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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主体性的好处

维舟 维舟 2024-01-03

这标题可能让很多人感到不适、惊诧乃至反感,毕竟“主体性”似乎理应当是每个现代人捍卫到底的基本权利,难道缺乏主体性竟还有什么好处?

确实,主体性的丧失必定伴随着一些可怕的后果,这意味着我们的人生难以自主决定,往往也因此缺乏能动性,无法按自身意愿采取行动。更严重的是,有时连我们自身都可能遭受侵犯,因为一个缺乏主体性的人也就缺乏完整清晰的边界——通俗地说,“要打要骂都行”,你成了一个可侵犯的客体。

对女性而言,这一点当然尤为重要。无数女性主义者都强烈反对针对女性的物化,而“物化”这一概念的关键点就涉及主体性。

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曾提出“物化”所涉及的至少七种内涵,其中之一就是“否认主体性”:“物化者将对象看成是某种不需要考虑其经验和感受(如果对象确实具有的话)的物品。”

简言之,缺乏主体性通常意味着我们难以自主地掌控自己的生活,很可能陷入无力、无助、无望的境地。这道理倒是也不难懂,但只要你仔细观察一下身周就会发现,这恰恰就是很多人的处境,有时甚至他们还主动选择了这样,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如果你连活着都觉得很累,那你自然就能体会到,缺乏主体性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必担负起自主、自立势必带来的重负,因为没有主体性,也就谈不上责任。

身为工具人,当然很累,但我在职场上也遇到过不少人,他们并不想升职,只想以最省事的方式混日子;甚至我自己早年也有过这样的体会:哪怕工作极其忙碌,但只管完成指令的重复劳动,可以进入一种生命悬置的空无状态,不用想事,只管做。相比起来,做决策则需要承担相应而来的精神压力。

放弃做自己,不再抵抗,这诚然是一种无力的表现,但当外部世界的压力极大,而个体自感渺小脆弱时,人们就会面临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坚持自我太难、太累了,相比起来,随大流要轻松多了。

《盐镇》一书记录了四川一个小镇上许多女性的人生,她们无一例外都过得很艰难,而其中的那些异类自然尤甚。“在这样的地方,平淡反而是一种福气”,那些不在乎世俗眼光的,最终尝够了周遭或明或暗的排斥,终有一天你会筋疲力尽,“我们这种地方太小了,平凡一点融入人群,比标新立异更好。”

真正关键的或许也不是“小地方”有多小,而是你能不能从这里逃离,有没有其它选择,否则你会发现,当自己不足以改变外部环境时,放弃自我至少可以缓和那种内外部持续低烈度但不堪重负的紧绷感,换来一点平静:

童慧好像放弃了对生活所有的抵抗了,她是如此平静、如此顺从,遇到不顺心的事,她会在临睡前放着《大悲咒》,一遍又一遍,祈请菩萨慈悲化解。

另一个人物,虽然年轻得多,但也早早不敢再有什么梦想,因为生活教会了她,只有不抱希望,才能免受困扰:

年年如此,人生似乎落入到一种毫无新意的秩序之中。黄茜从那时开始,再也不会做那些无意义的梦,她觉得自己但凡动了一点点“贪念”,哪怕对当天的工作提成有了预期,也总是事与愿违。

这种心态看似“现实”,其实也是特定生活状态的产物:社会秩序静止而难以改变,一个人要逆天改命几乎没有可能,因而对身处其中的弱者来说,宿命论是一种可取的人生哲学。

Joan Cornella,“记住,没人会记得你”

当你相信自己别无选择时,或许会感到轻松很多——实际上,社会转型期的很多人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选择太多,以至于左右为难。在近代史上,有的是这样的故事:从家庭牢笼中解脱出来的个体,痛苦彷徨,无所适从,但当他/她找到“真理”所指示的方向之后,原先的犹疑一扫而空,热切地投身于新生活之中。

虽然看起来现代,但这其实与早先的人们皈依信仰乃至“认命”具有相同的内核,那就是否定运用自己理性的勇气,放弃保卫自己的权利,转而完全冀望于一个外部的绝对权威来指明方向、托付自身,而这在本质上是在逃避自由。

有时,这显得有几分玩世不恭,就像窦唯的歌中唱的那样,“反正无所谓,听从命安排”——听天由命,会让人卸下负担,就像在命运的洪流中顺水漂,干脆放弃掌舵,漂到哪里算哪里,因为现实证明,对抗命运费力不小,胜算却不大,这就是为什么“认命”常常伴随着“认输”。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环境底下,不抱希望是一种有用的心理防御机制,吊诡的是,它有时反倒让人能在绝望中节省体力,活得更久。《古拉格之恋》中有这么一段:

释放,遥遥无期,列夫已经不抱希望了。三个星期之后,信中写的是听天由命的话:“你曾经问过,人是有希望才容易活下去呢,还是没希望才容易活下去。我现在不抱任何希望了,没有希望,心里反倒感觉很平静。稍微讲点逻辑,稍微观察一下,就不会异想天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上面的话,既然写了,就不去管它了。但和我现在的感觉不太一样。不过,现在,你叫我把意思完整地表达出来,我也说不上来。必须好好想一想,才能说得全。那么,还是不去想它为好。”

不抱希望,不去想,反倒平静了,否则那念头会相当折磨人。奇怪的是,当你放弃了梦想,降低了期望,认可了现实,找到一个安稳的角落可以栖身,即便很逼仄,但看起来也像是很可取的理性选择,因为你不需要面对不可测的风险,获得了一种安稳的掌控感,当然,代价则是提早丧失了人生的诸多可能性,甚至不敢再去尝试。

黄永玉去世时,很多人都感叹、羡慕他闲云野鹤般的人生,但媒体人梅雪风说:

我觉得不用过份的抬高那种生活状态。最重要的是活在自己最舒适的状态里。对于一个本质是散仙的人物来说,任何约束都是一种酷刑。但对于一个本性懦弱或者拘谨的人来说,让他自由也是一种折磨。那种强行的放荡不羁,将会让他进入心惊胆战的流浪之旅,外人看起来的潇洒,对他将会是一种炼狱。

这一说,好像倒也不无道理,我有位朋友就承认:“比起去外面探险,我更喜欢安稳熟悉的生活。”一个人当然有权选择自己最舒服的状态,只要那是自主选择的。

然而,梅雪风的这种说法其实也有点似是而非,因为它假定:这些在价值序列中是等值的,且所谓“本性”是不可改变的;问题是,有些人或许只是以前不知道或没机会,晚年却突然发现,自由的生活真是好。

对一个缺乏主体性的人来说,既然“自我”都模糊不清,那么其“本性”又是什么?这种所谓“本性”,又有多少是后天塑造的结果?如果人们的“本性”其实早已被改造过了,又怎么能说他们原本就不喜欢自由?

“如果一个人能学会控制自己的思想,他/她就能学会控制自己的命运。”

这样,问题又绕回来了:在我们这个社会上,很多人(也许是大多数)不仅缺乏主体性,实际上还贪恋它带来的那些好处,毕竟在这个时代,坚守自我本身就堪称普通人的英雄事业,没做到也无可厚非,但这样一来,人们不仅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也难以控制自己的命运。

不仅如此,我们的文化传统实际上一直倾向于肯定、鼓励这样一种“无我”的状态:破除“我执”,放下了非要去实现的梦想和愿望,也不想成为谁,“无我”也就因此没了烦恼,因为连烦恼的主体都被消解了。这是一种无权者的哲学。

这样一来,原先的痛苦也不成其为痛苦,因为自我意识越强才越易感受到清晰的痛苦。不管什么事,不思考、随大流总是更省心的,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照着做就完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能180度摇摆,因为他根本没投入,也就谈不上什么痛苦了。

可想而知,这样也不用思考了,因为这样的生活实际上依靠的是无意识,很多问题甚至根本不会进入意识层面。平日里,这样确实倒也省心,但这是有代价的:当环境发生变化时,如果你没想过,就容易束手无策,不知所措。像这样的故事,在下岗潮时曾无数次发生过。

当你想到缺乏主体性的好处时,最好想想清楚,自己由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当然,应该承认,这样的代价并不总是那么明显,很多人甚至一辈子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因为他们告诉自己“我都不需要”,既然连想要拥有的尝试都没有过,自然也就谈不上失去

然而最终,你可能会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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