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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癔”——被大火烧伤毁容后的人生

“ 火 癔 ”作者:任秉舜

四月的一天,我与作家老鬼(马波)通电话,问他今年是否去宝日格斯台凭吊在一九七二年五月五日那场草原大火中牺牲的六十九名兵团战友的纪念活动?他说,在那场大火中牺牲的烈士的忌日又要到了。半个世纪已过,那些战友们默默地躺在荒凉的内蒙古草原,时时刻刻折磨着生者的心。纪念活动要搞得隆重些,已联系了很多战友、朋友和他的热心读者。他准备五月一日从北京动身,前往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与参与纪念活动的人员会合,然后一起到原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四连的驻地烈士陵园。我告诉他,我也去,并带上一名在那场大火中烧伤的战友先到北京找他,和他一起去拜竭烈士们。


那名在那场大火中被烧伤的是唐山市东矿区的刚子,是我写的纪实文学《烙印》的主人公。

五年前,也就是二零一七年,我在宝日格斯台参加凭吊烈士纪念活动后,回到唐山后与他见面,答应过他,再有纪念活动一定带上他,我要兑现我对他的承诺。当时我们加了微信,我给他发了那次纪念活动现场和呼唤“小来子”(张振来)的视频及我的部分作品。但不知为什么,他把我的微信删除了,想要再联系到他只能求助于我的工友成子了。他们是发小,又住在一起,上次我和刚子见面长谈,就是成子帮助联系的。通过那次长谈,让我了解了那场大火的前前后后和刚子受伤后的磨难、自卑以及他现在的生活现状,从而写下《烙印》(此文见于《老知青家园》公众号和唐山知青纪实文学作品集《我们的青春》),引起众多读者的关注、反响,并被多家网媒及纸媒转载。众多读者(尤其是兵团战友)写下留言,说这篇文章真实客观地写出了那场大火的猛烈和牺牲者的惨烈以及主人公受伤后的自卑和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老鬼给我来电话,希望我多写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艰难和不幸,不能忘记我们所走过的荊棘丛生的路程。他说他所著的《烈火中的青春》对那场大火的伤者着墨不足,不能不说不是遗憾。


成子告诉我,刚子没了,我不禁一楞,我问,这是啥时候的事?成子说,刚子是在三年前癔症发作引起心脏猝死去世的。


关于癔症,我查阅了《汉语词典》,是这样注解的:精神病,多由重大刺激引起,发作时大叫大闹,哭笑无常,言语错乱,或者痉挛,麻痹、失明、失语等现象,也叫歇斯底里,旧称“癔病”。


临近“五一”,老鬼给我打电话说:全国新冠病毒持续漫延,宝日格斯台去不成了,怕的是参加完纪念活动回不了北京。


在我写《烙印》之前就认识刚子了,但没看过他的真面目,也没跟他说过话。由于工作关系,我和开滦矿务局各煤矿的“柱子场”(坑木场)有供需关系,他们部分坑木由我方供应,自然也包括他所在的柱子场。他当时是柱子场的计划员兼管坑木的收储和发放。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一只大口罩把鼻子嘴巴捂得严严实实,一顶棒球帽紧紧箍在头上。我问他们科长,这人怎么这副打扮?科长说是他支边时被火烧得毁了容。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


会抽烟的人给别人让烟是个习惯,我也不例外。在他的办公室,我递给他一支烟,拿出打火机想给他点上,他用胳膊轻轻一搪,然后低下头,把整个头部用办公桌挡住,摘下口罩,抽完烟,又赶紧把口罩戴上,才抬起头来,没能让我看到他的“尊容”。


听他的工友说,他是从内蒙古兵团被大火烧伤后回城的,这让我想到一九七二年内蒙古锡林郭勒那场大火,我猜想,他一定是内蒙古兵团五师四十三团四连的战士。因为我加入内蒙古兵团的那年,东矿的一批知青也去了内蒙古兵团,他们被分到了兵团五师。果不其然,他正是被那场大火烧伤毁容的。


那天,矿领导为我在矿招待所安排了午餐,我提议让刚子参加(他们科长和工友们称他刚子,我也这么称呼他)。科长说,他不会来的。又说,像这样的场合本应由他应酬,他总是说,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样子会吓坏客人。我很想听听他说说那场大火的前前后后和不为人知的情节以及他被烧伤毁容后的生活现状,我以前知道些那场大火的情况,也看过几篇关于那场大火和其中所发生的事情,但版本不一,里面肯定有道听途说的成份。刚子是扑打那场大火的参与者,又是幸存者,只有他所说的情节才真实可信。在我的坚持下,科长派人到柱子场去找他,回来的人说,他回家吃午饭去了。


二零一七年七月,我应老鬼之邀前往宝日格斯台凭吊在那场大火中牺牲的兵团战友,见到了被烧伤的四连赶马车的老高头和为战友脱棉衣烧掉十个手指的女知青塔拉,由于我们之间不熟悉,也没有时间和他们细谈我想了解的情况。

老鬼与救火幸存者塔拉律师合影,她为帮助战友脱棉袄,双手十指烧掉


后来得到老鬼所著的《烈火中的青春》,才知道这场大火的前因后果。但我还是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所以我从宝日格斯台回到唐山想见到刚子的念想越积越深。刚子早已退休,再有他所在的煤矿资源枯竭,己经停产,更不用说他所在的柱子场了。


我是从唐山先到乌拉盖的,那是我曾在内蒙古兵团待过六年的地方,又去锡林浩特会见了几位文友,然后辗转到宝日格斯台,先后在锡盟游历了二十多天。回到唐山几位朋友为我接风,我向他们介绍了我内蒙古之行的所见所闻,着重说到在宝日格斯台凭吊烈士们的场面和与老鬼见面的细节。在场的工友成子说,他有个发小,在兵团扑火时被烧伤毁了容,我问他,那烧伤的是不是叫刚子。他说正是刚子。我说我很想跟他见面,我很想了解些在扑打那场大火中的细节和他现在的生活状况,但怕他不跟我见面,因为我知道他心里有抹不掉的阴影。成子说,没问题,可以把他约出来。就这样,我去了东矿与刚子长谈是成子给我们联系的。当时我们加了微信,我把在宝日格斯台凭吊烈士的现场和我呼唤小来子(张振来)的视频发给了他。后来《烙印》发表后和我发表的新作都会发给他。可惜刚子已不在人世了。我写的《烙印》所需要的资料是他提供给我的,我还没当面谢他呢。


前些日子,我去东矿观摩一个书画展,恰巧遇到来欣赏书画的成子,他非要我去他家吃午饭不可,说我们哥俩很长时间没在一块儿喝酒了,上次喝酒还是和刚子在一起喝的呢,一晃四年多了。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买了些礼物跟他回家。路过集市,成子指着位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卖咸鸭蛋、松花蛋的女摊主说,那是刚子媳妇。我顺着成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刚子媳妇的长相我不敢恭维,不到一米五的个子,身板如同装满粮食的麻袋,厚厚的嘴唇,小小的眼晴,脸上布满密密的雀癍。“这老娘们儿长的也忒寒碜。”我自言自语,但还是被成子听到了。说刚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能有这样的人跟他过日子就不错了。


我们走到刚子媳妇的摊位前,成子把我介绍给她:“这是我的工友,也是刚子的战友。”刚子媳妇朝我一笑,笑起来愈发寒碜,说:“真是稀罕,刚子的战友我认识的很少,他活着的时候很少跟战友联系,就是因为他那副模样和自卑的心理。你们先回家,我收拾一下摊子,一会儿就到。”


虽然我没见过刚子年轻时的样子,但从他的脸型上看,一定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成子说,别看刚子媳妇长相不济,但她心肠好,尤其对老爷们儿好,不能让老爷们儿受一点委屈,按她的话说,刚子这辈子受的创伤太大了,不能再让老爷们儿受到伤害,受到委屈。又说刚子媳妇能张罗,会办事,属于能说会道的那种人,家里家外,大事小情都是她抛头露面。她还有腌咸鸭蛋、做松花蛋的手艺,每年都有不少的进项。


成子两口子打兑好午饭,成子拿出一瓶白酒启开,我说等会儿刚子媳妇。话音没落,刚子媳妇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一袋是咸鸭蛋,一袋是松花蛋,推门而进。


成子把四只酒杯斟上酒,招呼大家坐下,刚子媳妇端起酒怀冲我一笑:“我应该叫你哥还是叫你弟呢?”我说我比刚子大几个月。她说我就叫你哥吧。说着跟我碰了下酒杯。“我替刚子敬你。”她呡了口酒,给我包了个咸鸭蛋放在我的饭碗里。我咬了一口,鸭蛋腌得好,不咸不淡正可口。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厚厚的嘴唇:“健健康康,体体面面地活着多好!”说着,眼晴里溢满泪水。


我想问刚子的死因,话到嘴边又咽回了,怕引起她伤心。可刚子媳妇却是快人快语,说起话来几乎旁人没有插嘴的可能。从跟刚子搞对象说到跟刚子结婚,从刚子的自卑心理说到刚子犯癔症,从癔症说到引起心脏猝死……可谓滔滔不绝:“那年我三十二,刚子三十四,经人介绍我们见了面。当时他脸上聚聚连连的疤痕和脑后那块大疤,还有像耗子啃过的左耳朵和死鱼眼一样的左眼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禁暗笑,也许她的尊容把刚子吓了一跳吧?)。后来一想,他是吃商品粮的,工资不算太低,介绍人说刚子是个英雄,在内蒙古兵团时为扑打草原大火立过二等功。我是农村人,没工作,凑合了吧,也许看时间长了就顺眼了。这就叫久闻不知其臭,久看不知其烦。经过交往,发现刚子心肠好,知道心疼人,我说服了我的家人,当年我们结了婚,第二年有了我们宝贝闺女,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的。我们结婚时住的是简易房,外屋有个大灶和里屋的炕相连,取暖做饭烧的是玉黍秸、高粱秸和他从柱子场捡回来的树皮渣儿。


“那天是星期天,他说想吃熬瓜子鱼(鲫鱼),贴玉黍面饼子。我把瓜子鱼收拾好熬在八印锅里,把玉黍面烫好。我寻思着,玉黍面放点起子贴出的饼子暄騰,我就去我婆婆那儿找起子。就这空儿,灶膛里的玉米秸烧到膛外,引着了灶旁的玉黍秸。等我找来起子,只见满屋的烟,外屋到处是灰和水。刚子吼着,‘你干啥去了!’。万幸火没着起来,简易房四周都是苇帘围起来的,抹上一层白灰,房顶除了檁子椽子就是板笆油毡,失了火那还了得?不但我们没地阶儿住,对门界壁都是简易房,非得火烧连营不可。


“我把里外屋收拾干净,把玉黍面贴进锅里。就这会儿,只听他在里屋大呼小叫,声调瘆人。我赶紧跑到里屋,只见他倒在地上左右翻白,双手不断地拍打大腿前胸,脸色惨白,淌着冷汗,从他的叫喊中能含糊地能听出什么春子、大来子、小来子、彩子等人名。我哪儿见过这阵式,把我吓坏了,赶紧喊来我婆婆和小叔子。我婆婆说,我们结婚前犯过一次这样的病,是矿上一次失火跟着去灭火犯的病。我婆婆找出一个饭碗和三根筷子,碗里放了半碗水,然后把筷子立在碗里,撩上水,嘴里念叨着,具体念叨的啥我没听清楚,三根筷子戳在碗里,用菜刀把筷子砍倒。


“我小叔子说,这是迷信,啥事也管不了。他找来一辆三轮车,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矿医院。大夫说,这是癔症,也叫癔病,是受过重大刺激或看到受刺激时类似的现场所致。至于鬼附体、鬼缠身无从解释。一般情况下没有大碍,过一两个钟头症状自然消失,但跟有场病一样,几天提不起精神来。我想一定是在兵团那场大火中留下的阴影。

等他完全好了,我问他谁是春子、大来子、小来子、彩子?他说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死的东矿战友。


“还有一次在班上犯了病。柱子场到处是松木、桦木树皮渣儿,得随时清理,一是保持现场清洁,二是防止火灾发生。每天科里派车清走。那天清洁工图省事,把树皮渣儿和生话垃圾给点着了,吓得他又犯了病。等我赶到医院,他已经清醒过来,但手脚冰凉,冷汗把衬衫都湿透了。大夫说今后一定要注意,这样的病会越犯加重,越犯越勤。


“后来我们搬进楼房,我每天做饭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在家时,做饭我都不敢用煤气,蒸米饭用电饭煲,炒菜烧水用电磁炉。


“临死那天晚上,我们在看电视,电视新闻里播放不知是哪儿发生了森林大火,烧毁了几个村庄,我怕他犯病赶紧关上电视,结果还是犯了病,送医院的半路上就没气了。大夫说,年岁大了,经不住折腾才引起心脏猝死。”刚子媳妇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上班时,除了柱子场就是家,退休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自己喝闷酒就是捧着老鬼写的《烈火中的青春》,要不就是捧着手机看一个叫任秉舜的写的《烙印》(成子朝我一笑),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念叨着要去内蒙古给那些烧死的人烧些纸钱,去看看东矿的弟兄们。


“我劝他别整天蹲在家里,找工友、战友喝点小酒唠唠嗑,也能开开心,总这样憋屈着就能憋出病来。你们猜他说啥,说他这模样会影响市容。我说你被毁了容不怨你,怨就怨你不该去内蒙古兵团,怨就怨那场大火,怨就怨你不该去打火。话又说回来了,你还立了二等功,也算是个英雄。可他把眼晴一瞪说,‘狗屁!’


“刚子被毁了容,自卑了五十年,憋憋屈屈活了五十年,咳,也算是解脱了吧。”


成子指着我对刚子媳妇说:“他就是任秉舜,《烙印》的作者!”刚子媳妇用纸巾抹了把泪水,惊嗟地看着我:“大哥的文才真好,跟刚子对我说的一样一样,还有两位叫‘清风明月’和张志平的朗读得也好,我听了不只一遍。咱哥俩加个微信吧,有新作品发给我行吗?我文化不行,但我爱看。”


成子说:可以把刚子的事写出来吗?我说,能写出来,而且是不错的题材。我们不能忘记我们这代人在那个年代的磨难和不幸。不能忘记我们这代人所走过的艰难路程。


刚子媳妇说:别把刚子的真名实姓说出来行吗?我说行,还是用东矿人称呼人的习惯叫他刚子。


写出这篇文章又应该怎样命题呢?思来想去,刚子是那场大火被毁了容,又是那场大火遗留下犯癔症的祸根,最终导致心脏猝死,那就叫《火癔》吧。

烙 印作者:任秉舜

他终于答应和我见面,陪我去的是我的工友成子,成子和他是发小,这样一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把我们见面的地点安排在离他家不远的一家烤肉店。

他带着一副宽而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一只大口罩把鼻子嘴巴捂得严严实实,一顶棒球帽紧紧箍在头上。他提议换个地阶儿,他说忍受不了烧烤的味道,看不了烤肉的焦糊和从烤肉上滴下的油汁在炭火上滋滋燃着的蓝火,这些会让他想起在那场大火中烧死的弟兄们。他说他从不吃烧烤,也不许他的家人吃烤肉。


他让我隐去他的真名实姓,按东矿人(唐山市古冶区,唐山之东,这里有几座开滦矿务局的大 型煤矿和数座地方煤矿,曾一度更名东矿区)称呼人的习惯,我称他刚子。(东矿人称呼人比较简练,在人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加上个“子”字,一来好记,二是显着亲切。)


刚子摘下墨镜、口罩和棒球帽:“咱们在内蒙兵团虽然不是一个师的但也是战友,既然是战友我就无所谓我这副尊容了。”我打量他一番,心立刻揪了起来,浅紫色的疤痕锯锯连连覆盖着左半张脸,左眼浑浊,眼仁发白,如同死鱼眼一般,后脑勺一块拳头大小的疤瘌泛着幽暗的疤光。我理解他即使在夏天也不摘掉墨镜、口罩和棒球帽的缘故。

成子跟他说,我去宝日格斯台凭吊在“五、五”大火中遇难的六十九名兵团战友的纪念活动刚回到唐山。刚子惊讶地看着我,然后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问我啥时候去的?是谁组织的?现在宝日格斯台怎么样?烈士陵园是否还在原地?我把手机里存储的纪念现场的视频给他放了一遍。二十多分钟的视频看得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叨咕着:“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看完视频已经是满脸泪水。成子递给他几张餐巾纸,他说能不能把这视频转发给他,我说当然可以。


我一一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这次活动是五师战友作家老鬼在7月5日组织的。他连连点头:“我知道老鬼,他叫马波,是《青春之歌》作者杨沫的儿子。他写的《血色黄昏》《烈火中的青春》我都看过,书里的故事真实可信,没有杜撰虚渺的东西。前些年他来过东矿,采访东矿在那场大火中烧死的九名知青的家庭,可惜我有病在市里的医院住院治疗,没能和他见面,真是遗憾。”

其他的问题在我们谈话中穿插了他提出的问题。


我们所说的是一九七二年五月五日那场大火,我所知道的那场大火都是在书里看到的,里面有道听途说的成分,而真实的场景刚子最有发言权,他参与了扑火,也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脸上的疤痕就是在那场大火中留下的烙印。


那场大火的发生地——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也就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四连的驻地。那场大火震惊了全国,周恩来总理作出批示:一定要全力抢救伤员,妥善做好死者的善后工作。自治区领导、内蒙兵团总部首长急速赶到火灾现场,指导灭火救灾。


(当年我所在的内蒙兵团六师五十一团十连距大火现场约一百五十多公里。那天午饭时西南方烟气腾腾,雾气沼沼,在草原上生活多年的人说,西南边的草原着火了,而且火势很大。到了晚间随着风力的变换,火焰时高时低,渐明渐暗,西南方夜空被火烧的通红。第二天传来消息,西乌旗宝日格斯台发生特大草原火灾,烧死了很多人。)


服务员给我们上齐了菜,成子把三只酒杯斟满,大家谦让了一番。我见刚子的初衷就是想听他说那场大火的前前后后。

刚子呡了一口酒:“春播已接近尾声,我们没日没夜地干了十几天,把大伙累得够呛,可我们的牛连长还是嫌慢,不住地催促拖拉机手和跟着播种机往播种机仓葙灌麦种的弟兄们,继续加把劲,一定要保质保量地完成春播任务,一定要把全团春播第一名的锦旗夺到手。


“全连人正在吃午饭,辛辣的燃烧枯草的焦糊味涌来,人们纷纷跑出饭堂,呛得人喉咙发紧,不停地咳喘。有人大声呼喊着,‘西边着火了’。

尤指导员急忙跑进连部,用电话请示团首长。值班的参谋长,另说是一位副参谋长,果断地下达命令:‘一定把大火堵在四连!’接到命令,全连紧急集合,牛连长作了简单地动员,然后扯着嗓子:‘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有的人从库房抄起铁锹,有的人拿着扫帚,有的弟兄干脆赤手空拳往着火场奔去。连里的农工老高头儿见状跟牛连长说:‘几座荒山着火这么多人去救没有价值,这样是会烧死人的,保护好人员、营房和牲畜才是最重要的。咱们只要看住火不往连里烧就行了。火烧到没枯草的地方或遇到河流会自然熄灭。’牛连长把老高头儿骂了一顿,说打火回来开他的批斗会。”


我插嘴说:“老高头儿还活着,这次纪念活动是他和另一名幸存者向烈士纪念碑献的花圈。只是老高头儿被火烧的满脸疤瘌,几个手指被烧掉。”


“他还活着?”刚子又一次惊异。“他是我们连赶马车的,那年他也就三十多岁,在草原上风吹日晒,人显得老,所以我们知青叫他老高头儿。”


他接着说那场大火:“跟着播种机往仓葙里灌麦种,一百多斤一麻袋的麦种,一干就是一上午,累得大伙东倒西歪。可盼到吃中午饭,可以歇歇筋骨,一个馒头还没咽净,就跟着人们赶往火场。


“后来听说这场大火的起因,是我们西边一连几个人在山上打石头,把头一天烧过的炉灰倒进灰坑里,灰坑里有不少枯草,至使死灰复燃酿成这场大火。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的火,大火如同一堵墙似的上柱天,下抵地地横滚过来。五月初的草原枯草有半人高,蓬蓬松松,没有一丝水分,见火就着,大火苗子有两丈多高。离火老远,阵阵热浪扑涌过来,只觉得浑身的血被烤干,浓烟熏得人喘不过气来,眼被烟熏得跟瞎了一样,好像被装入被烧热又密封很严的罐子里。


“我们副指导员杜恒昌安排机务排让拖拉机挂上铧犁把西面,北面的防火道再打宽些,然后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他大声呼喊:让大家撤下来,但风声和火的呼啸声没起到任何作用。

杜恒昌

“杜恒昌是六八年插队到西乌旗的北京知青,上高中时就入了党。四十三团组建时在附近插队的知青纳入兵团,杜大哥被充实到四连任副指导员。他是我们知青的主心骨,我们有啥事都愿意跟他说。他来草原比我们早三年,在草原上打过火,比我们有打火的经验。”


刚子用餐巾纸擦了一下鼻子:“你们见过飞蛾扑火吗?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这些人没有打火的经验,只凭着一时的冲动,一个个像飞蛾扑入火中。


“杜大哥用衣服裹住头,闯入火中,从大火中带出十来个人,然后又一次闯了进去,又带出浑身是火的人,第三次,他再也没能出来。他带出火海的人,被他的举动感染了,也随着冲入火中救人,大部分人没能活着出来。


“烟熏火燎,我栽倒了,不知是谁拽着我的脚把我从大火中拖了出来,我左半拉脸的疤瘌就是被拖的时候在燃烧的灰烬中磨破的。


“我清醒过来挣扎地坐起,我的天啊,满眼都是焦黑,我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烧的辨不出模样的人,他们身上的棉衣、棉裤冒着黑烟。有的已经死去,有的不住地呻吟。我脱下棉衣听老职工们说,棉衣里面的棉花沾上火不起火苗,而是往里面洇着着,人一旦失去知觉只能任棉衣里的棉花灼烧,直至把人烧死。野火是罪魁祸首,棉衣里的棉花助纣为虐。


“大火已经远去,被烧死的人如同过火的麦个子,冒着黑烟,一堆一堆的。‘彩子’就躺在我的身边,她当时没死,脸烧的焦黑,只能听她的呻吟声才判断是她。她跟我要水喝,天哪,满眼的焦土去哪儿给她找水呀,再说我浑身一点劲都没有整个脸疼的钻心。我他妈的是个混蛋,如果说当时把她的棉衣扒下来,兴许她不会死,但我没敢这么做,我怕人家说我是流氓,眼睁睁地看她死在我的面前,现在想起恨不得扇自己的嘴巴。”

任凤彩

刚子眼里溢满了泪水,哽咽着。成子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擦了擦眼泪:“‘彩子’小我一岁,住我家借壁儿(隔壁),我们都是上山下乡的对象。见我报名来兵团,她坐不住了,也就报了名。临来兵团,她妈一再叮嘱我,要我照顾好她,以后让我们在内蒙成个家。她家成分高,从小就胆小怕事,那天她怎么这么大胆子,跟着去打火。我回来了,可却把她撂在草原上了。

张金来

“还有跟我一起长大的‘大来子’那天开着‘铁牛55’往地里送麦种,见大火过来,他试图开着拖拉机把火压灭。拖拉机的轮胎禁不住火烧,四个轮胎全部爆了胎。大火过后‘大来子’依然保持着驾驶拖拉机的姿势烧死在驾驶座位上。


“最可人疼的是‘小来子’,到兵团时刚满十六岁,是我们连最小的知青。‘小来子’个子小,身板弱,连里为照顾他,安排他在炊事班烧火。打火本来没他的事,他抄起烧火的铁锹,也跟人群去打火,结果没能回来,死时还有十八天过十七岁生日。”

张振来

说到‘小来子’我接过话茬:“在宝日格斯台的纪念活动,按组织者老鬼的提议,凡参加凭吊的兵团战友,要呼唤一名死难者的姓名。我是唐山人自然要选唐山籍的战友,我挑选了张振来(小来子),当拿到‘小来子’的简单资料,看到‘小来子’的遗像,我眼泪流了出来。他一副娃娃脸,剃着小学生头式,特别稚嫩。当我准备从乌拉盖(六师师部)启程去宝日格斯台烈士陵园凭吊死难的兵团战士,我在“唐山知青”微信群里发了微信,立刻引起关注,知青朋友们要我带去对这些烈士的敬意和缅怀。想起唐山知青们的嘱托,我大声地呼唤:

‘张振来,男,十六岁,唐山人。振来兄弟,我代表唐山兵团战友,唐山全体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看你来了,愿你在这片草原上安息吧。’

我从手机里找出呼唤‘小来子’的视频给刚子放了一遍。


“去宝日格斯台,我不知道,咳!错过了一次机会。我应该去给杜恒昌大哥和死去的弟兄们烧些纸,去看看‘彩子’、‘大来子’、‘小来子’和我们东矿的弟兄们。”他问我,东矿的死难家属去人了吗?我告诉他只有陈玉玲的弟弟去了。我又说:“你们连的塔拉为别人脱绵衣烧掉了十个手指头,这次她也参加了纪念活动。”


他沉默了好久。成子给他续了酒,我给他布了几箸菜,他朝我们一笑,脸上的疤痕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发紫,笑的有些狰狞。


“下午四点多钟,几架直升飞机载着医务人员赶到现场,把我们十几个人转到锡林浩特,转运途中又有三名伤员死去。我和其它伤员又被转运到北京。虽然北京医疗条件好,但没有现在治疗烧伤的水平,不然我不会有这样可怕的模样,不管怎样保住了小命,苟且偷生吧。”他长长叹了口气。


“三个月后,我回到连里,听到很多更可怕,更痛心的事。七号那天,六十九副棺材运到连里,六十九具尸体摆满了机务排的库房。有的皮开肉绽,有的肠脑涂地散发着恶臭。督战的师、团干部催促着弟兄们把每具尸体缠上白布,在死者家属到来之前装殓入棺。确认尸体又成了问题,个个烧的焦糊,辨不出张三李四。辨认‘小来子’时有的战友说‘小来子’口中有颗虎牙,把他的嘴撬开,才做出的判断。有位女班长,仅凭着同宿舍战友的记忆,以裤带勒着的花裤衩残片被认定。‘大来子’烧死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位上,人们把他从拖拉机上弄下来,座椅、靠背、方向盘上沾满了他的皮和肉。装殓‘大来子’费大劲了,因他保持着驾驶拖拉机的姿势,胳膊前伸,双腿弯曲,弟兄们哭着喊着:金来兄弟,对不住你了。硬把他塞进棺材里,胳膊和腿掰得嘎巴嘎巴地响。装殓死者的弟兄们的衣服、手套沾满了人肉、人皮、人油。


“装殓死者的同时,师、团组成几个工作组,赶赴集宁、唐山、赤峰、呼和浩特、锡林浩特告知死难者家属。紧接着又在四连召开了几次现场会,要求所有人要和上级的口径保持高度的一致。不许说出打火和装殓死者时的经过,不许与死难者的家属单独接触,否则按反革命论处。


刚子抽泣着,我和成子劝他,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不必太伤心了,要过好以后的日子。他擦了把眼泪:“咳,不由得你不想啊,七一年七月二十八日我们东矿去兵团五师是满满的一车葙人,分到四连十个人,可不到一年的光景,九名一起长大的弟兄埋在了草原。


“那时候我们东矿是个穷地方,我们这帮人的祖辈、父辈都是‘做窑’的(这里的‘做’字读作‘揍’,做窑的是开滦挖煤人的行话,是在某个巷道,某个掌子面挖煤卖苦大力,低微卑贱的意思),没有社会背景,没见过大世面。一般的家庭孩子多,生活困难,听说兵团能吃饱饭,还发军装,才报名去兵团的,就是能吃饱饭……”。他又长叹了口气。

张富春

他又接着说:“‘春子’他爸一辈子老实巴交,只知道‘做窑’,听说‘春子’出了事,当时就瘫软了。当赶到宝日格斯台,要看看坟里埋的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遭到一位陪同干部的斥责,说这些人是要追认烈士的,掘烈士的坟跟反革命有什么两样。吓得‘春子’他爸没敢再言语。”


成子插话:“人都烧的焦糊,是不是有整错了的?”刚子说:“保不齐。还是人家集宁、锡林浩特的死者家属横,揪住牛连长,尤指导员挥拳便打:‘为什么烧死的都是知青?你们现役军人怎么没烧死?没烧伤?’


团里的干部们都蔫了,那个发布‘一定要把火堵在四连’命令的参谋长打好背包,准备去坐牢。


六月十二日一则《壮志凌云》的通讯报道在《内蒙古日报》上刊出,烧死的弟兄们全都被追认为烈士,是团员的追认为党员,是群众的追认为团员,杜恒昌等四人追记一等功,‘大来子’等十一位弟兄追记二等功,其余的追记三等功。凡参加打火的给记三等功,受伤的记了二等功,给我记的是二等功,临回唐山我入了党。


“师、团向上级呈报,为我们四连授予‘英雄四连’称号。很多死难家属提出质疑,荒唐的决断,荒唐的行动,造成重大的人员伤亡,凭什么授予‘英雄四连’的称号?在一片反对声中,不了了之。”


我插嘴说:“七月五号那天,你们四连参加活动的人大都穿着一件印有‘英雄四连’的红色T恤衫,在活动现场很抢眼,很多参加活动的人表示不满。老鬼事后跟我说,这是对无辜死难者的亵渎。”


刚子说:“是亵渎。”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啥时候还组织纪念活动?他说一定去参加,给杜恒昌大哥、‘彩子’和东矿的弟兄们烧些纸钱。他提醒我,到时一定要通知他。

我说:“烈士陵园经过三次修缮,现在很有规模,前些年呼市的兵团战友自费从北京西山购买一块巨大的石料,镌刻上‘永远的怀念’安放在纪念碑的左侧,纪念碑右边一通汉白玉的方碑,是内蒙古自治区宣传部明确此陵园为‘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中间高大的纪念碑上书写八个金色草书‘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后面排列着六十九名烈士的墓穴。当地老百姓看陵园的位置好,也把自己逝死的亲人埋入陵园,兵团战友与当地政府交涉多次,最后被勒令迁出。现在有位死难者的弟弟叫‘老小’是陵园的志愿者,经常去陵园打扫卫生,把陵园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成子张罗了一杯酒。刚子接着说:“有半年的光景,领导找我谈话,通知我,让我返回原籍。兵团出面与矿上的领导结合,给我在矿上安排工作,给了我一百八十块钱的伤残补助金。回到唐山,矿上征求我的意见,我要求下井。井下工资高,福利待遇好,那时家里还很困难,我要多挣钱养家。我爸不同意,说我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能再出差错。矿上也不同意,因我左眼几乎没有视力,不适应井下工作,让我到工会报到,还真把我当成英雄了。我不想在人多的地阶儿混,怕我这模样吓着人,于是安排我去柱子场(坑木场),一直干到退休。


“跟我一般大的早已娶妻生子,不少好心人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的模样吓跑了。三十多岁找了个农村媳妇,现在生活还好,女儿结了婚,我已经当老爷了。


“现在时兴同学聚会、战友聚会,我一次没参加过,说实在的我怕见人。”刚子又沉默了。


我说下次去宝日哥斯台一定叫上他,他笑了,笑的有些可怕。


成子问我们去内蒙兵团后悔吗?我说不后悔。刚子说:“世上哪儿有卖后悔药的啊。”


我见他脸上的疤痕有些发紫,问他酒喝好了吗?他说:“差不多了我不敢多喝酒,我女儿说我喝了酒像魔鬼。你们看我像魔鬼吗?”


成子我们异口同声:“不像。”我们说他不像魔鬼肯定是违心的。


当我提笔写我们之间的谈话和那场大火时我想起邓贤在《中国知青梦》中写的一段话:“……这是一段相当漫长曲折并布满荆棘和炼狱之火的人生道路,我们也许可以忘掉名誉,忘掉金钱。忘掉将来有可能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种种炫目的桂冠,但我们没有理由忘掉苦难以及强加给我们个人整体身上那种铭心刻骨的烙印。我由此想到“青春无悔……”。


附:在5.5大火中内蒙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四连牺牲的九名唐山籍的兵团战士

陈玉玲 女 古冶区赵各庄人 牺牲时21岁

李玉香 女 古冶区赵各庄人 牺牲时21岁

任风彩 女 古冶区赵各庄人 牺牲时19岁

苏小存 男 古冶区林西人 牺牲时16岁

王绍武 男 古冶区林西人 牺牲时18岁

吴富贵 男 古冶区唐家庄人 牺牲时18岁

张金来 男 古冶区赵各庄人 牺牲时19岁

张振来 男 古冶区赵各庄人 牺牲时16岁

张富春 男 古冶区林西人 牺牲时18岁

借用作家老鬼在《烈火中的青春》中的一句话:“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

宝日格斯台
69名兵团战士烈士陵园

凤凰台《凤凰大视野》2005年的秋天,我们跟随着遇难知青家属的脚步,走入了内蒙古草原。当我们登上小山向下俯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广袤的草原之中别无其他,只有那片孤零零的,属于知青的陵园。

航拍宝日格斯台
69名兵团战士烈士陵园

润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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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 稿

童年回忆、青春往事、上山下乡、知青岁月、知青历史、返城生活、人生经历、光阴故事、老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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