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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明白

维舟 维舟 2021-10-07
老宅已不在,我家盖楼之前的样子大抵与村南这老屋相似

母亲这两年不大想要我们多回去,这让我很为难。“真的,”她不止一次都这么说,“你要是想我,就一个人回来好了,母子之间也简便。你们一家子回来,我要晒被、整理床铺、买菜、烧菜,也很累。”我说,那我们回来也可以帮你做菜,或去镇上找个饭馆吃,甚至去住民宿,你不用操劳。她白了一眼说:“那怎么行?被邻居笑话死了。”

为免我误会,她又解释:“不是我不要团聚,我想你们了,也可以来上海——我自己过来反而简单。”然而她也很少来,常常都是迫不得已才来住上一两天,随后,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好像家里藏着多少金元宝似的,找个说法(诸如豆子还忘了种)就回岛去了。

其实我自己也很想不时回去看看,尽管我已经从那里离开,但我知道母亲为什么在那里更自在。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有着她最熟悉的人和景物,几乎不需要费任何力气就能安闲自得——不像上海,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总有一些陌生的东西需要你去“适应”的。

村南栾树林的清晨

不过,这两年乡下也的确比以前更宜居了。因为“世界级生态岛”的定位,村里农田大多都退耕成了林地,很多人都是祖辈以来第一次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空出来的大把时间不知如何打发。年轻人往外走的很多,老人除了带孩子,现在也比以前想得开了,打麻将、学跳舞、重养生,虽然很多人都还不习惯“锻炼”这个概念,但至少饭后去树林下散散步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个多月前,附近的景观河道也做好了,虽然水生植物略显单一,无非是美人蕉、鸢尾这几种,好像岛上各地的河道景观设计都一个样;但河岸倒是用心保留了泥沙坡岸,观鸟时曾听人说过,别小看这一小段坡岸,如果是水泥的陡坡,像麻雀、喜鹊这样的林鸟就没法站住饮水了。

这个村子正变得越来越像个大公园,这也让我有点感受复杂,不过乡下显然都很欢迎这种变化。对母亲来说,她首先在意的不是“风景”,而是“路好走了”。以前从村里的小路到河岸边林下爷爷奶奶合葬的墓地,杂草丛生,很不好走,现在沿着河边的栈道、碎石路,几乎可以不用沾到泥。

河边本已倾圮的老墙,现在也重砌好了,不知请谁画了点淡彩水墨,写着“美丽乡村,你我同行”。母亲说:“这念同行(xing)吧?上次老李非要跟我争,说念‘同行(hang)’,他老婆也帮腔,我心想,你老婆不怎么识字,这也罢了,你还老三届呢,也这么强词夺理。不过我后来也不争了,这两年脾气小了很多,想想他们爱怎么念是他们的事啊,就跟很多道理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对的。”

她说,前一阵遇到一个算命的,跟她讲,你说的话有道理,但别人都不听你的。她一下就想起那时爸爸也是这样。“你爸在外面,人人都说老沈好,可他那固执,我可吃了不少苦。他在家里也不爱说话,虽然他走了,我这两年一个人也会惦念,就像你小时候说的,‘就算不说话,有一个人也热闹点’。可是怎么办呢,老了,一个人要活得明白。”

家对面的老房子,原是一个机修铺和碾米作坊

很多人都还是想不开。村里的金兰,连女婿回来洗澡都要唠叨,怕费水费电,最好每分钱都省下来,传给外孙。说到这里,母亲笑了笑说:“我现在也转变观念了,以前你爸还每次带一堆菜来上海,现在想想,你们说要下馆子就下馆子吧,自己也吃得开心,何必心疼呢?何况你们平时在外面两三百块钱吃一顿,我也不知道啊!”

前一阵小姨过来,她的小儿子终于找定了对象,是个35岁的二婚,还拖着8岁的女儿。不过,这个未上门的媳妇倒是很直率,对二老说:“其实我爸最好我别出嫁,一直为他洗衣煮饭。我本来这心也淡了,但现在两个人在一起,是比我一个人要好,我也喜欢他,我知道他是头婚,自己不配,但如果你们能接受我,我也愿意尽力做个好媳妇——除了一点,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如果你们还想要我再生一个,我可能未必能生。”

小姨虽然比我妈小两年,但思想还比姐姐老派,让我意外的是,她不仅接受了儿子的婚事,还和我妈说:“其实我最好他们别要孩子了,不然我也累。”母亲说:“这话你不能说,妹夫会觉得这是陶家的事。”小姨潸然泪下:“阿姐哎,我也是苦够了。”她和母亲一样,也是从小被送到乡下,只是个性柔弱,抵挡不住养母的压力,生了一个儿子不算,又生了一个——为了继承两家的香火。

村南林下的碎石路 祖孙俩

说到这些事,母亲说,活到我们这个年纪,其实想想一世人生有大半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是儿是女、儿孙如何,等到眼睛一闭,又有什么不一样?活着的时候才是真的。

不过,虽然她也说过,幸好你是个男孩,不然你爸肯定还想再要一个的;但从小就能感觉到,妈妈其实喜欢女儿。那时爸爸在兰州,她管得我很严,有时揍了一顿,回头又想起这孩子可怜,也没旁人劝架护佑,又自悲从中来,自己落下泪来。这让我大感困惑,劝她别哭了,她叹了一声:“男孩子毕竟心肠硬,叫妈妈别哭,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说,你呀,从小就是这样,不会花言巧语,“有时电话过来,开门见山就是:‘妈,你还好吧?’或者我打过来,也只一句:‘怎么了?’其实很多时候哪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想你了,闲聊下罢了。”跟邻居说起,人家听了直笑:“真跟我儿子一模一样,不像我女儿,每天都有电话,有时问问这个菜怎么烧,或者说说看了什么剧。

走的那天,清早就有人请她去打麻将。她后来说,前一阵去河西玩了两把,各赢了150元和20元,以乡下20元封顶的牌局,这算是大胜了。所以人家不服,一定要再来过。早早吃过午饭,我去车站,一会车来了,我笑:“那你快去玩吧。”她也笑:“你怎么也不祝我好运?”

在路上接到她的电话:“糟糕,急匆匆出门,忘记让你带崇明糕了,小毛爱吃的。答应他的都忘了。”我说,没事,我会跟孩子解释的,你麻将赢了吗?她说,就惦记着这件事,打麻将都输了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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