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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1:第十章 子瞻何罪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十章  子瞻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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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遇上了大麻烦,他被抓进了御史台监狱,史称“乌台诗案”。“乌台”就是御史台,西汉时因这个机构驻地乌鸦很多,因此被称为“乌台”。这一突发事件在当时牵动了全国人的心,但是人们没有意识到,一个著名诗人因诗而获罪,会成为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深刻影响了历史进程。今天当我们将乌台诗案放在整个北宋中后期的历史链条中,会发现这件事竟然是非常关键的一环,此前的王安石变法,此后的元祐更化、乱哄哄的党争,直到蔡京专权北宋灭亡,一切都有因有果,有来有去,有始有终。




与苏东坡的很多轶事不同,乌台诗案的整个过程可信度非常高,这是因为有关诗案的原始档案被完整地传抄、保存下来,这本身就充满了玄机,值得回味。靖康年间,金兵南侵,北宋灭亡,当时的御史台官员携带的档案文书,其中就有乌台诗案。在仓皇南渡后,这份档案成了御史中丞张全真的私人藏品。张全真死后,宰相张浚(这个不是跪在岳飞墓前的张俊)为他写墓志铭,张全真的儿子将诗案的一半给了张浚作为润笔,留下了另一半。有人见过档案的供状,都是苏轼亲笔,有涂改处,也有苏轼画押和御史台印鉴。不要说内容,单单是苏轼墨迹,也足以为传家之宝。



实际上在原始档案流落民间之前,当时的御史台官员就已经借工作之便传抄文本内容,这使得《乌台诗案》形成了不同的版本系统。今天公认的看法是,南宋朋九万编纂的《东坡乌台诗案》一书最为完备,其中包括了起诉状(御史弹劾劄子)、供述状(苏轼供词)、结案文(判决书)。朋九万,只知道他是南宋四川人,其他一概不知,有人说根本没有“朋”姓,这个名字无非是说“同党非常多”,显然是个假名。



这样一个重大事件,它的诱因竟然是极其可笑的,隐藏在背后的动机更是卑劣。更让人笑掉大牙的是,这种拿不到台面上的下作心理,竟然留下了痕迹流传后世,让我们在今天根本用不着猜测,只需要发现其中的逻辑关联即可。


元丰二年三月,苏轼调任湖州知州。此前我们说过,苏轼曾经明确说过徐州任后仍想去东南任职,显然朝廷满足了他的愿望。他先到河南商丘张方平家里呆了半个月,这是他几年来第三次拜访张方平。一个月以后,四月二十日到达湖州。按照惯例,到任后要上谢表,这是一种无聊文章,无一例外要说一些圣眷在耳、谢主隆恩的话。不但升官平调要上谢表,就是被贬谪被流放,都要上这种阿谀之文,无非前者要说“皇恩浩荡”,后者要说“臣罪当诛”,当诛而未诛,留下一条小命,岂不更加“皇恩浩荡”,更需要临表而泣、跪谢天恩?



苏轼的谢表,前面还比较正常,说自己“性资顽鄙,议论疏阔,文学浅陋,独无寸长”,虽然谦虚过头了,可也没别的写法,只能这样写。接下来的话就容易让人引发联想:“荷先帝之误恩,擢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你苏轼什么意思啊,前面假模假式地说“文学浅陋”,马上就摆资格。你文学都浅陋了,他人还有洞见吗?谁不知道你是学霸,早早进了馆阁,又有多年基层任职经历,担任过两个州府的最高长官,现在是第三个,摆这些资历干啥,咋啦,嫌官小了还是嫌升官慢了?



下面的文字就更给人添堵了:“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我苏轼愚笨,已经跟不上形势,难以与新进步的官员们共事;年纪也大了,正好在湖州这样的小地方教化庶民,陛下派臣到湖州,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苏轼,北游帖,书于元丰初年


 文字是容易惹事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古代如此,今日仍是如此。同学的女儿结婚,这是我们这拨人中的第一个儿女喜事。同学找我索字,留个纪念。这个要求必须得满足,时间紧迫,赶紧翻箱倒柜找作品。展开一卷,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个不行,这岂不是祝小夫妻两地分居?又展开一卷,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不行,仍是两地分居。再展开一卷,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还不行,这疑似暗示同学步履维艰、半途而废。再展开一卷,是几首李商隐的《无题》诗,心想李义山诗意朦胧,“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没啥明显不妥,于是不再细看,匆忙寄去。哪知同学收到后,愤怒地打电话过来:“你写的什么字,自己看图片!”我点开他发来的图片,只见最后一首诗是这样的:




何处哀筝随急管,

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

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

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

梁间燕子闻长叹。

——李商隐《无题》


邻家的女儿已经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于是在三月的春光下,临风洒泪,顾影自怜。溧阳公主是南朝梁简文帝的女儿,十四岁嫁给大将军侯景,人家小夫妻同游,风光旖旎,再看看邻家老女,真凄惨。我的天哪,这笑话闹的,我就是煞费苦心讽刺人家闺女,都未必能找到这样的诗句!我慌忙打电话回去:“臣罪当诛,臣罪当诛啊!”同学知道我是无心之失,哈哈一笑:“如果要编《新世说新语》,当以此事开篇!”


写小说都未必能遇到如此恰当的素材,而此事是活生生的现实。细想真是差点惹麻烦,假如不是情深意笃的老友,或者人家心有不满而不好意思责问,那我得罪人都不明所以!


顺手牵来今日生活中的笑话,只是想说明,苏轼也并非是有意为之。他固然看不起一些人,但在呈给皇帝的谢表中嘲弄这些人,文不对题;他是个封建士大夫,不论对时政有哪些看法,他都不可能去得罪皇帝。实际情况也是如此,谢表上后,没起什么波澜。按照林语堂先生的说法,宋代是有邸报的,就是朝廷大事、各地奏章、情况反映,及时通报全国。清代有这样的制度,没有证据表明宋代也有,姑且认为有吧。宋神宗没觉得谢表有何不妥,倒是有些人被激怒了。


这里有必要回忆一下。王安石变法初期,贬谪外放了十几名御史和谏官,也提拔了一些人,把本来是专门监督宰执系统的台谏官,变成了支持和维护新法的扈从。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新进”,我们已经说过,这些新进之人有一些是 “躁进之士”、“幸进之士”,心地不是那么宽,人品也不是那么好,当官的目的也不是那么纯。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往往是精神上的侏儒,就像阿Q的癞痢头,“秃”固然绝对不能说,“光”、“亮”也会犯忌,就是扫一眼都会让人很受伤。于是,这些“受伤”的人,他们决心要给苏轼一点颜色看看。苏轼的文字已经流传全国,连外国使者来到中国,都四处求购苏轼的诗集,可见找到苏诗是很容易的事情。他们做了一些功课,从苏轼诗作入手,找出议论新法不便、讥讽朝政的句子,搜肠刮肚,安插罪名。


三个月后,元丰二年(1079)七月四日,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上劄子,随后同僚舒亶上劄子,中心是苏轼写诗谤讪朝廷,犯大不敬之罪。然而他们都是首先对苏轼的谢表发难,何正臣更是在开篇就引用了苏轼“难陪新进、牧养小民”的话。几乎是同时,御史中丞李定——就是那个被嘲笑不服母丧的人,他给苏轼安了四项罪状,呈送皇帝。而他的劄子第一句话竟然说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醋意大发,妒火熊熊,一千年后都能感觉到。要知道,乌台诗案的核心内容是苏轼的诗歌,而几份起诉状告诉我们,它的导火索是那篇谢表。也就是说,苏轼并没有得罪皇帝,而是得罪了小人!

御史中丞亲自上书弹劾,此事非同小可,这种时候,连宰相都得在家待罪,等候调查结果。宋神宗只能听御史台的,也就是同意立案调查。御史台本来建议将苏轼一路关入各地监狱中,宋神宗没有同意,只是下旨召苏轼回京问话。

苏轼的好友中,王诜最早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是驸马,耳朵比别人灵。王诜赶紧派人火速到南京苏辙处,苏辙派人连夜赶路,希望能在御史台官员到达湖州之前,提前通知苏轼,好有个思想准备。派去逮捕苏轼的官员叫皇甫遵,他们早已出发,可是在半路上皇甫遵的儿子却病了,耽搁了时间。这样的紧急公务,官员竟然带着小儿,绊手绊脚,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总之苏辙的信使先一步到达湖州。

苏轼这些天心情不太好,年初他的堂表兄文同去世了。去年苏轼还曾找他索要墨竹装点黄楼,如今却阴阳永隔。这些天苏轼特意作了一篇文同画竹的文章,以纪念这位画艺上的至交。苏辙信使的到来,让苏轼极为震惊,他立即称病,由通判代理知州政务。信使无法说得更加明白,现在只知道是诗歌惹事了,到底是托物讥讽,还是对皇上大不敬,这里面的文章可是太大了。


苏轼,祭文与可文

正没理会处,皇甫遵到了。一众官吏站在湖州公堂之外,朗声宣召苏轼出来相见。苏轼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他害怕了,躲在后堂不敢出来。湖州通判说这样躲着不是个办法,总是要出去见面的。



苏轼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庭中,向皇甫遵施礼:“轼自知多方开罪朝廷,臣罪当诛,罪不可赦。只是不知是否容我与家人告别?”在乌台诗案的审理与各方论辩中,“臣罪当诛”四个字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在此后的一百多天时间里,这四个字多次登场,宋神宗的耳朵肯定是变厚了。


皇甫遵说:“并无如此严重。”

湖州通判道:“可有朝廷公文?”

皇甫遵遂出示朝廷公文,原来公文只说免去苏轼职务,传唤进京。


苏轼到家时,家里乱成一团,哭声一片。苏轼对夫人王闰之说,你该作首诗送我。王闰之说此时我哪有心情作诗呢,苏轼于是给夫人讲了一个故事:



宋真宗时,皇帝寻访隐逸的高人出来做官,有人推荐了杨朴。杨朴不愿意出来做官,可是被官府的人裹胁进京,晋见皇帝。皇帝问杨朴是否会作诗,杨朴回答不会。


皇帝问:“朋友们送你时,没有赠你诗作吗?”

杨朴说:“没有。只有我老婆送了我一首诗。”于是读给皇帝听:



更休落魄贪杯酒,

亦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

这回断送老头皮!


宋真宗听后哈哈大笑,于是不再强求杨朴出来做官,放归乡里。苏轼笑着说,闰之应该学杨朴的夫人,也送我一首这样的诗才对啊。王闰之听了,破涕为笑。其实夫妻俩都知道,他们是强颜欢笑而已。

尽管在家人面前若无其事,可是一旦孤独上路,苏轼的内心是极度惶恐的。鞋挤不挤脚,只有脚知道。他在诗中怒骂暴政弊政,如今该如何面对御史台的审讯?船过扬州、到高邮、进太湖,扬州平山堂,那是欧阳修在扬州为官时修建,苏轼这时候动了跳水自尽的念头。“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1]”,在这里了结,倒是一个好去处。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一了百了,可是苏辙怎么办?那些与自己诗词唱和的友人怎么办?他们都会因为自己而受到更大的牵连!如果这样自我了结,不会有人替自己喊冤,更不会有人为自己翻案,那可真做成了铁案,罪不可赦,死有余辜,死了还要背负骂名!



还是要活下去,真的要死,那就让皇上来杀我好了!

1079年八月那个夜晚,月色昏黑,水声呜咽,流过千年时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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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欧阳修《朝中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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