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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黄昏

维舟 维舟 2021-10-07

从家中天台眺望浦西 2012年8月 iPhone 4拍摄


最早注意到上海的黄昏,是在我实习的时候。那时在28楼的办公室里,平生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城市。当我这样久久注视着它的时候,我隐隐察觉它也在默默看着我,就像我刚到厦门时,在后山的山顶和那片逐渐幽暗下去的海彼此对视。


那段时间经常加班。加过班的人都知道,晚间七八点是个临界点,过了这个点,知道自己今晚要早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便不再那么焦躁,从而渐渐平静下来。那时我在上海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对“早些回家”也不抱幻想,这种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于我而言虽然陌生,却并不那么难以忍受。有时我也这样宽慰自己:学生气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即便这是一个没顶的大浪,也得一头扎进去,看看那到底是如何的深不可测,毕竟,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常常只有黄昏时分,我才从背对着落地窗的座位上起来,端一杯凉水,站到窗前去看这座城市慢慢暗下去。那于我是难得的休息,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被囚禁的安迪在刷墙之后,在楼顶上喝着冰凉的啤酒时,脸上不自禁地露出那种满足感。高楼的幕墙隔绝了外间的声音,有时甚至连外面下雨了也无法察觉,我所看到的上海黄昏,像是一个无声的舞台,而我也在其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自视为“上海人”。对我而言,故乡从来就是指那座与上海一江之隔的小岛,而与这座城市无关。只是在上大学后,我才第一次被周围的人视为“上海人”,虽然他们觉得我“不像个上海人”——这据说是给上海人的最高评价。


和外省不同,上海籍学生之间的同乡观念淡薄,入学后第一次的同乡聚会,也便是四年里的最后一次;当时彼此介绍自己是哪所中学考进来的,当我说到是“崇明中学”时,一个市区的男生露出愕然的表情,脱口而出:“崇明也属于上海的?”


虽然母亲的生父生母都在上海,但在外公外婆活着的时候,我几乎从未见过他们。上海的这些亲人们,就像这座城市一样,仿佛只是遥远而陌生的存在。由于出生四十天就被送给乡下人家寄养,母亲想起时,总不免有一种被他们遗弃的怨恨,以及某种难以释怀的不平。十岁时,为了参加外婆的葬礼,我第一次和母亲渡过长江去上海。这个城市的庞杂和喧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反复地转车、问路,巨型的雷同的空间,极度的疲倦和不适,茫然和恐惧。此外,也记得房屋的狭小、上海人对死亡的淡然态度,以及作为穷亲戚的一种无法缓和的内在紧张感。


七年后的冬天,我才又一次到上海。这次是一个人,靠着地图和还不十分流利的上海话,找到了舅舅家。那个冬天十分阴沉。舅舅带我去了外滩和南浦大桥(后来我知道去那里的大多是外地游客),吃了KFC。外滩那里灰蒙蒙的建筑物,以及多风而没有树木的街道,构成了之后一段时间我对上海的想象。


童年或少年时代对上海有限的记忆,在我事后回想时都被抽离了现实,并永远定格在最早的时刻。尽管我现在也多次路过东安路、外滩、徐家汇、永嘉路、龙华这些地方,但它们和我脑海中的印记却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甚至高中毕业前夕查询高考志愿时到过的那个复兴公园,和我现在多次看到的复兴公园,也有根本的区别。


我多次路过这个陌生的故乡城市。我们彼此冷淡。


从家里天台眺望浦西 2014年9月 Nikon D50


直到实习那年的秋天,我才又一次审视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那会儿Suda也刚到上海实习,她说每天黄昏无所事事地看着太阳在西窗外沉没,感觉自己在办公室里像个外星人——她的老板是意大利人,同事之间不是说英语就是说上海话,而后者对她来说甚至更难听懂。她微笑着说起这些,我听了心里不好受。有时打电话去,她说她也在看日落,但在淮海路的那一头,在16楼,景象又自不同。


周末时,我们一起骑车去梧荫浓密的老城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悠,阴阴的黄昏,光线不好,以至于照片刚洗出来时看着就像是拍摄于几年前似的。到那年冬天,我已习惯了这样每天在高处看着淮海路这一带渐渐暮色四起,想到自己可能将远离此地再不回来,才第一次察觉我对它并非全无感情。


然而我还是坚持着对它的敌意。在上海住了六七年后,刚认识“读品”那帮朋友时,他们有人问起我是否上海人,我还笑笑说:“我是乡下人。”过很久后,有人对我说,她那时撇嘴一笑,觉得我这句话多余得很,看似自贬,却流露出一种刻意的防御性,因为问题是: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一凛,这才被迫去审视自己狭隘的自尊,那种迟迟不肯缓和对峙的愚行。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但每次回岛,才意识到自己这时才真正感到自在——直到我慢慢察觉自己在岛上也像是个陌生人,很难说清自己在哪里显得更陌生一点。有时想起Bob Dylan《编年史》里的话:“20岁那年,我来到纽约,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但我想正是它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的家乡很荒凉,有很多水,所以有很多梦想。如果说现在和当时有什么区别,我想是当时我拥有那些梦想,而现在只能梦见它们。”


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后,年少时的动荡已然远去。有那么几年,每到春夏的暮夜,常会找个理由,一群朋友在我家里聚会,大家在暮色中准备好烧烤食物,边拷边吃,边吃边聊;有次甚至带了架投影仪来放露天电影,而幕布就用家里的白床单来充当。因为在露台上高声说笑,最后竟还被不知哪个邻居投诉到了物业那里。这样的时光,这十年来也渐渐少了,毕竟各自嫁娶,有了孩子后,聚会的模式也都变了。




每到夏季,上海的黄昏还是常给人以惊喜。落日照耀着这座川流不息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平静。台风季节前夕,一次和朋友去黄浦江边。那正是雨前最后的晴日,陆家嘴江边的游人三五成群。剧烈的风横吹过,一朵朵岛屿形状的云彩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快速移动。她说,小时候她就看过这样的浦江黄昏,只不过那时是在对岸的老房子里。她也很久很久没来过这里了。那一刻,她也觉得既美好,又有几分疏离和陌生,因为那不是她所知道的、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上海,而更像是展示给游人看的未来城市。


听她这么说了,我想,也许所谓大城市,就是会使得即使是生长于此的人,都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对它感到陌生吧。它总有某种不确定、不固定的秉性在哪里,就像我们最终发现,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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