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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 × 于焕强:先锋,和我们的传统

2017-01-16 李浩 于焕强 青年作家杂志社


贾蔼力《无名日2》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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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和我们的传统 / 李浩 于焕强



[ 主持人语 ]

纪念先锋文学,似乎成为近年来文坛的一件热闹事。对于关心中国当代文学的人来说,仅仅“先锋文学”四个字,便足以唤起那段浪奔浪涌、指点江山的激情记忆。然而细细品来,如今的“纪念”,其味道却多少有些复杂:称作纪念,其对象应已公认作古;而追怀往昔,大抵也都暗含着某种对当下的不满,至于“三十年”的时间节点,倒更像是一个顺水推舟的话由。

应当看到,“先锋文学”自身具有多重的面相。它是一个事件,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如今已怀抱着一系列反复斟酌过的定性话语端坐在文学史课本之中,供一代代的中文系学生撰写论文。它也是一种权力资本,那些从先锋文学运动中获得过第一桶金的作家和评论家,如今许多已是文学界分量十足的大人物。它更是一种姿态、一种意识、一种精神化的传统,充满着生长幻化的隐喻,如同李浩、于焕强在文中所言,“先锋,即是创造感……所谓文学史,本质上是文学的可能史。”

许多评论者提到,先锋文学意味着写作的高度与难度。其实,高度可以被不断超越,难题也终将被时间磨洗为常识;真正长存不灭的,却是其内在的“韧度”:它将以无形而柔韧的方式延续自己的道路、播撒自己的影响,这影响或许会触发缅怀、构成焦虑,但更能为日后的文学提供无穷的可能性。本文的内容十分丰富,但我想,不论是其中的悲哀、追问还是期许,本质上都同这种可能性的显明或黯淡有关。在此意义上,本文谈论的“先锋”,正与“新批评”的“新”构成呼应。一年又始,我们也期待着批评之“新”,能够帮助照亮中国文学诸多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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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和我们的传统

李 浩  | 于焕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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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先锋,是被倒掉的脏水还是孩子?


发轫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先锋文学浪潮作为“文学运动”已经慢慢消偃,作为潮退的痕迹,它存留下一些依然被记忆和纪念的文本闪烁着似乎久远的光辉,同时存留的大约还有一场“先锋文学30年”的隆重纪念。在我看来,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反思,追认,总结,当然是纪念的应有之意,它甚至容纳了对“那过去的好时光”的怀念……遗憾的是,平静发生之下竟然还有什么在发生着和正在发生无人注意。遗憾的是,我们对这一浪潮的告别就像是一次漫不经心的旅游,拍照上车,然后是下一个景点,几乎没人再去注意“先锋文学”这一渐睡的幽灵身上还有什么,更不会有谁试图唤醒,哪怕是其中的部分……

它,是被倒掉的脏水还是孩子?

我们以为,我们已经把这一“运动”梳理清晰,将它的过去和现在图解成所谓“文学史”上的漂亮结语,打捞了部分标本以供解剖就已足够?我们是否注意到“先锋”作为一种创作理念的依然延伸?我们是否注意到,“先锋文学”的创作宣言和创作文本的“贴近”与“鸿沟”,它们何以至此,对后来的创作又有怎样的启示?我们是否带有某种的敏锐有过查验,时下的文学写作与“先锋文学浪潮”的延接、反叛关系,这一关系的形成又是出于创作者们怎样的考量?

日渐固执的惰性已如经久之霾。它,不只存在于某个个人的身上。在后面,我可能会重提这一点,这一点,也要反复地提醒我自己。


二、先锋文学浪潮令人悲哀的部分


先锋文学浪潮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普遍而巨大的,尤其是60后、70后写作,“在它之后无一不或多或少地受其惠泽”。在一则访谈中我说道,“这一浪潮影响作家的绝不仅是小说技艺,也绝非仅是突破藩篱,更重要的可能是创作理念、人文情怀和更为宽阔开放的心态——它们可能并不那么显性,但却是本质的。在经历了先锋文学的影响后,60后、70后的写作尽管有着巨大的差别,有着不同的写作取向,但那种延接和渗入却是普遍存在。”所以,在我所知的60后、70后作家里,对先锋文学的感恩和认同是普遍性的,他们承认自己从这一浪潮中有所获取。

与此同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与视野的拓展,60后、70后的作家们在短暂的对中国先锋文学文本的模仿、学习之后,“越过兄长”,直接向更经典、更卓越、更有思考深度的西方经典文本学习。他们甚至也跨过了时间的滞后,在伦敦新上市的一部小说,三个月后就有了中文译本,这使他们得以在阅读上、想象上、思考上“与世界同步”。这一具有世界性的阅读学习,多少让他们“把世界文学看成是一个整体来打量”,察觉到先锋文学的兄长们身上未曾蜕尽的壳,察觉到中国先锋文学与世界经典之间的某些差距。需要承认,此时,阅读的开阔多少减损了他们对先锋文学的兄长们的敬意,也减损着他们对“现代文学”更年长的兄长们的敬意——其实就文学恒古的延脉来看本应如此,只有少数耸立的山峰能够总被仰望。

60后、70后的批评家们的成长也大致如此,他们先是向前辈批评家学习那些“全新的”、让他惊艳的知识,但同样很快,他们“越过兄长”,直接谈论布鲁姆、德里达、卢卡奇,黑格尔、康德、维特根斯坦,《现代性的五幅面孔》以及《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这一“越过”,使得少数卓越者变得更为挑剔,他和他们宣称时下的中国文学已经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新质,他们不屑于同同时代的作家们“共同探寻、一起商兑”,将中国作家看作是一条条在低处蠕动的夏虫;还有一些同样的卓越者,沉入另外的“知识”中,并以另外的“知识”贬损文学及其文学性。至于一部分卓越的批评者越来越世故、越来越重视文学之外的得失则不在本文的追问之内。这些卓越者的“流失”多少使我们的写作失去了具体针对性的提示和警告,甚至也部分地抽出了动力。

还有更多的批评家,他们其实匮乏先锋文学的阅读经验,甚至本无对文学的爱,对于“先锋文学浪潮”的认知无非来自固定的概念以及旧有批评所提供的西方理论中那些“灰色的二手资料”,然而他们却显然更有自信。他们不关心天赋,不关心文字的汁液和语词中弥漫的味道感,不关心结构,也不关心写作者精心布置的“危险平衡”,仿若闯进瓷器店的公牛,只找寻他们认识的、咀嚼过的草料、豆粒与胡萝卜……“他们只能这样来对付小说(诗歌),那就是把小说(诗歌)中相对模糊的语言‘翻译’成他们自己的绝对肯定的、教条的话语。”(米兰•昆德拉《贬值了的塞万提斯的遗产》)这些批评家即使在谈论先锋文学,即使继续使用赞赏性、鼓励性、强调性的评价,也只是为了和已有的“文学史”保持一致,并不意味什么。保持言说和真正赞赏完全是两回事。

这里,构成了先锋文学浪潮令人悲哀的部分。在后来的作家们那里,他们学习、得到,但很快让“目光越过”,在他们那里重申、强调的往往是更经典化的文本,先锋文学带有草创的、粗糙的包括借来时应用不熟的技法自然少被作家们提及;有些更有才情和智慧的批评家也同样“越过”或转向,先锋文学浪潮及之后的延脉为他们所漠视;而无文学志趣也无文本细读能力的批评家们用概念的、社会学的、完全西方模块的“知识”来解剖先锋文学,自是满目疮痍。更为痛惜的是,他们更愿意挖掉包含着的胚芽,将它看作是无用之物……值此,退潮的先锋文学浪潮便只剩少数孤零零的“残骸”。

在这一纪念之中,我们似乎可看到某种特有的悖异:先锋文学纪念上的热闹与退潮的冷寂同时发生;先锋文学浪潮是时期的、中国的,但对于先锋意识的谈论又常常是世界性的,因而时间短暂的先锋文学浪潮遭受着左右夹击,它们某些本土化的努力常被忽视,而技艺泊来却又是贴紧了的标志;先锋文学浪潮作为“知识”进入史进入大学的阅读资料中,但对文本的阅读却是寥寥,甚至老师们的文本解读也不得不绕过,妥协性地只讲简单些的、确切些的、容易翻译成“肯定的、教条的”话语——这,则进一步破坏着文学的审美,割断了文学本有的丰富。还有一点悖异也是值得思考的,就是先锋文学浪潮中某些“好用”的方式方法和轻度的“文艺腔”得到了当下延续,某些理念和认知也得到了当下延续,可我们的批评家们把它看成是“新知”大加赞赏,却同时忙于总结掉“先锋浪潮”,将它看作是历史的遗迹。

我们有时谈论所谓的“先锋传统”,这个传统,其实只是一个不达意的词,它更多的是遗迹感,而不再具备活性,我们没有真正把它当作传统来看。


三、先锋性是文学得以存在的首要理由之一


文学的先锋意识与文学的技法创新在概念上是不同的,然而在诸多作家、批评家那里,先锋文学浪潮的存在似乎完成的或者说专注完成的不过是“技术革新”,当然它的确在一个时期内是首要任务之一;文学的先锋意识与中国“先锋文学浪潮”也不是完全的同构,先锋意识应是文学的存在标识,是每一部文学作品都要具备的显要特质,这一特质当然会有技法创新上的诉求;而“先锋文学浪潮”则是专指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中国文学脱离惯常“现实主义”、更有创新性和标识化的一批崭新文本,它具有时段性和专指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先锋文学浪潮”无法涵盖、拢取“先锋意识”的全部,而“先锋意识”却可贯穿于整个文学史的始终。

米兰•昆德拉曾反复强调,“发现是小说唯一的道德”,他将小说是否做出自己的发现当作“道德”标准,这自然是对“先锋意识”的注重,他认为不再有新提供的小说是跟在小说之后的小说,是死亡了的小说;与此同时,他也另外强调,“小说的精神是持续性的精神,每一部作品都是对以前那些作品的回答,每一部作品都包含着以前全部小说的经验。”

对于任何一部文学作品来说,对前行的、独特发现的强调和它的持续性都是镍币的两面,它需要同时存在——时常,我们往往在言说的时候选择“非此即彼”,将“对方”放置于一个极端处,以便于我们轻易挥起点什么将它打倒。在巴尔扎克之前,没有人写过巴尔扎克式的小说,没有人像巴尔扎克那样认知巴黎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里的人,那种城市性还没有得到强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巴尔扎克在他的时代是先锋性的;在《神曲》之前,似乎没有人像但丁那样使用意大利语,也没有人想过古希腊人在“创世纪”之后将进入天堂还是地狱,拥有何种命运……它同样是先锋性的。当然,他们的先锋性也终将成为传统的部分甚至坚固的部分,对于后来者构成“影响的焦虑”……

先锋,即是创造感。对影响焦虑的摆脱,即是先锋意识。没有一个写作者愿意自己一直是“渺小的后来者”。我也愿意再次重复那个漂亮的、片面深刻的短语:所谓文学史,本质上是文学的可能史。

我固执地认定先锋性是文学得以存在的首要理由之一——我所说的先锋性并不仅是“写作技法”,我更看中思考的前行,“对未有的补充”,以及让沉默发出回声的能力。做出发现、提出问题是重要的,帮助我们获得艺术上的“新知”是重要的,即使采用的方式是最为传统的样式;如果仅有固定化的“先锋技艺”,不提供新质和发现,那它和先锋性就不存在必然的关联,我认为。

将先锋和先锋文学浪潮混为一谈,要么是出于惰性,要么是出于无知;将先锋文学浪潮的丰富和多样性忽略,只强化其对技术的革新再造,同样如此。任何一项新技艺的出现都或多或少携带着对世界认知的变革,所以我才固执地认为,没有哪一位写作者会掌握将内容和技艺霍然分开的解剖学。



四、先锋文学的中国实践本质上是一项试错工程


谈及先锋文学,有个话题大约也不能回避,那就是“80年代先锋文学秉承打破公认规范与传统的理念,在语言和形式方面进行文本实验。十多年之后,先锋作家又集体转向写实主义”——为何如此?它是否意味着先锋文学的中国实践本质上是一项试错工程,否则那些实践者为何在获得功成名就之后又纷纷转向?在郭艳老师的访谈中,我是这样回答的:“我觉得,80年代的先锋写作是一些具有超凡才能的聪明人玩的,那时,我们的政治氛围也倡导改革、创新、探索,鼓励弄潮儿,他们的出现适应着时代潮流,他们懂得,猜度,让自己适度地保持处在‘风口浪尖’——之后集体转向,当然也是一种时代暗合,因为时代骤然改变了面目,商业的、经济的浪潮形成了另一股强力,部分还有政治机会的考量。随世俯仰,这是我从阿袁小说里学来的一个词,我觉得真是精确、准确。他们的集体转向恰恰显现了他们的世俗图谋,我以为他们可能不是骨子里的先锋派,不是,他们没有一意孤行的决绝,也不想成为真正的‘孤独的个人’。请原谅我的部分尖刻。说实话,我也部分地认同他们在炫目的技艺操作之后转向沉实、丰富的现实学习,这也是我在学习他们之后希望自己能够延展的部分,但他们的方式绝不是出于艺术的适度调整。这种调整是时代性的,假如上世纪八十年代继续,他们的写作不会是这个样子。当年,他们宣称的某些口号(有些口号也是借来的)可能更是一种标新的、吸引的策略,他们其中的许多人并没真正想坚持实施。真正的艺术需要决绝、冒险,甚至灾变——这是我个人偏执的理解,我也还真不准备修正。”

如果我们将目光投放更远些、更宽阔些,我们会发现文学写作的“适度调整”一直存在,它有着某种“进化”的成分,这种“进化”有时就是时代结果。二战之后西方文学同样有一个疯狂的文本实验时期,随着时间发展,某些实践放缓或者被放弃,而向历史、现实、精神内在的勘探却得到了延展,故事性也得到了又一次强调,虽然这时的故事性已经完全不同于旧有的故事。我赞同总结经验之后的调整,但不赞同割裂,更不赞同跟随强力随世俯仰。本质上,这不是先锋文学的挫败,不是。


五、我愿意继续我的思考与追问


有人注意到,一时轰轰烈烈的“先锋文学浪潮”首先是由诗歌的创作而萌生的,在这一浪潮之中,最有先锋感和光辉感的也是诗歌,而小说是后知后觉地“被波及”,然后是文学理论的再次推助……之前,影响巨大的文学文体是小说和戏剧,在先锋文学的浪潮下滑之后,较有影响的文体也依然是小说。为何诗歌在先锋文学浪潮中充当了引领者与“弄潮儿”?诗歌,为何在这一浪潮之中独具如此力量?

它与诗歌这一文本的灵活、多变和迅速自我调整有关,它与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唤醒的人道激情有关,诗歌的言说与音韵可与“内心”生出直接而强烈的共鸣……似乎不止于此。

“先锋文学”的创作宣言和创作文本的“贴近”与“鸿沟”,何以至此,对后来的创作又有怎样的启示?我们是否带有某种敏锐有过查验,时下的文学写作与“先锋文学浪潮”的延接、反叛关系,这一关系的形成又是出于创作者怎样的考量?它和中国的故事讲述又是怎样的关系,“先锋文学浪潮”中的实践哪些是已经完成,哪些还远远不够?——这些,也都是问题,是值得仔细研讨的问题。限于篇幅与个人阅读,我现在无法将它进一步展开……我承认,这篇文字属于“急就章”,不够深思熟虑,它建立了许多支点却没能跟上严谨的、合理的阐释与解析。我希望能有时间和机会,再对我的这篇文字进行适度调整。我愿意继续我的思考与追问。


【作者简介】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教授;作家、批评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告密者札记》,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如归旅店》,诗集《果壳里的国王》,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作者简介】于焕强,导演,播音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沧州师范学院;影像艺术作品多次获国家、省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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