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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抑郁并没有问题

维舟 2023-04-2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风声OPINION Author 维舟

你可能也像我一样,在疫情笼罩之下的这段时间里,在各种群里会不时看到有人说:“都快被整抑郁了。”
这有时是戏谑,有时是感叹,但也有的是真抑郁了——当然,更多抑郁的人早已不想说什么话了。疫情已三年了,我周围许多人的情绪都很低沉,即便不那么沮丧、焦虑、压抑,但耳闻目睹的各种消息,也实在没什么能让人高兴得起来的。有朋友简洁地说出了这种感受:“我忽然发现自己几乎在所有问题都感到很悲观,这不对啊。”
是啊,我们本能地感到这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谁不正常?
疫情带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以前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赫然发现,原来距离自己都并不遥远。在繁荣安全的年代,不确定性曾经给人冒险的兴奋感,现在却引发不安和惊恐——以前是欲望,现在是生存焦虑。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陷入抑郁。有人告诉我,她虽然没被封控,但这段时间来情绪非常低落,而她一位北方的朋友家到现在还被关着:
一例确诊都没有,全城红灯,一周三次全员核酸。也没有保供。神奇的是,他家一点压抑的情绪都感觉不到。我是真的觉得很神奇。我无法理解他家为什么不焦虑。我朋友也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焦虑。
这折射出人与人在不同处境下反应的巨大差异:情绪问题的引爆,原本就取决于我们每个人的主观感知,因而焦虑、压抑的根源,并不是当下的有没有饭吃,而是一种安心感。 
焦虑,是因为你要自主做决定,本能地有压力。但如果你相信有一个强大的家长,能把一切都管得井井有条,只要交给它或老天爷去管就好了,你完全不用操心,又或者,你虽然略有点怀疑,但觉得自己很卑微,担心也不管用,那是不会焦虑的,相反,一切都会以一种宿命论的乐观来对待。
也就是说,这种乐观对应的,是一种“无我”的心理状态。缺乏自我、自主,自己不需要为出现的任何事操心,也就没有心理负担了。传统社会,无论什么天灾人祸,都逆来顺受,哪怕自己生病了、出车祸了,一切都是注定的,连生死都是天意,那你还焦虑啥?
秦晖在回顾历史时曾说:“中国的老百姓不管怎么一翻一覆地颠倒,他们都好像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顺应任何形势,“他们的精神不会崩溃,因为他原来也没什么精神”。
不仅如此,他们要认为自己原来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是平凡的工作背后有远大理想的,否则的话你没法活”,“那个时候,中国人精神的适应性已经达到一种地步,对于任何急剧的转弯,他们没有转不过弯来这一说的,没有什么信仰崩溃、什么精神崩溃”。
顺着这个思路来看,当下面临种种现实之后,人们陷入情绪低沉,其实是因为他们身上的自我意识更强了,不能或不愿采取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而要作出自己理性的决策判断,就得花费更多精力去分析判断社会现实。
然而,美国哲学家C. I. 刘易斯早就曾说过:“不存在什么先验的理由可以认为,当我们发现真相时,它会是有趣的。”
长久以来,我们总是潜在地认为,精神抑郁是一个问题,原因是无法正确地看待社会现实,“负能量太多”,似乎这种精神状态的根源,是因为人们对各种事件采取一种消极、悲观的歪曲看法。
这么想很平常,事实上,心理学界也一直有这样的预设理念,但正如罗伊·鲍迈斯特在《社会性动物》中指出的,现在越来越多研究结果表明:“抑郁的人对世界的看法并不歪曲,他们对世界的看法相当准确(事实上,这可能正是导致他们抑郁的部分原因)。相反,快乐、健康的人才会歪曲,只不过他们是朝着相反(乐观和自我炫耀)的方向进行歪曲。” 
因此,看似奇怪的是:将心情抑郁问题化,并不能解决抑郁这个“问题”,因为对很多人来说,错的并不是自己的感受、判断,非要强行正能量,才会制造新的问题——本来他们可能只是心情低落,但要让他们接受一套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可能会把他们逼疯。 
换言之,单纯想要清除、压制“抑郁”其实是治标不治本的,真正的关键并不是这些人所表现出来的情绪,而是他们的认知、判断是否符合事实,以及在得出这样的认知后,他们能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加以应对。
如何走出无力的漩涡?
人们为什么会陷入低沉?简单地说,这是因为他们原来所赖以构成心理平衡的生活现实崩塌了,这活生生的事实是无法否认的,迫使人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里去面对。
在这样的极端情形下,精神危机是一种正常反应,加缪在《鼠疫》中早就说过:“人一旦意识到世界荒诞,即便没有感染上疫症,也平添了心病,这就是身陷围城、心陷绝境的征兆。”
这是没办法视而不见的,就算没有身处封控之下,但凡对未来有所预期的人,也不能不生出山雨欲来的预感。
网上有人说,看到上海封城的遭遇,希望又一次落空,
我在另一座城市,无封锁,休假三天,很清爽的天气,本想着理清脑袋去外面透透气,可是一想到那明天呢,下周呢,下个月呢,明年呢,刚激起的热情又立刻熄了。不禁回忆起三年前的周末,聚会、旅行、图书馆、博物馆、打球、会友,这些平常无奇的社交现在真的好陌生啊!感觉自身的期待、希望正在逐渐消失,甚至最原始的欲望都在消失。
是不是反应过度且不论,当生存环境发生变化时,这种回应本身就是个体适应性的体现,只不过悲剧性一点是:有时,这种短时间内的创伤,会在我们肉体、精神乃至集体记忆中都留下长长的阴影。
意大利历史学家皮耶罗·坎波雷西曾发现,饥荒有一个副作用一直没有得到应有重视,那就是受灾群体的智力健康水平出现下降;哪怕饥荒已经过去,但那段时间糟糕的营养水平不仅损坏了健康,而且往往严重破坏了心理平衡,人们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 
中国人对此也不会陌生,因为我们离开那个年代的记忆其实也并不远,前些天就有人和我说:
这三年的疫情,让我彻底理解了之前不能理解的长辈们。极其能忍气吞声、节俭苛待自己到了刻薄的地步,出了事情总是像只仓鼠一样缩在角落自我反省自我检讨,总担心自己弄出太大声响,担惊受怕、畏畏缩缩、逆来顺受,还有囤货癖。我们只是这样过了三年,而我的母亲这样过了之前的五十年,我的外祖父这样过了九十年。
确实,当下也有无数人这样:面对封控之下、经济下行的双重压力,每天只能在抢菜和煎熬中度过,至于那些汹涌而来的坏消息,最简单的应对之道就是干脆不去上网,眼不见为净,在生活的铁锤砸到自己头上之前,假装一切都还岁月静好,以换取短暂的平静,并在越来越逼仄的角落后蜷缩着身子,设法生存下去。
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当下的痛苦和困扰只是暂时的,届时把这段短暂经历抹去,似乎就不可以消除阴影,自己的生活也能“恢复正常”。这么想有一个基本前提,就是疫情只会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个短暂插曲,然而,两三年来的现实是,我们迟迟看不到尽头,就算到它结束的那一天,要假装它没有发生过,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1965年,美国海军上将斯托克代尔在越战中被俘,在狱中多次遭受严刑拷打,八年后才获释回国。后来在接受采访时,他回顾这段艰难时光时说,同伴中死得最早的是那些太乐观的,因为他们总想着圣诞节总可以放出去了吧,圣诞节不行,又盼望着下一年的复活节、感恩节,再到圣诞节,一次次的希望落空,到最后精神逐渐垮塌,而他虽然坚信一定能回到家人身边,却从未想过这一天能很快到来,也正因此,他沉着地为此做了长期准备。这种“乐观者反而死得早”的现象,后来被称为“斯托克代尔悖论”(Stockdale Paradox)
我们当下也正面临同样的处境:希望的破灭当然是让人痛苦的,情势也很难乐观得起来,但这未必全然是坏事,正可以让我们冷静下来,沉着地评估自己所面对的现实。 
很多人陷入焦虑,说到底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掌控感。贫困亚文化的核心,就是人们没有能力宰制自己生活中的种种风险,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无效力”,只不过穷人经常以一种宿命论的态度来对待它。 
要重新获得这种掌控感,就应当分清楚,哪些是超出我们掌控之外的因素,哪些才是我们自己能去做的——这并不是说要抬头不看现实,而只是说,在看清时代风浪的同时,坚定地专注于力所能及的事,才能使我们不至于陷入无力、无助的漩涡,重建心理的平衡。 
到那时候,我们会对罗曼·罗兰的那句格言获得更深刻的切身理解:“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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