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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那边三十米——知青“偷渡”往事

编者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广东知青群里暗暗涌动着一股偷渡香港的风潮,由此演绎出了一连串奇特的人生经历。我离那边三十米口述  梁业海   采写 周继能

(一)逐出广州

我叫梁业海,1946年生。六十年代初我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工作未有着落。虽然我家地处广州郊区,属“东圃人民公社”,全家却是城镇居民户口,吃商品粮。我家在解放前是做小生意的,土改时成分被评为“小商”,大概经营得法,也算殷实之家,建起了东圃算是最豪气的住宅(当时水平),青砖铁闸,水泥地面。政权更迭之际,百业凋敝,“冇得捞”(没有生计),父亲亡故后,经济拮据。一家人搬离居所,将宅居出租。可是租金不敷养活一家人,母亲只得做街头小贩,帮补家用,艰难养活五个儿女。


1966年5月27日,街道以“光荣务农”名义,把我及一百多位街道青年,敲锣打鼓戴大红花,送去海南澄迈县和岭农场。场面看似光鲜,实则无奈,街道的人上门动员时称:如果我不服从安排,已经找到工作的姐姐弟弟,立即要卷席回家。这一招厉害,以个人是否就范来要挟一家人的生存,这种“大杀器”成为当时社会统治术的一部分。这种手法至今仍在使用,特别是在农村,我见到有不服从拆迁安排的,只要家庭成员有捧“公家”饭碗的,都要打烂。故此你见三几个月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所谓经济发展快,部分的秘密藏在这后面。


当时实际上是在清除城市“富余”人员,兼有阶级斗争的考虑。我们农场除了我们一百多人,先后又送来几批人,更有五花大绑押来的。除了欺骗就是强迫,你能想象,这样“光荣务农”的人能有什么积极性?兼且日做夜做,所得还不够买包烟。后来有首歌的歌词说“人于天地中,似蝼蚁千万”,道出了我们的生存境况。趁文革混乱倒流回城,进而谋划偷渡,这是许多同代人不约而同的选择。

梁业海回顾逃港失败的经历,感叹往事遥远!

(二)首战告败

我头尾三次偷渡,无一次成功。其中第二次离那边一步之遥,折戟沉沙。


我第一次偷渡是在1973年四月间,家人亦支持,出钱出物。同行三个人,一人一部旧单车,“子弹”则由“接堆”的朋友代为准备,无非是猪油、米粉、砂糖混合炒成的干粉,又称“老干”,还有指南针、“山水画”(地图),统统是根据偷渡“前辈”指引而准备的。


一行人用假证明买车票到了东莞,有一位落户东莞石排的街坊兼同学“接堆”,在东莞过了一夜。第二天骑车到大岭山,然后“飞拐”(弃置单车)“埋堆”(入山)。由于准备不足,仅仅行了两三天,干粮就告罄,向偶遇的惠阳仔讨要了些干粮果腹。在山岭中转来转去,不出三天,我们几人已是鸠形鹄面,衣衫褴褛。一天下午,在阳台山一带,被堵截的民兵发现,我们三人事先约定,有事各自逃命,不必理会他人。我自己也给自己立下一条,就是不作过度反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跑不了几步,我被抓获,经樟木头收容所转解广州沙河收容所,在沙河收容所三个人再碰上面,我因属海南知青,被转解海南。

收容转解过程,毫无人格尊严可言。首先是饥饿的折磨,他们不会给饱饭我们吃的,我们戏称“三两二钱七”,形容入肚之不足,见到蟑螂木虱爬过,都想塞入口中。有一天抓的人多了,“爆仓”,有位仁兄不肯入内,抓住铁门不放,管教警告无效,竟然用力将门扇一扳,生生把他四个指头夹断,看得我目瞪口呆。还有就是打架斗殴,可谓无日无之。我被一伙韶关仔欺负,强令我睡马桶边,还恶言威胁我,后来转解场所,我遇到熟人,仗着人众,反过来把他们打了一顿。

(三)我距“那边”如此之近

第一次偷渡失败后,蛰伏了一年,1974年7月又重新上路。


这一次是两个人同行,我与东圃石溪一位姓刘的朋友。这一次,不是“扑网”不是“着屐”,不是“揽泡”更不是“老橡局”(分别是冲铁丝网偷渡、乘小船偷渡、抱充气球浮水偷渡、乘橡皮艇偷渡),而是——“无网”。


什么叫做“无网”呢?


在我倒流回广州期间,日日找人交流偷渡信息。有个偷渡方式引起我的注意,就是说在中港边界,有若干个边民耕作区,中方的农民,可以越境到港方的田地去耕作(或者说这些田地的所有权属中方)。这种“耕作区”,是没有设网的,但是一定有重兵把守,水银大灯当头照,哨所广设,守卫森严,狼狗凶猛,生人勿近。


通过这条线路偷渡,免却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大海无情、鲨鱼凶恶之险,算是直接快捷之径。自然,机会有,风险亦大,不过转念一想,既然都有风险,又何妨一搏?听闻老虎粪便可以抵御狼狗,据说动物园的老虎笼都被人接连光顾,为的是偷些老虎屎,我们没有这种门路。


我们两个人行动,就是为目标小一些的缘故。结果刚到宝安的布吉,就被民兵追截,我们分头逃跑,民兵抓住了我。我报上假姓名,声称是宝安某公社某大队的人(事先准备好说辞),并噏出几句客家话来。民兵说:先回队部查核,如属实就放你。


三个民兵背着枪,推着单车,要将我押送回队部,此时是下午四时许。我心想,一定要找机会脱逃,否则捉回去又是一番牢狱生涯。他们押着我走的是铁道边,此时有一列货车临近,我揪准机会,把最近的那个民兵的车头一下扳倒,“呼”的一声跳过铁道就跑。他们见货车隆隆开近,不敢随之追过来,隔着铁路“呯呯呯”地向我开枪。


我不顾一切,钻入簕竹丛,气不敢喘,只听得三个民兵一路追了过去。我到天黑才敢爬出来,口中那个渴呀,捧着田头的水就喝了起来。


所带的地图、指南针都被搜掠去了,怎么办呢?不过我紧紧记着指引:沿着铁路右边前行,不离不弃,就会到达无网区。


半夜时分,估计到达预定地点,我蹑手蹑脚走近一间房屋,见屋内有灯光,想向农户乞点食物,医一下肚,否则无力前行。我爬高往窗户里一望,吓得赶紧缩了回来,马上逃走——原来里面关着几十个人,横躺竖卧,此处应该是个临时收容所,躺着的都是被捉的偷渡客,就等天明将人解走。


我像幽灵一样摸近一户农家,被一中年男子发现,我哀求他:大佬,我是广州来偷渡的,你不要捉我,我把手表给你,你给我些吃的吧。汉子接过手表道:吃的就没有了,你偷渡就向那个方向走吧。


我听人说边防军五点半收岗,于是抓紧前行。果然,远处是一片开阔地,是割过禾的稻田,再远一点,电灯柱一根接着一根,水银灯发着惨白色的光。这就是传说中的“无网区”了吧?


忽然,不远处狗吠声大作,伴随着男男女女呼天抢地的呼救声,“救命啊救命啊……”一定是那边的边防军出动狼狗抓人了。幸好我一个人目标小,赶紧趴到水田中去,匍匐爬行。水田那边就是国防公路,人家说跨过国防公路就是“那边”地界了,如此说来,我与“那边”就是几十米的距离了。


可是实在太饿了,浑身无力,只能一寸一寸挪动。一不小心弄出了响声,突然一支强光手电照向了我,再一声断喝:“起来,站起来!几个人?”原来是三个边防军人。我慢慢的站了起来,倘若有气有力,我就会选择向前冲,横竖他的枪未必打得准。可是此时此刻只能就范,军人用枪托一下砸在我身上:“你跑哪,你再跑几步就是‘那边’!”我被打倒在地上,朝刚才被发现的地方看了看,估计离“那边”就是三四十米开外。


军人把我押到拘留室,十几个男女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身上不停滴血。原来刚才呼救声就是他们喊出的,身上的伤口都是被狼狗咬出来的啊,惨哪惨哪!怪不得我没有被狼狗袭击,原来狼狗都到那边咬他们去了。


早晨,我与另一个伤势较不严重的被叫了出去,“走!去饭堂清煤灰!”进了饭堂,我们两个两眼放光,在灶头、地面、潲水缸捡起饭焦、菜头、面团就往嘴里塞。喂饱了肚,清完煤灰,还包了一大包回去分给那班可怜虫。见到军人牵着狼狗过来,狼狗的舌头仿佛还滴着血,站起来一人多高......

(四)知难而退

自收容所出来之后,我心心不忿,我曾经离“那边”是如此之近,倘若肚中有几两米饭,我不就冲过去了吗?!


我不服气,一个多月之后,我一个人上路。我到了东莞樟木头,所见气氛大不相同,关卡多了,背枪梭巡的民兵亦多了,到处是“打一场反偷渡的人民战争”的大标语。我碰见熟人,他们说难哪,今时不同往日,堵截严得很,还是等下次吧。我只得作罢,打道回府。


如今老了,固守东圃几十年,闲时到茶楼坐坐,玩玩“私伙局”(一种民间乐队),幸得儿女孝顺,衣饭无忧,偶尔回望一下年轻时的人和事,似乎很遥远了啊!

访谈采写者周继能(左)与本文主人公梁业海。

作者简介

本文采写人周继能,1966年高三毕业,1969年1月留城到工厂,并无一天当下乡知青的经历。对自己的WG经历深刻反省,忏悔录发表在《炎黄春秋》杂志2011年第二期上。近年来接触到当年偷渡知青这个群体,深被他们当年的境况和经受的磨难所震撼。虽为同代人,觉得有责任将其记录下来,留诸历史。

(载《知青》杂志第19期(2017年1月出版)第52-54页)

偷 渡作者:施明

1973年这个年头,因为我的逃亡偷渡经历而永远铭刻在心。


但凡重大的人生叛逆之举,皆事出有因。


日子混到这一年,我在珠江农场已经历了八个寒暑。

三月某一天,我在石山上开山炸石移炮位时出了大意外。当我攀附另一根缆绳时,绳的中段被一块突出的石尖架住,并没有直垂下来,我一借它做力,被隔着的部位滑开,绳子长了许多,霎时间没有了支撑,失去了平衡。我本能地抽出扶着肩上工具的右手,双手死命拉着绳子,钢钎铁锤已飞滚下山。我的身体也吊在空中往下滑,快要力竭松手时,也是命不该绝,脚根蹬住一块突出的石托,缓冲了下坠的力度,得以拉紧绳索,终于化险为夷。我爬起来往下望,还有十几丈高,深深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已是遍体鳞伤。最严重的是下巴划去一块肉,而脚根第二天肿起像猪蹄,脊柱部位淤黑了一大块,摸摸都痛。这件事轰动了全农场,我养伤养了一个月,因为无法再干重体力活,于是被调去碎石班,以示照顾。


从此与妇孺为伍,工资不到二十元,我非常沮丧。虽然不再一瘸一拐走路,但腰部还痛。心想,如果我那天一松手掉到山下,肯定肝脑涂地,死无全尸。如斯死法,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我不得而知。


我才二十多岁,正当盛年,难道就在这妇孺工棚过一辈子?晒场上的风柜把谷子和茢子分作两摊,难道我甘愿是被淘汰的茢子?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往往刺激起人的反思、顿悟、求变,有两首词记录下我当时的心路:

《云》

轻骑西风走万里,

霹血雷鸣惊天地。

洒泪洗五湖,

沉重心愁苦。

无知且洁白,

浮名空显赫。

破碎何为早,

云涌逐浪高。

《星》

月色柔和,

飞身渡银河。

天庭欢唱自由歌,

胜比月里嫦娥。

莫道岁月孤清,

胸中无限热情。

历尽悲欢离合,

乐在万里行程。

这大概便是我欲偷渡香港从闪念到行动的宣言吧。


偷渡因为有个“偷”字,似乎有失修为。而香港隶属英联邦租借地,去那里自然有“投敌叛国”大逆不道之嫌,但穷途末路已顾不到许多了。那时广东地区的偷渡风潮在知青群体中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广州珠江大桥下有条白沙河,河面上天天浮动着五颜六色的气枕,万头攒动,都是苦练长游的准偷渡者。越秀山中山纪念碑下的百步梯,亦是人潮汹涌,上下奔跑的晨运者为何乐此不疲?自然心照不宣。那时我便是这两处操练场的常客,也暗自写下两首词以作励志:

《长游》

未尝冬泳,先试夏游,六月江水清悠悠。暢洗人间跋途累,一腔热血逐急流。


不图春风,却惹春愁,烟水茫茫何尽头。送我鱼波八十里,跃过龙门即自由。

《越秀山登高》


越秀瑰奇,登临早,七彩迷离山色。

绽放金波万道绫,天下朝阳无敌。

百步飞驰,石梯眼底,鸿雁初试翼。

心旌飞扬,凭栏别有胸臆。

韶华悮了谁惜?童心已逝,铁肩千斤力。

滿城鶯燕颂光明,何堪嗟来之食?

大地无边,海月有期,鵾鹏扶摇直。

明朝谢别,云横万里踪迹!

万顷沙属边境地带,常有人算好潮汐,偷条木船,乘着月黑风高,顺流而下,避哨所、过龙穴、入零丁、越青山,六个钟头便可直达香港。但珠江农场政治空气甚浓,且戒备森严,所以农场知青偷渡者大部分都放弃地利之便,而是先撤回广州,边操练边串连联。我第一次从事偷渡也是采取“踩线”(暗语:“较脚”即偷渡;“着屐”即水路;“踩线”即陆路)。

我的偷渡伙伴,一个叫阿新,是初中同学,为人粗豪讲义气,高中毕业去了公社插队,合作时他已经有了两次偷渡案底,我想借助他的经验(此人1974年第四次偷渡不幸失踪,之后再无音讯)。另一个是道兄,是校友兼农场农友,生得唇红齿白,仙风道骨,酷爱文学,写一手清秀的柳体字,割禾时小指割断了上截,出身不好,家境凄凉,总之,与我甚是投缘(此人现在是下岗工)。我们“埋堆”的地点是东莞塘头厦,因道兄的姐姐是那里的知青,答应帮弟弟作内应。


1973年7月21日,我们在广州火车站出发。所需的物品已由道兄的姐姐偷偷带入东莞,不外是布鞋、气枕、药物之类。干粮是炒过的面粉拌上白糖和猪油,体积小而充满卡路里。指南针当时在广州已经断市,我们是自制的。


我们顺利上了火车,三人分散找座位坐,假装不认识。火车飞驰南下,离香港越来越近了,但过樟木头的时候,车上要逐个检查行李证明。阿新和道兄的证明露出了破绽,当场被捕了,而我竟然过了关。眼看着他们被带走,惟有不动声色,故作镇静。下一个站便是塘头厦,离香港只需六晚路程。但孑然一身,脚踏一双破凉鞋,手执一柄折扇,再无长物。


我下了火车,随着人流漫无目的走在路上。如退却,连买火车票的地方也不知道,肯定会自投罗网。我想既然是漏网之鱼,或许老天爷额外开恩,给我一条生路,哪有临阵退缩之理?人群把我引进一个小镇,我大喜过望,身上还藏有几元钱和一些粮票,凭着在石场混了几年学了几句东莞话,我大模大样走进一家小食店,叫了两碗米粉,先把肚子填饱,再找一间杂货铺买了两斤鸡仔饼,我又买了一个鱼丝网,把饼装入网中,重返大路。前面有片小蔗林,眼看四下无人,一闪身钻进蔗林,在里面等待天黑。


终于夜幕降临,我把那珍贵的干粮系在腰间,像鬼魅一般窜出蔗林,开始了黑夜独行侠的征程。我背着北斗星,迎向南风,惟此辨认路向。这时探照灯横扫在原野上,不过我一个人目标太小,何足惧哉!孤身上路真是好处多多,跑也好,歇也好,无须首守望相助;饿也好,渴也好只有冷暖自知。有次,我穿过一个小村落,惊动了讨厌的狗,吠得震天价响,我竟然与打着手电筒的民兵捉迷藏。有时碰上铁路,为了抄捷径,干脆在铁路上走一两个钟,然后又消失在山林中。日间就藏在山障的坑沟边,躺卧在草丛中,哪管它蛇虫鼠蚁,不知翻过多少座山,涉过多少道水。第四天,我已经断了粮。第五天我在高高的山峦上终于看到大海.


看到对岸一团光气,兴奋莫名的心使我忘却了饥饿与疲劳。我沿着连绵不断的山脊踽踽独行,第六天早晨我终于来到了最后的一座山顶上。那里随处可见前人丢下的衣物,我捡到一瓶红药水,涂一涂跌伤的膝盖,还意外拾到一包炒面粉,有拳头大小,舔一舔还没有变质,抓一团放进嘴里,又香又甜。我找了一个藏身处,一边品尝这天赐佳肴,一边凝视山下那片约四千米宽的滔滔恶水。水的对岸,便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我的外祖母,在香港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当女佣,但她老人家答应收留我,给我找工作做。我想我今晚一定能征服这片大水,尽管没有气枕,徒手横渡。我在水乡生活了八年,民兵训练参加过二万米泅渡,在水中泡了七个钟头,为此还得过一张奖状:“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人生能有几回博?我相信自己的意志和毅力。

静静地在山坑里歇息了一个白天,天还未入黑,就开始下山,我想赶在巡逻兵尚未上岗时突破防线。一下山便越过国防公路,前面是一片烂泥地,那时天已黑透。为了减少声响,我甩掉了塑料鞋。离水只有数丈之遥,我俯身向水边奔去。这时突然右边传来人的咳嗽声,接着还有一声犬吠。我心中一怔,不妙,于是全速向水边冲刺。说时迟那时快,一条“大猫”已经恶狠狠地后边扑来,一口咬住我的肩膀,但我没有停步,“沙啦”一声上衣被撕去一大条。另一只军犬从我左方包抄过来,我左闪右避,不肯就范。折腾了好一会,浑身上下衣服差不多被撕光了,最后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趴在泥塘里,泥水混着鲜血,有如万箭穿心,疼得发麻。四条巨大的军犬张牙舞爪围着我狂吠,几支枪“咔嚓、咔嚓”上了膛对着我,那些兵大哥用怪怪的北方口音吆喝着:“偷渡?干过什么坏事?”“怎么只有一个,同伙在哪里?”我一边爬起来一边喘着气作答:“没有同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个兵扛起枪托,做着向我扎来的姿势,我连忙将双手举起,紧闭双眼:“解放军优待俘虏”,接着又说:“我说的是实话,若找到同伙,就马上枪毙我吧。”


偷渡失败了。当天晚上,我光着上身戴上手铐脚镣,被推到营地旁边一颗大树下,由一个民兵看守着。背和屁股被狗咬过的伤口淌着血,可恨的大蚊又来叮我,抖动身躯仍驱赶不去,只得在沙地上滚来滚去,好容易才熬到天亮。他们除开我的脚镣,押解我走在国防公路上。我一边瘸瘸前行,一边东张西望,默默记住这一带的地形。灼热的太阳晒得我的伤口快要裂开了,那民兵还算好心,让我趴在路边喝了几口沟水。


之后,我被辗转押往深圳收容站、樟木头收容站。最后到了广州沙河收容站,那是一个大集中营,一个大仓几百人接踵比肩打地铺睡在一起,大部分都是偷渡的知青。在那里我与阿新、道兄相遇了,大家并没有悲伤,既然豁出去了,小小失败等于激励。阿新告诉我,我下山的地方位属二四零国防公路,叫白石洲,又名“白骨洲” ”,由北方兵巡逻,对偷渡者无同情心,必要时会开枪,而且水域不止四千米,如果潮汐不对,被大水冲出零丁洋,那就绝无生还的可能。如此看来,那几条大犬倒是救了我一命。

沙河是个中转站,两天后,知青们分别被解往下乡落籍的各县收容所,至少要关上一个月。被关的日子,与其说面壁思过,不如说是偷渡知青经验大交流、大串连。一些人主动过来结识我,向我打听水边的情形。在里面不会寂寞,我们用蚊香盒做象棋,用破玻璃刮胡子,劳动时沿途捡香烟屁股,回来分给大家卷烟抽。正是:“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常常在一起讲故事,唱粤语流行曲。有首《知青较脚歌》到现在还记得,是用《望穿秋水》的曲谱配词,当时在广州非常流行:

窗外东风劲吹百花正吐艳,

田野里的知青遥望远方有何念?

在它乡,希望变失望,

就要奋起奔赴前程路。

较脚-求前程-做知青-尽努力-学游泳,

洞察世界那一边灯光撩人面,

红男绿女穿梭不止个个笑盈盈。

跌倒不妨决心再来过,

青山过后跨过浪头K城见!

为了“K城见”,1973年12月我们计划了另一次偷渡,那次是准备走水路,“堆点”就在我石场附近,可惜戒备森严,落船时被追捕而作鸟兽散,连夜逃出广州。1974年又酝酿过第三次。


偷渡需要经费,父亲和哥哥长期以来周济我和妹妹(六八届海南兵团知青),已经不胜负荷,我不能动辄向家里伸手,没有很大把握不敢贸然行动。


这样拖了两年,知青们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搞回城,我凭着一张“骶锥隐裂”的X光照片(并没假造),1976年1月被批准病退回城。

既然可以逃亡回城,便不再逃亡香港了,事实上除了极少数死硬分子,大多数有过偷渡案底的知青,都就此作罢,打算重新做人了。


知青喜欢讲故事,我也来凑趣。不是为了诉苦,毕竟是肺腑之言,毕竟是刻骨铭心的一段亲身经历。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婚姻都差不多,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同”。是否可以引申为:“顺利的人生都差不多,而坎坷的人生却各有各的不同。”我想我的故事也算有点特色吧。


没有磨难,不配真正生活过;没有痛苦,就没有真正的人生!

作者简介:

施明,出生于广东广州市,1965年广州市28中高中毕业,当年9月下乡到珠江农场务农。1976年病退回城在街道当待业青年,做了一年多的搬运散工。1978年进街道工厂当工人。1982年-1984年当工业公司工会主席。1984年9月亲属移民到美国洛杉矶。在餐馆当厨师数年。1997年起进入报馆工作,现在《南加州侨报》供职。

注:本文摘录自《无声的群落——文革前上山下乡老知青回忆录(续)》

来源:南加知青、红月亮知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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