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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七箭】黄群英| 格绒追美作品中的乡土书写研究

第280期 文星学术 2021-09-20


(本文刊于《阿来研究》第12辑)



(本文作者:黄群英)




       康巴作家格绒追美经过数年的创作磨砺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特色,其作品具有乡土特色。他在故乡定曲河谷的村寨生活过,故乡成为他魂牵梦绕之地。他的作品中家乡的人和事的印记都清晰可见,与他的乡村的经历有密切关联。他作为一个离开乡村的人,对乡村的情感真挚热烈,常直截了当地对乡村进行热情的讴歌。格绒追美又并不只是站在故乡的立场思考问题,他以开阔的视野思考康巴乡村的过往,表现乡村深远的历史,同时以复杂矛盾的心情真实的表达对乡村的忧虑。格绒追美笔下的乡土书写立体而多样,彰显了对康巴乡村独特的认识。

(格绒追美)



一、村庄的美好记忆与家园情结

       格绒追美的乡村书写具有打动人心的魅力。他书写的村庄具有儿时美好的记忆,融入个人的主观情感,有怀旧意识。格绒追美牵挂故乡的亲人、乡亲,表达对他们的关心,流露出对故乡的情怀。他对故乡的自然风物十分留恋,表现其美好。


       格绒追美自觉书写乡村的人和事及自然风光。格绒追美的随笔集《掀起康巴之帘》描写定曲河的美,定曲河是他家乡的河,具有独特的意义。“啊,定曲河,在你滋养的太阳谷,我看到了台地上白色的仙境般的村落,看到了绿荫遮蔽的谷底藏房,也仰望过那高山之巅白云托举的天上人间。”[1],定曲河滋养的太阳谷充满生机,村落犹如仙境般美丽。他对母亲非常了解,“我知道:母亲的心永远离不开故乡村寨,因为那里与祖先的血脉相连,留存着她的记忆、梦想和苦难,母亲幸福的根子只能在环谷村寨的亲情土壤中。天地清朗,辽廓,一切在安适中似乎也找到了无忧无虑的幸福。被母亲感染,我的心境也一点点朗润起来:是的,在日常的生活中,我们每个人也能找到平常的幸福,恒久的欢乐在心灵安适的国度里,在心灵悠远的殊胜境界中……”[2],他写母亲的心与故乡村寨紧密相关,由村寨想到亲情,因亲情心境变得开阔,由己及人联想到每个人能找到幸福。他写故乡的定曲河、母亲,表达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他在后记中写道:“作为一个康人,应当为解读康巴担一份责任,尽一份力,于是就有了这一急功近利的‘文本’。为此,我也有自知之明地取了《掀起康巴之帘》这样的书名。它们(文章)是浅显的,粗线条的,是低吟浅唱,而不是深刻有力的,只是勾描出了一个大致的康巴轮廓。”[3]他谦虚地认为其创作只是浅表地表现了康巴特有的文化和自然美丽的风光,渗透了对故乡村庄的情感。格绒追美在《失去时间的村庄》中描述:“夜夜重温着故土的岁月,故乡的亲人一次次通过梦境光临我的心灵;从时下的心态、情状衍生的梦,也都搬到故土演绎。我的魂留在了故土,留在了亲人中。我想,我是一个依恋故土、母亲的人,一个永远的孩子。这个孩子走不出河流一样母亲的光芒和草原一般广阔的故乡亲情,像山川与河流,大地和太阳般的依恋,通过梦,通过我的手,将村庄与我连在一起。”[4]他表达对故乡及亲人的思念,“我”与村庄紧密相连。他描述故乡:“河谷里阳光灿烂。白雾缠恋着泥土,诱发出一股诱人的泥土、雾气、阳光和青草混和的清香。春天已经来临。从地下沁泛一层层绿浪碧波,大地开始娇艳起来。核桃树枝桠抽出绿丫来。桃花含苞待放。牛羊出栏,滚动的尘埃中,‘哞哞’‘咩咩’的声音悠扬动听。”[5]描写阳光、白雾、泥土、青草具有混和的香味;春天的气息来临,植物发出新芽,鲜花即将绽放,牛羊的声音动听,呈现一副生机勃勃的田园美景。他描写牧场,“草丘如矗,碧草连天,海子幽蓝,云朵如过滤般清纯、洁净,畜群如珍珠撒满草地。而雪峰幽蓝,在远方静静守卫着牧场。在蓝天绿草间,那顶黑色帐篷多么孤寂而温暖,洋溢着雪域生命之水。父亲并不孤独,他以天为友,地为伴,待畜群如家人。”[6]牧场的自然之美与人、畜群和谐的融合,构成了美妙的乡村,表现父亲自由的人生。格绒追美在《青藏辞典》中对乡村的自然万物及有关的人和事,做了简要的解释,融入作家的深刻感悟。他描写“村夜”:“我分明看见了黑夜缓缓垂下,无声无息却又真切实在,降临于身边、身内之后,渐渐弥散开来,或伏在林梢草丛,或化在血液里,又漂浮在安实的鞋脚之上。黑夜,多年未见的黑夜哟,我几乎已将你忘记。行进天地之间,这黑夜,把我与自然再度水乳一般交融了。”[7]他描写触手可及地与黑夜相遇的情景,把无形的东西化为有形,描写黑夜带来的独特感觉,表现“我”与自然交融,尽情地歌颂了黑夜的美妙。他关于“村庄”的诠释:“村庄是你生命诞生之地;童年是你的小村庄。无论你走得多远,你都走不出村庄的边际。”[8]表达了村庄对“你”的意义,村庄永远在“你”心里。他诠释“故乡”:“心在何处,故乡就在那里。身在何处,心就在何处,是多么地稀有!”[9]表现对故乡的深情,故乡值得珍惜。格绒追美在《村庄坐在远山的环抱之中》描述对村庄的感受:“村庄越来越让我走不出一个叫‘思乡’的温柔而痛苦的囹圄。清醒时,它要来;睡梦里,更成了它的王国。它已经化为生命的一部分,心灵和血脉深处的一汪泉水,一束火,是心尖上最烫的那滴精血。村庄有着众多的儿女,我只是她众多儿女中的普通一员。她赐予所有儿女的牵挂和爱情应该是等同的,不会厚此薄彼。”[10]表现了人与村庄的内在关联,对村庄的情感早已融入人的生命,人没法斩断其情思,村庄对人是平等的。他描写村庄之美令人迷醉,渗透了家园意识,表达对故乡的人、景、物的炽热的情感,带给人极大的震撼和强大的情感冲击。



二、传奇性书写使村庄更具诗情画意

      格绒追美既对村庄的真实情形进行描写,又执著于关于村庄的传奇性书写,传奇故事来源于万物皆有灵的思想的启发,有的传奇故事来自作家的想象,也有部分来自民间的传说。他把村庄的神灵的世界写得充满灵性。



       格绒追美的《失去时间的村庄》这样描写:“那一夜,岗仁上空漆黑一团。嘎玛活佛在岗仁神山的岩洞里进入了禅定。他猛然感到心颤魂曳,头顶上空,一束流体的光芒从西南天空倾泻而下,空中又响起闷雷的声音,一尊金光灿灿的菩萨在混沌之中生动显现……他蓦然睁开眼,冲出岩洞,唤过侍童列珠。”[1]他描写神灵的世界形神兼备,强大的力量和震撼的场景把人带入另一种境界、另一个世界。他描写神奇的景象,“夜深人静。祖先们像星星密密降临村庄。他们走村串户,拽寻自己的后裔,通过鼻子、眼睛、嘴巴和囟门光临亲人的心里、梦境中,不断衍生出梦魇、荒诞和新奇的故事……”[2],作品充满神奇的想象,展示人与神共渡的奇特景象,使河谷村庄多了些神秘。他描述奇特的土地:“他的灵魂裸露在菩萨的面前。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轻风一样从菩萨的唇边掠过…阿沙跪在田地里。双手捧起黝黑冒油的泥土,泪珠再次滚滚而下。他的双膝深吻着泥土。他把种籽撒向泥土,把希望托付给加持的大地……那一年,阿沙果然获得大丰收。金黄的粮食满仓。金黄的笑意充盈心灵……”[3]描写土地加持产生的丰收景象,让人对土地产生希望。格绒追美在《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描写神秘的神子形象,以它的活动见证了村庄的发展变迁,表现村庄的人们的欢乐与苦痛,“啊,亲爱的聆听者,我是虚无的精灵,是村人亡魂之魄的眼睛,是人心意念初绽时的那朵花。我有时化为人形,有时也化为山川万物:树木、河流、风雪,我也曾是人类记忆和岁月的收藏家,当我拥有一心时,村庄在我眼前活泛开来,历史册页在风中啪啦啦响彻云霄……”[4]作品表现虚无飘渺的神子在时空中的自由穿梭,神子能看透前世、今生、来世。整部小说因神秘性书写独具魅力。梅卓对此作出评价:“从生到死,口述了藏人一生的酸甜苦辣;从人到魔,展现了传统碰撞的变异碎片;从有到无,包容了藏族文化的哲学境界。格绒追美以华丽如诗的语言,带领我们探索藏传佛教的玄机、藏族文化的奥秘、藏族生活的现状,并逐渐深入到常住人性深处的那一片净土。”[5]他写神性的世界与乡村流行藏传佛教有关,表现乡村人们的思想文化内涵。“丰厚的历史文化,神秘的诗意抒写,勾勒出个体、家族和民族的史诗般最魔幻最鲜活的心灵史。”[6]通过神秘性书写揭示了人们关于前世、今生、来世的浪漫想象,增添了村庄的神性。



      格绒追美表现的乡村世界与神性紧密结合,建构独特的乡村世界,展示乡村的神性如影随形。他对“神性”的解释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神性的种子,每个人头顶都辉耀着神性的光芒,甚至每个人的双肩、头顶都居有神灵。人啊,神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每个人都是神的个性化缩影,每个人都表达着神自己。心灵,请回家吧,找到家中一直无言存在的永恒之神。”[7],他认为神无处不在,神就在自己的心灵,这种观念又是与藏民族的宗教信仰有关。



      格绒追美立足于表现乡村的现实,又呈现诗意的想象。他在表现乡村世界时常把乡村的自然、神性的世界表现得如梦似幻,颇具神秘性,具有空灵的意味。他在《掀起康巴之帘》《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失去时间的村庄》中对村庄描写引人入胜,用多样的创作方法表现了村庄的美。格绒追美行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对村庄的自然之美、民风的纯朴充满热烈地向往,在村庄能找到心灵的栖息之地,心灵得到净化。格绒追美表现诗意村庄成为了作品的底色和亮点,作为甘孜州的文联常务副主席,肩负责任,给世人展示康巴的乡村的美丽,让人们认识多姿多彩的乡村世界,他作为乡村的讴歌者,更多以自己的切身之感书写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他用心灵去感应乡村的一切。他描写生机勃勃的乡村的春天,也描写与人融为一体的黑夜;展示草原的自然之美,也讴歌定曲河是母亲之河。他描写乡村之美融入传奇性与神秘性,把乡村世界表现得梦幻、神奇。



三、直面村庄人们的苦难与忧伤

      格绒追美关注乡村现实的视角较为多样,既直面村庄人现实的苦难,充满了巨大的同情;又对乡村人们生活、思想观念落后的现状进行了深刻反思;对乡村文化的同质化现象和乡村特色失去感到忧虑。



      格绒追美正视村庄的变化。“格绒追美对故乡满怀深情,当他走出乡村,经过现代文明的洗礼,以辽阔而深邃的目光回望故乡时,看到了沉潜在历史和人心中的暴力与罪恶。”[1]格绒追美回望故乡有了更深的思考。格绒追美在《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描写村庄的变迁,写村庄与苦难密不可分,“人间的劳作,一年四季都没有闲暇的时候,辛苦哟。——再看看城市,密密的高楼、城市的人流、车流都那样高傲而得意,而我们的贫寒写在菜色的脸上,张扬在单薄的衣裳上,流淌在有些委琐自卑的举止间。城市冷漠的外表隔膜着我们的心灵。我们的心里没法生长如火的温暖春天啊。伙食也凄清苦涩。”[2],他表现乡村人生活的辛苦、清贫、无奈,对乡村的落后及乡村人所受的困苦生活充满同情。作品表现乡村人的愚昧、天灾人祸,对遭受苦难的乡村人带有复杂的情感,如雅格家族面对命运只有顺从,经历了似魔咒的诅咒,他们只有唉声叹气,默默地承受生命之苦涩。他描写乡村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总是觉得在牧场自在,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人是那么无拘无束,就像飘浮在头顶的云朵。而在村里,总有许多的事儿让人操心、焦虑,人与人、家庭与家庭之间,总有纷争、不和。人心那奇怪的魔云中,总有让人恶心的东西出笼。”[3]他表现了乡村的人心有时候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相比自然,人心有时候最难琢磨。作家带着复杂的情感写村庄的特色:“你们保护神山神湖,保护野生动物,珍爱所有的生命,慈悲之心,这些都是香格里拉的特质啊。村人更迷糊了:这些不是人本应有的思想吗,怎么就成了‘特质’?他们恍惚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风波中,成了别人愚弄的‘戏子’。”[4]他认为在历史发展之中丢失了最基本的也是最宝贵的品质,而本来是香格里拉的特质却在发展过程中渐渐改变,这本来就该值得反思。格绒追美诠释“村庄”的现实:“地球变成了小小的村庄,尽管我们拥有自由出入的通行证还很困难。”[5],既虚写,又实写,充满了对村庄变化的无奈。格绒追美对村庄人们的苦难、愚昧、贫穷等进行了高度关注,以自己人的视角对乡村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进行深入思考,他对村庄的嬗变有忧虑与不安。


四、乡土情怀与康巴意识

      格绒追美的创作始终离不开乡土。作品呈现康巴乡村的美好,同时也表现乡村人的苦难;他书写乡村人的世俗生活,也表现乡村的神性世界,为世人展现独特的康巴乡村世界。



      格绒追美对乡土的情怀表现在书写的内容与村庄有关。格绒追美的小说《隐蔽的脸——藏地神子秘踪》描写河谷村庄的人们的生活。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选择与村庄有关的人与事进行描写,表现村庄人们的欢乐与忧伤。他描写古老村庄的悠远历史,同时也表现村庄的变迁;村庄的寂寞与活力相伴,村庄的美丽与神性结合;书写村庄的现实世界,也表现村庄的隐秘的世界。“而我在梦中,我永远是在河谷村庄,生活在母亲的世界里,连欢喜和忧愁都那样实实在在,充满了故土的气息。”[1],他的家在定曲河谷中的村寨,那里有他的家人和童年,对村庄的人和事记忆犹新,充满亲切感。他面对村庄有抑制不住的情感,“回归乡村,因为那里是我最初的萌芽,有着我童年的最初恋歌和理想焰火——这一切不可能再度拥有了;回归乡村——那里是我精神的故乡,是心灵中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水声和鸟语都十分芳香的地方,是剧变世界正在失去许多珍贵东西而它仍然拥有的宝地。”[2] “故乡,这么多年来,我写下的所有文字里都流淌着你的身影,都是你的精灵幻化的舞蹈啊……离开了你,我便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是你血液中最烫的一滴种子啊。故乡,平安吉祥的故乡,我心中金色的家园,祝福您,我的母亲!”[3]他袒露了书写乡村的初衷,乡村是他的精神故乡,离开故乡就缺乏根,他写作的动力来源于对故乡的深情。格绒追美在随笔集《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中用真诚的文字描写乡村与城市的差异。他在描写乡村时充满思念之情,想念故乡的亲人,思念故乡的宁静、美好,寻求心灵的安慰,文字格外真诚、真实。



      他对乡土的情怀表现在对乡土的书写既充满浓厚的感情,又有理性审视,带有反思的意味。他认为在村庄人眼里村庄并非世外桃源,并非都是诗情画意。他没有用道德的标准评判乡村的年轻人逃离乡村的做法,如实地表现了乡村人在现代化进城中思想发生的变化,隐含了他复杂的心绪。他对文人笔下隐去村庄人们内心的隐痛的表现保持了警醒,认为回避乡村人生活的苦难的书写不可取。他认为有不少文人对康巴高原的乡村进行过度的赞美并非好事。他对村庄的情怀表现在对村庄的高度关注,正视村庄人的日常生活,对村庄的认识立体多样。



      格绒追美的乡土情怀表现在作为一个康巴人的自觉。他的作品既表现家乡甘孜州定曲河谷的村寨,也表现甘孜州的其他乡村。他的作品渗透了康巴意识,对高原乡村进行了高度赞美,作品表现康巴人的精神,彰显康巴的地域特色和文化特色。有时候作品中为了表现康巴而言辞过于急切、直白,削弱文学的含蓄之美,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良苦用心。康巴世界与乡村的结合是他作品中乡村书写的重要特色之一。

结语


       格绒追美的乡土情怀与故乡村寨紧密相关,他书写村庄的历史与现实,既有深沉的历史意味,又有很强的现实性。他的乡土书写视角多样化,为世人展示了村庄的多样面貌。他在城乡对比中进一步肯定了村庄的意义,村庄是人的精神皈依所在。他对村庄人们生活的宁静充满向往,对苦难充满巨大的同情,对村庄的嬗变充满焦虑。既怀念过去村庄人们生活的单纯,也通过回忆村庄思念亲人,思念过去的时光;他描写村庄融入浪漫的想象,增添了村庄的神秘性书写,表现乡村的神奇之美,乡村呈现诗意特色;他对村庄人们的世俗生活给予了理解,但有他的理性思考。他以真挚的情感表达了对乡村的热爱,还原了一个历史文化底蕴厚重的乡土世界,他的创作丰富和提升了对康巴乡村世界的认识。


(作者单位: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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