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谈 | 跨性别运动员与公平竞技

简-谈（35）

跨性别运动员与公平竞技

2016年里约奥运会中，奥运组委会允许体内存有睾丸的间性运动员塞门亚参加女子组比赛，她最终摘取了女子800米比赛的金牌。同时奥运会组委会也将此前要求跨性别者完成性别重塑手术之后并且激素治疗两年之后才能参与相应性别比赛的要求，改为无需完成手术只需要在一年内控制激素水平在一定范围内即可参加相应的比赛。

由于国际奥委会所作出的这一系列决定，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从反对性别歧视的角度讲，这无疑是性少数群体的一场胜利。然而社会上正激辩着另一个核心问题——有睾丸的人参加女性组别的运动是否有违竞技体育的公平性？

有相当多的人对奥委会的这一决定表示不解和反对，诸如：认为跨性别女性尤其是没有进行手术的跨性别女性被允许参加女性组别的运动是一种对体育比赛公平性的亵渎，因为她们的生理指标可能会显著高于顺性别女性；认为跨性别女性如果没有手术就应该参加男性比赛；认为奥委会此举会导致顺性别男性谎称自己是跨性别女性以参加女性比赛，所以应该禁止未手术的跨性别女性加入女性比赛等等。

也有一些人则认为跨性别女性如果激素水平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则不会对女性运动的平衡性产生影响，或者认为不会有人为了参与体育比赛谎报性别认同等等，所以坚定地认为跨性别女性理所应当获准参加女性体育比赛。

尽管奥委会决议已定，论战却并没有停止，本文也将基于这样的一些争论，简要地阐述一下作者是否认为跨性别运动员参与体育比赛具有合理性。

长话短说，作者不赞同上面列举出来的这几条双方的观点中的任意一条。

体育运动本质是什么？是一种娱乐活动，身体训练、竞技比赛其实都是达成让人身心愉悦这一目的的手段。体育运动既不神圣，本身也并不带有更多的政治色彩。体育运动作为增进人们身体健康、使人获得心灵愉悦的社会活动，其意义不可否认是积极的。奥运会或者更广泛的说，其他被广泛参与的竞技体育比赛，其实是一种娱乐的盛会，而非道德盛会。奥运会这样的有国际影响力的竞技体育比赛，目的既不是探讨人类极限，也不是追求绝对公平，而是一种以市场为导向的活动。

挑战人类极限必然伴随着过度的或者不必要的危险，事实上也有很多动作或者技术直接被奥运会规则所禁止，就是处于安全考虑。所以追求一种人体的极限，并非是奥运会的初衷。至于平等性，如果是为了追求一种性别或者道义上的平等，那么为什么没有男子艺术体操或者男子花样游泳比赛？事实上如果不把奥运会假设为“人类道德模范”或者充满其他目的，这一切都其实很好解释——奥运会作为一种娱乐活动是以市场为导向的，奥运会的项目的选择和规则的建立都是基于此的，这种标准就是人们爱看或者人们想看。

这种市场导向往往需要两方面保证，一方面是观赏性，一方面是政治正确，当然这两方面也一直相互影响着。而所谓的体育比赛的公平性既是一种观赏性的保证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体育比赛是围绕着市场的，没有人看就没有经济利益，没有人举办也就谈不到有人愿意从事这个项目。总之就是没有市场的体育项目逐渐地没落了，并不精彩或者并不受欢迎的项目也会被请出奥运比赛项目。

正是因为这样一些原因，体育比赛或者奥运会本身所强调的“公平竞技（Fair play）”，并不是绝对的平等，其实最多能谈得到是一种“待遇平等（Equality of treatment）”，即对每个参与者的规则和比赛场地条件等等是一样的。至于“机会平等（Equal opportunity，每个人有一样的参赛机会）”和“结果平等（Equality of outcome，每个人取得一样的结果）”，那都是不能也不可能实现的。当然实际情况，可能甚至连待遇平等都谈不到，因为要照顾比赛的观赏性。比如游泳时两侧泳道是否有人，其实对最终成绩是有微小影响的，虽然一个一个比赛可以让比赛更公平，但是比赛的观赏性就下降了。在不公平不影响观赏性（甚至是提高了观赏性）的情况下，细小或者并不细小的不公平就在竞技体育中被保留了。

市场决定了一个体育运动要想在竞技体育里良性发展，就得更有观赏性，这就使得公平性往往是要为观赏性让路的。像拳击或者摔跤这类运动，如果不考虑体重这种不公平因素而进行比赛，将会严重影响比赛的可观赏性，这种比赛就会有一定程度上的生理条件细分（同时体重细分也会增加比赛次数，增加市场收益）。而田径运动比如标枪或者跳高，这种运动身高就不影响成绩了么，为什么不分级？也可以解释为，这种生理差异对公平性的影响，还没有达到严重损害这些项目的观赏性的程度。我们就喜欢看不管高个矮个大家都一起跑，我们就喜欢看差不多体型的人对打，观赏性决定了市场接受度也极大地影响了体育比赛的“公平”。

更直白的说，比赛规则的制定，很大程度上受限于什么更好看，而非什么更公平或者什么更代表人类的极限。

为什么有女性比赛？在绝大多数竞技体育中，男性的运动成绩都代表着整个人类的在现有规则和条件下的极限了，为什么我们还要安排女性的比赛？一方面是因为有女性比赛这是政治正确，性别平等这是世界发展的趋势。另外一方面，女性的体育参与度社会文明的发展，都决定了，女性比赛是有市场的。人们想看女性比赛，所以女性被允许参加体育比赛。人们想看女性也能参与比赛并获得胜利，所以女性会被区分于男性单独比赛。这也是为什么，过去的古代奥林匹克甚至最初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都没有女子项目，因为女子项目是人类文明发展或者体育市场成熟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让跨性别女性参与女性体育比赛，这首先是政治正确，这是一种人和人的平等，性别和性别的平等的一种体现，一种社会发展的趋势，这是一种大范围内希望被看到的现象。这也是为什么跨性别女性早已有之，到现在奥委会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社会范围内文明终于发展到这个阶段了，就像很多运动在奥运会的历史中逐渐接纳了女性运动员一样。另外一方面，跨性别女性运动员目前因为数量和竞技水平的原因，并没有显著地影响女性竞技体育的观赏性，所以就现在来讲这对女性体育市场无论是运动员还是观众群体并不构成根本性的影响或威胁。

需要承认激素作用的长期累积，一年的激素水平控制并不能完全去除这种跨性别女性的生理优势，然而体育运动的公平性从来也只是个相对概念。男性运动员里有一些人天生雄性激素水平就高于其他人，这就是公平么？要求他们也控制激素水平这就是公平么？体育比赛是为了鼓励一种生理表现的优势而设计出来的，绝对的公平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市场，不然为什么要区分冠亚季军呢，不就是要看出一种优势么。当然是否这种跨性别女性的生理优势会随着跨性别者参与度的提高呈现出扩大化的趋势；跨性别女性是否会占据女性体育比赛市场的大部分甚至是绝大部分比例；是否有顺性别男性见到有利可图，进行一种性别上的舞弊，这些担忧也并非没有可能性。

竞技体育必然是跟市场挂钩的，有利益存在就会有人不惜作弊来应得比赛。悉尼残奥会中，西班牙在夺得‘智障组’篮球冠军之后爆出丑闻，12名队员里有10个人是智力正常的人扮演的。 谎称性别认同和谎称残障很类似，某种意义上都是精神上的牺牲；至于控制激素水平对身体的危害，想想屡屡发生的禁药丑闻也就可以知道，无论是损害健康还是损害声名只要利益足够多都会有人甘冒风险。

虽然我们可以预见到，也许将来会不断有冒充跨性别者的体育性别欺诈产生。但是规则的制定和处罚，也只能是针对违规的行为和个人，而不是以阻止一群无辜者的参与的可能性来保证所谓的比赛纯洁性。因为毫无人道主义关怀或者违背社会伦理的规则，哪里谈得到道德上的纯洁。性别欺诈是一个可以预见到的困难，但是更符合世界发展规律的做法应该是如何细化规则用规则保证竞技体育的可持续发展。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一个人谎称自己是跨性别女性，并让自己的生理条件达到跟跨性别女性并没有任何差别，那么其作为跨性别女性参与比赛也似乎并没有影响这种让跨性别女性参与女性比赛的公平性。或许更令很多人担心的问题是——将来跨性别女性如果在竞技体育中打得顺性别女性毫无还手之力，那么谁又来维护顺性别女性的体育公正呢？

还是市场。

当我们觉得跨性别女性统治女性体育比赛已经让人完全丧失观赏这类体育比赛的兴趣的时候，自然规则就会朝着适应市场方向改动（或者行业彻底被淘汰了），很可能会发展更细的分级（也许是激素水平分级）或者更苛刻的规则，以增加顺性别女性的参与度。就像乒乓球不断地修改规则，看起来是为了压制中国的乒乓球队伍，其实是一种增加观赏性和世界范围内参与度的手段。全世界只有中国人在打乒乓球的时候，这个运动也就离被世界级比赛剔除不远了。这是公平么？这是市场导向，如果不逼迫竞技体育比赛的组委会做“绝对正义的道德楷模”，这种市场化地解释也就顺理成章了。同样的如果跨性别女性在女性体育中已经到了垄断地位的时候，为了增加观赏性更改出限制跨性别女性能力发挥的规则也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当然市场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并不觉得跨性别女性在女性体育中占有优势甚至是统治地位有什么不好；或者我们会认为把跨性别女性区分于顺性别女性是一种政治不正确。就像我们并没有因为黑人在跑步项目上的优势，就觉得应该修改规则限制黑人或者把黑人单独分出一组一样。总之限制或者不限制，都是因为一种市场的需要，而不是简单的追求一种虚无缥缈的“公平竞技”。

那么到底什么叫做公平竞技？伦敦奥运会羽毛球女双中，中国队为了会师决赛采取的让球战术，受到了取消比赛资格的处罚，说这是违反了体育精神。其实严格的说这种行为只能算是利用规则，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合理，也是规则制定的不合理。如果战术或者智力本身不算作体育比赛的一部分，那么竞技体育本身可能就会相当尴尬，篮球等需要技战术的团体项目的尴尬暂且不提，且说智力运动，比如国际象棋还算运动么？同样是“让”，里约奥运会女子5000米预选赛中，美国选手扶起摔倒的对手并鼓励其完成比赛，却获得了公平竞技奖，并最终得到了决赛资格。但就其行为本质来讲，这属于帮助他人完成比赛，这显然更加不符合规则。

符合规则受惩罚，不符合规则受嘉奖，什么叫做一种体育竞技的公平？“体育精神”本身其实是一种人们创造出来的理念，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标准，可能也只是一种市场决定的标准。这标准就是，“我们愿意不愿意看”，一种行为虽然不违反规则但是影响比赛的观赏性，使得我们不愿意看，这恐怕就可以定性为“违背体育精神”。体育精神中的“公平”比起“平等（Equality）”来讲，可能应该更接近“正义（Justice）”。

我们所期待或赞许的观赏性可能是一种更高、更快、更强、更有对抗性，也可能只是一种人性的闪光，一种超越体育超越身体对抗之外的价值。从这种意义上讲，让跨性别女性顺利加入女性运动员的行列，正是这样一种当今世界希望看到的价值，一种正义的价值，它的核心并不是一种对运动成绩或者生理条件的朝拜，而是一种每个人不拘肤色、信仰、性别都有权利参与其中的体育精神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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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更尊重事实和当事者意愿的目的，Jane 将不再于行文中使用“变性”、“变性人”、“变性手术”、“男变女”、“女变男”等令跨性别者普遍产生不适的词语。 “变性”将由“跨性”代替，“变性人”将由“跨性者”代替，“变性手术”将由“性别重塑/重分配手术”代替，“男变女（MtF）”将由“跨性别女性”代替，“女变男（FtM）”将由“跨性别男性”代替。这种选词的原因和考虑在往期《简-谈》中有所解释。希望支持这种改变的人能够跟 Jane 一起使用这些名词，这是Jane 作为社会中小小的一分子，对社会文化变革做出的卑微却不懈的努力，希望你能够参与进来或者表示支持。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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