县城,倒不如说更像个穷渔村,很多风沙,“满街都是鱼腥味”。本地传统民居是所谓“石头厝”,以石头建造,屋瓦为防风,也用石头压住,仅从民宅就可见比毗邻的福清要穷得多了。岳父本是福清人,还来过多次,不过上一次也是八九年前了,以至于一路过去,他说得最多的话之一便是“那时候这些都没有”。


平潭 上攀村 石头厝


平潭可说是最典型的“靠海吃海”,371平方公里上要养活46万人,这样的人口密度,不靠海怎么活?岛上多是沙土,除了花生和芋头这两种明清时代才输入的美洲农作物,不宜五谷;森林覆盖率则福州八县倒数第二(34%),仅及全市平均(59%)的近半。只有出海讨生活才是唯一的出路——以前是捕鱼,现在则寄望于自贸区。


晚至2010年,平潭的人均GDP在福州五区八县中仍然垫底,甚至比倒数第二的永泰还低10%,仅相当于全省平均值的六成。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作为海岛县,原材料运入、制成品运出都难,因而制造业很难发展得起来。它的三次产业比,当时是全市最奇特的,31:18:51,这种两头高、中间低的态势,和菲律宾、印度等国相似,也与早些年的海南岛一致。本地这些年来最出名的一个产业,据说竟是打隧道,号称在全国占了一半。


那时的平潭是人口迁出地区,本地人能走则走,城镇化程度也在福州各县中垫底,但如今,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它变成了人口流入地,县城人口猛增一倍至24万,城镇化率过半,在福州的八个郊县里,平潭的人均存款号称已可排在第五,挤下了罗源、闽清和永泰。即便是第一次来,也能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变化:它绝不是那种人去楼空的小地方,而是一片充满投机狂躁气氛的热土。


当然,十年的时间,可能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在平潭则格外地戏剧化——这也许是这个边陲小岛有史以来发生变化最剧烈的十年。




如今从海峡大桥进入平潭,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巨大的领导人挥手画像,上面一行大字:“两岸一家亲,共圆中国梦。”这尤为突出地给人以这样的印象:平潭已经从一个荒僻的角落,变成一个战略性的“接触地带”(contact zone),它甚至也已经不再是福州的一部分,福州的交通卡在平潭不通用,以至于有人开玩笑说“现在八闽变成了九闽”——平潭变成了一个特区,就像是家里一个最没人爱的孩子,忽然之间被国家领养了。


从将军山远眺平潭新城


在平潭,处处可见这样雄心勃勃的标语,最常见的是这句:“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全力推进‘一岛两窗三区’战略实施。”(一岛=国际旅游岛;两窗=闽台合作窗口、国家对外开放窗口;三区=新兴产业区、高端服务区、宜居生活区)这个四年前擘画的定位,赋予了平潭特殊的三重优势:实验区+自贸区+国际旅游岛。不夸张地说,这像是海南岛的缩小版,甚至由于其战略定位中对台窗口的设定,在某些地方还是海南岛的加强版。


但其成效如何?听说招商引资项目落地的其实很少,虽然台湾人来这里创业定居的也有“几千人”,但很难在街头标识中发现这一点。去年官方的口径是:2008-18年间,平潭GDP年增长11.7%,旅游人数年均增长36.72%、旅游收入年均增长63.09%——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经历这样高速增长,按当地人均值计算,2019年其旅游人数和旅游收入也就只刚刚达到福州市的平均值,而旅游外汇收入则仅及福州的1%。这可以充分表明,这个“国际旅游岛”至少现在还没什么国际游客光临。


2019年福州和平潭旅游业统计数据。来源:两地统计公报


与早些年的“经济特区”不同,真正拉动平潭繁荣的并不是外商投资,而是国家强劲的资金注入。如果说那时国家穷,只是“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除了给政策之外,就只能靠当地人自己“闯出一条血路”,那么现在形势逆转,在全国的形势下特区不特,随着近年对台关系陷入僵局、外商投资也态度丕变,政策的指挥棒很难再有这样的魔力,其结果,“给政策”并不只是放权,相反是意味着在国家战略中的升级,并因此能争取到更大更多的国家资本投入。


不可否认,这种投入催生了经济繁荣。官方数字是2009-2018年间平潭固定资产投资年均增长45%。早在孙春兰主政福建(2009-12)时,就提出了平潭要“一天一个亿”——这确实做到了,2017年整个福州市的固定资产投资完成5823亿元,平潭就占了465亿元。2018年又公布要“全力推进”的重点项目共300个,总投资1811亿元,年度计划投资412亿。这意味着,一个小小的平潭岛,在十年里都差不多维持着亢奋的高投入,化为肉眼可见的宽阔环岛路、高楼大厦、填海造地和海峡大桥。


这十年里,平潭人口从35万增至46万,相当于每人每年分摊得10万元投资。这是什么概念?2019年全国的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是56.09亿元,按14亿人口计,人均4万,但由于这些投资大多集中在城市,因而普通的县远低于此。同是海岛县,山东长岛已经自称1978年以来“固定资产投资呈阶梯型迅猛上升”,2000年也才刚突破亿元大关,2017年达8.55亿,全县平均每人2万元而已。我的老家崇明岛,也称“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保持良好增长态势”,2018年总投资也就158.6亿,其中63.7亿还是在长兴岛,意味着本岛60多万人,每人也就分得1.5万元左右。


平潭 县城旁龙凤头海滩日出


这样的密集投入,和平潭此前相比,恐怕至少是五六倍以上的增长,也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的县能自行筹集得到的。平潭虽然还是“县”,但现在正式的称呼已经是“综合实验区”,其主政者不是县处级,而是正厅级,这不仅意味着更高的自主权,也可以激发地方官的积极性:因为这会比普通的县升官快。“平潭是福建自贸区的核心”,这句话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却可以在政治体系内提供内在的驱动力,强化一种特殊的地方自我认知。


与此相匹配的,是一种作为国家平台的自觉:岛上有国家海岛研究中心,国务院台办和文物局设立的南岛语族博物馆,据说还要开设“两岸国学研究中心”,连楼盘“紫金府”的房地产广告也是这样的口吻——“府开岚岛见中国”。有时这还表现出一种在“世界”的眼光下自我展现的自觉,尤其可见于旅游口号中:“让世界欣赏平潭”、“风情海岛,人间仙境,平潭国际旅游岛欢迎您”。


当地人对此乐观是可以理解的。不出意外,今年秋天高铁就会通车上岛,从福州站过来89公里,预计仅半小时,票价36元,这比现在近两个半小时大巴还要53元,肯定可以把更多人带来岛上。本地很好的楼盘也就每平米1万6,到时估计买来投资或仅仅用作周末度假的人都会不少。来多少游客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将完全打破平潭的交通瓶颈,而作为海岛县,长久以来这正是它发展最大的制约。


和一般人的设想不同,这个曾经很穷的县,东西并不便宜。虽然平潭出产海鲜,但海鲜却卖得比福州还贵;按说它是自贸区,很多商品均可免税,但县城超市里的物价,从饮料到日用品,大抵都比上海要高20%以上。平潭的物价高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本地人的一个解释是说它历来如此,因为作为海岛,货品依赖输入,运费就高,但崇明也是海岛县,却没像它这样明显。也许一个地方在十年里经历了那么密集的投资,物价不涨才值得奇怪。


这样一个平潭有着双重矛盾的形象:它似乎是一个远离尘嚣、让人平静下来的小岛,但却又是一片投机的热土。事实上,它已经出现了海南早期经济泡沫的那种过热征象:全岛都有几分像个大工地(尤其在新城),东海岸的“红岩山庄”是一处著名的烂尾楼,而更多楼盘还在虚位以待。


尽管有人觉得,只要国家投入,无须在意成效,但问题在于,如果一直没成效,无法自我维持,国家这个唯一的大投资人也会“撤资”的。说到底,现在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对未来的乐观预期之上,这个沙滩上的城堡能矗立多久,取决于涌来的浪有多大。


平潭 仙人井的海




撇开它的经济开发不论,平潭确实很值得一去。尤其今夏福州干旱无雨,每日三十八九度地炙烤,而一到平潭,海风吹拂,最高温也不过30度左右,夜晚更是凉爽,满城的人都骑着摩托车到海滨,大排档人满为患,这是那种舒缓的南方海滨小城生活,很难在别的地方看到。


尽管现在冠以“国际旅游岛”的名号,有时还被旅游手册浮夸地随意攀附(诸如北港村是“小希腊”和“东方的圣托里尼”,其海湾是“中国的爱琴海”,而草屿和塘屿则被马蜂窝上的游记称作“东方的马尔代夫”),但真实的平潭其实是相当草根务实的。


我们住的酒店,一栋里有两家,前台分别在1楼和6楼,像这样的运作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老城车站一下车,迎面就是一张大海报:“28元玩转平潭”。我不知道这怎么能玩转,但岛上物价虽高,门票却很便宜,将军山10元,仙人井15元,这还是著名景点,剩下的海滨、离岛都不收门票。现在环岛的双层观光巴士,单程票价10元(原先设定是15元,甚至还有998元月票、2888元年票,也不知打算卖给谁),这显然完全脱离了一般的市场需求,虽然坐在上层视野很好,但在两天里,我们都没遇到其他乘客,感觉像是我们一家花了几十块钱包车环岛似的。


虽然也有“海坛古城”这样的人造景点(看上去像是迪士尼乐园和上海老城隍庙的结合),岛上的很多景点看起来还是处于没怎么开发的自然状态,连就在县城边上的森林公园也是——那与其说是“森林公园”,不如说是一片无人管理的荒林。事实上,在2000年版的《福建省地图册》上,这里就被标为“县林场”,是意在让县城免受风沙之害的防护林带。现在的将军山,据说是因1996年三军联合演习,有百余名将军在此莅临督战而更名,但在早先的地图上也被标为“青观顶石林”——直到今天,这里都仍然是一片相当原始粗粝(也因此有几分难走)的石林。


将军山 远眺坛南湾的水产养殖网箱


现在平潭的形象设定之一是“全域化生态之岛”,平心而论,可能得益于它在很多年里与世隔绝又被人遗忘,它的生态环境不差,在长江澳海滩,我们看到大群的环颈鸻、蛎鹬、白额燕鸥和白鹭,为数不下数百只,孩子们在沙滩上挖沙,两个小时也抓到了好几十只小螃蟹——当然随后都放归海里了。这里虽然不算深海,但也远离了大陆边缘,海滩比厦门的干净多了。听说最远的离岛东甲岛海水尤其澄澈,每年有不少人包船出海去那里海钓。


但这种“原生态”也有另一面,那就是缺乏有意识的细化管理,仿佛天生丽质,却粗头乱服,也不知道稍加装扮。固然,对于自然景观,无须过多修饰,但毕竟,在去长江澳海滨的乡间小路上看到两边遍地垃圾,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那条沙滩从北到南单程得走近2小时,很多细沙,没有足迹,游客只集中在最南端靠近公路的一点,其余仍是荒芜放任的状态,沙滩边的标语也表明它仍不欢迎游客:“海况复杂危险,景区尚未开放,切勿下海活动”、“严禁盗挖海沙,违者罚款十万元并扣设备”、“您已进入风电设备保护区,禁止在长江澳海滩放风筝、气球”。


平潭 长江澳沙滩


原本去长江澳一带,动因之一是我想去附近的南岛语族博物馆看看。去了才知,我来得太早了:景区的雕塑、牌匾都还在安装,难怪司机告诫说“那边不知道开放了没,好像有团到访,打电话进去,他们才特意开放一下”。入口处的“海峡两岸南岛语族考古教学实习基地”,落款是“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国家文物局,2019年10月”,一切都还太新了。


往里走,是一个原先的村落(上攀村)石头厝改建的展区,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因地制宜的创意,没有一间开着,但看展示的布置,也大多是平潭民俗文化、台湾南岛语族民俗、甚至福建“百人百侨”事迹展。我起初以为走错了地方,出来在旁边的“上攀龟山遗址”考古现场刚好遇到两个学生,他们说“等会我们会有同事来,他们知道”,最后一问,答:“博物馆?这儿就是!”


还是难免有些失望。想了下,我原先预想中的这个博物馆,大概是像冲绳海洋博公园里的那个航海文化馆,又或者像北海道的北方民族文化馆,一种世界眼光和世界水准的布展。但在我们这里,且不说水准,单从规划思路上来看,注重的毕竟还是一种国家主义的思路:考古发现证实南岛语族最初是闽越先民以平潭为跳板,向台湾、波利尼西亚、夏威夷、新西兰、复活节岛进发的,这与“台湾人源于大陆”的思路暗合,于是政治展示和学术发现一拍即合,随之又成了地方上的旅游文化资源。


南岛语族博物馆入口处浮雕(部分),显示平潭是南岛语族的出发点


颇为惊诧的是,在这个南岛语族博物馆的石头厝墙上,一面展示着两岸和好的场景,另一面又有标语提醒要注意反间谍。这可能也是因为它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边陲,是末端的死角,后来变成对抗的战略边疆,如今却又是开放前沿,但内在仍延续了那种紧张感。


在这里,显然管理意识多过服务意识。将军山其实景色也不错,只是像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山道上去,可能因为山上本来就有村庄,两边都是各种政治标语。到了景区门口,不仅要看身份证,还要戴口罩、出示“八闽健康码”,上海的不认,必须下载闽政通APP。我很反感这样强制下载的举措,就没进去,另几个游客没戴口罩的只能兴尽而返。这次浙江疫情防控算是严的,但我遇到最严的就是在平潭了,连大巴到站下来,都要登记姓名、身份证、手机号、健康码。这与一般人对“特区”的印象不同,或许这也不矛盾:正因为在开放的格局中,才更需要加强管控。


但或许也很少人像我这样认真看待这些,那不过是生活中必不可免的视觉污染和教条,在哪里都一样。在平潭的最后一晚,我到城东的龙凤头海滨散步,结果见识了平生最大规模的广场舞。沙滩上的标志上醒目地写着“严禁在滨海沙滩开展露营、篝火、烧烤、燃放孔明灯等活动”,但似乎也没人理会。按说盛夏是休渔期,但讨海的渔民们在涨潮时分仍在捕鱼,二十几个人协作着把网一点点拖上岸,老渔民警告无知的游人:“不可以跨过、踩踏渔网!”想来这是他们的禁忌。沙滩上人们嬉笑着赤足在海水里行走,等一网提鱼打捞上来,腥气扑鼻,人们从渔民手里买了几斤小鱼后三三两两带回家去烧汤。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旅行最重要的意义之一,是看到当地人最真实的生活。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