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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明:三哥的旅行箱 |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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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赵志明,江苏常州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2013年出版第一部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随后出版有小说集《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现居北京,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系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

 


锐小说

三哥的旅行箱

文 / 赵志明



空白

三哥终于决定要来北京工作,我们都很兴奋。

早在2000年那会儿,此时住一起的这几个人——老猫、胖子、玩二、粉擦、大象、旺财,和三哥在网上论坛里就认识了,随着陆续来到北京,大家始终住在一起,先是三环里的一处地下室,后来是六环外偏远小区的两居室,一是图便宜,二是有分担,三是显热闹。当时北京的地铁线路才修了三条,二号环线、一号线和一号线的延长线八通线。我们就住在八通线东端的末梢处。

三哥来北京,需要先从石家庄坐火车到北京西站,然后沿着羊坊店路一路往北,步行来到军事博物馆站,坐上一号线,到四惠站或四惠东站再换乘八通线,一路往东直达目的地。一路上,三哥在手机短信里一直揪住一个问题不放,为什么四惠和四惠东都能换乘八通线,设两个紧靠在一起的换乘站究竟是几个意思。这个问题把我们难住了,当时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压根儿想不起上下班高峰拥挤的特殊情况。平时我们都不上班。三哥正好赶上了下班的点,他在四惠东眼睁睁地看着两趟轻轨开走,人多到根本挤不上去,不得已返回四惠,排起长队,又等了两趟,终于踏上了八通线。就这样,等三哥不远千里摸到我们住处的时候,早就烧好的饭菜已经凉了,为他准备的冰啤酒也所剩无几。

为了迎接三哥,粉擦、大象从上午起就开始大扫除,老猫亲自下厨整了一桌菜,胖子怕酒不够喝,除了住处的冰箱里塞满了啤酒,又特意让小卖部冰了三箱啤酒,玩二准备了一台麻将,屋子里唯一的一台电脑(旺财的)里播放着三哥最喜欢的成都歌手张小静的《红鬃马》。显而易见,我们精心准备,都拿出了全部本事,努力为即将到访的三哥把住处营造出一个家特有的浓浓氛围。我们希望三哥把这里也当成他在北京的落脚点,和大家吃住在一起,即使挤一点又何妨,要知道空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为此,玩二还主动提出要把沙发让出来给三哥睡,他曾经为了这张沙发床和粉擦爆发了一次比较严重的冲突,因为粉擦后半夜不小心也睡到了沙发上,让玩二误以为粉擦是同性恋。玩二的意思,两居室里住六个男的也就算了,如果里面还夹杂着一个同性恋,那就太恶心了。玩二执意要搬出去,被大家苦口婆心地安抚住了,但格局也被迫调整,本来老猫和胖子住一个房间,大象和旺财住一个房间,玩二和粉擦住在客厅里,现在粉擦和旺财互换了一下。

在等三哥的时候,我们通过摸牌决定,四个人打麻将,两个人看斜头,同时大家都喝着酒,不知不觉冰箱见底,又让小卖部把冰着的三箱送过来,很快又过半,酒涨兴致高,大家都蓄起了酒意,这才突然意识到三哥竟然还没有出现。

主角三哥不是早就应该出现了吗?大象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趁着酒虫上脑,他建议等三哥来了要略施小惩。我们不知道大象葫芦里卖什么药,另外也不以为意。结果等到三哥敲响门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其他人都忙着自我介绍,只有大象正襟危坐,对三哥说:“三哥,你应该跪我一下。”我们都懵了,三哥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象又进一步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每个到这里的人,都要跪我一下,这是一直以来的老规矩。老猫玩二他们都给我跪过。”

大象是第一个来北京的人,虽然老猫年纪比他大,但是比起在北京的资格确实是大象最老。我们都听出大象是在开玩笑,因为并没有人跪过他,他完全是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就算三哥迷惑于大象的煞有介事佯装要跪,我们当然也会赶紧拦住不让他跪下去。正如大象此前所说,他要对三哥略施小惩,只要不伤筋动骨,就只是哥们之间的一个玩笑而已,无伤大雅。没想到三哥的反应却大出我们的意料,他没有勃然大怒,但也已经离警戒线不远了。三哥没有喝酒,他显得很冷静,和我们的赤皮赤脸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们听见三哥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大象倒不好意思了,嗫嚅着难以为继。三哥环视了一下四周说:“算了。我想我是来错了地方。”话一说完,三哥立刻扭头找他的行李箱。一旦三哥拿到他的行李箱,一定会扬长而去,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那就谁都说不好了。我们全都扑过去,几条手臂按住三哥,几条手臂拉住行李箱,几条手臂封住了出口。这会儿显示出了人多的好处。三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氛围一时颇为尴尬。

到了这时,我们才注意到,三哥的行李箱超大,差不多齐胸高了。三哥的个子也就一米七左右,带着这么大的箱子来北京,显然是要长住了,里面说不定就装着他的全部家当。进而我们又忍不住想到,这个行李箱三哥究竟是怎么带上火车的,儿童超高还要买票,说不定三哥为他的行李箱还额外买了一张儿童票。一时间,我们对行李箱的好奇远远超过了正在气头上的三哥。

我们七嘴八舌地试图稳住三哥,免得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然以后北京这茫茫人海我们上哪去找他呢?始作俑者是大象,在不太融洽的气氛下,大象意识到他开的玩笑确实有点过了,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呢?肯定是喝多了。不要说三哥初来乍到,和大家只是闻名已久未曾见面,就是一起喝过好几次大酒的人,听到这话说不定也要操起酒瓶子干架。大象于是向三哥再三道歉,三哥依旧不为所动,似乎还在谋划着怎么抢回箱子如何夺路而逃。大象没辙了,说:“三哥!三爷!我说话没分寸,要不这么着吧,我给你跪下认错,你看成吗?”大象作势下跪,我们当然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发生,这多尴尬啊,以后大象和三哥还怎么见面呢。于是本来要拦截三哥的手奔向了大象,把大象牢牢地架住了。大象身子骨小,也没有挣扎。我们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他肥头大耳,我们肯定会把他叉到空中,在屋里耀武扬威地走一圈,然后扔下南天门,把他打入凡尘。

事已至此,三哥这才露出阳光一般的笑意,说:“好你个大象,给我来这一出,不了解你的人还真要被你唬住了。”一场虚惊,相安无事。老猫重置酒席,胖子又打电话让小卖部送啤酒,大家团团坐下,这才进入正题,把臂把酒言欢。


 

这是三哥和我们初次见面,也是大家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我们喝了个通宵,边喝边有人陆陆续续去睡觉,毕竟我们之前就已经喝了那么多,而床铺又在触手可及之处。上午九点多的时候,还在喝酒的只剩下大象和三哥。大象显然是为了向三哥赔罪,但三哥看起来更像是在陪着大象。等到大象也轰然倒下酣睡,屋内便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在鼾声中,三哥肯定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拉起他的行李箱,悄然掩门而去。

三哥这样离开,让我们着实懊恼,以为三哥来到北京之所以没有选择和大家住在一块,是因为每个人都太疏忽了,太想让三哥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结果真就把三哥当成了这里的一分子,没有人想过三哥喝完酒睡在哪里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我们至少应该给他整出一块地方来,以便他能倒头就睡。虽然三哥带着超大的行李箱,也许完全可以把身子蜷缩在箱子里睡觉,但这毕竟是两码事。更自责的是大象,三哥刚来的时候,他一个玩笑差点把三哥给开跑了,三哥走的时候,他作为陪喝到最后的一个人,竟然没有拦住三哥,不仅没有拦住,还压根不清楚三哥去了哪里,一问三不知,简直是严重失职。

三哥有没有想过和我们住在一起呢?来北京之前他估计是有这个计划的,毕竟这么多人扎堆吃喝睡,想想就让人激动,但见到我们之后他及时打消了这个想法也很正常。三哥和我们不一样,这不是说三哥和我们是两路人,我们归根结底还是同道中人,三哥只是和我们的经历不一样。首先,三哥在石家庄工作了好几年,不像我们在北京一直是无业游民;其次,三哥在石家庄有一个固定的女友,不像我们饥一餐饱一顿的。石家庄和北京虽然相距不远,但我们和三哥却一直没有会师,这也是有原因的。三哥平时要上班,周末陪女友,想挪出时间来北京玩一趟,必须提前做好准备,何况带不带女友一起来,女友愿不愿意见我们,在北京待几天回去,这些也都是让三哥颇为头疼的具体问题。头一直疼下去,三哥的北京之行也就一直存在于头脑里。三哥是上班族,没时间来北京,但我们不需要朝九晚五,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去石家庄呢?这里也有分教,那就是钱。

毕竟这么多人组团去石家庄,差旅食宿加在一起,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也没有人敢轻启提议。更何况,如果三哥(最多加上他女友)来北京,我们集多人之力加以招待毕竟容易些,若是大部队杀过去,三哥势必要以一己之力加以款待,即使三哥有工作在身,也一定伤筋动骨,勉为其难。这么说来,三哥和我们,我们和三哥,无论见与不见,都会惺惺相惜,料也不假。

按照三哥自己的说法,他是在见到我们一夜畅饮之后,才打了退堂鼓。“你们这帮家伙,就像亨利•米勒笔下的人物,从《北回归线》里跳了出来。我既渴望和你们一起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又害怕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难以为继。”原来,在开怀畅饮的时候,善于观察和提问的三哥——短短几个时辰,喜欢皱眉和枯坐的他已经给我们留下了这样深刻的印象——向我们抛出了一个犀利的问题,“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平时怎么解决个人的生理需求?”这也是他把我们等同为亨利•米勒笔下人物的重要原因。是啊,怎么解决呢?谁的女朋友——大多都是临时的——来了之后,就给他们两个人腾出一个房间。这就不难理解女朋友为什么大多是临时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保持固定的男女朋友关系很困难。只能坚持不见,要见也宁愿选择中间地带或者女孩所在地域附近作为约会地点。这是实情,大家几乎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和三哥碰了几杯之后,大象恢复了些许幽默,他对三哥说:“也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同时有三个人的女朋友到访,那就抓阄决定,运气不好的人,只能带着女朋友睡客厅,旁边躺着三个辗转反侧无心睡眠的男人。”说完大象笑作一团。其实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过,倒是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想象里。有好几次,有不是我们任何人的女朋友的女孩来玩,大家都想方设法要把她变成自己的临时女朋友,竞争是必然的,过程是温情的,但结果是残忍的,每次都是女孩一个人裹着被单在客厅里睡了一夜,六个男人在一旁打血战到底的四川麻将。更具嘲讽意味让我们不忍回视的是,说是血战到底,却没有多少真金白银,差不多是空对空。很显然,我们用内耗消耗了荷尔蒙的激情,而女孩在安然离开之后,对我们肯定殊无好感,绝对不会再踏足此处半步。

三哥显然没有预想过这种局面。他是有女友的人,除了他会频繁回石家庄看望女友,女友肯定也要偶尔来北京玩——视察的另一种委婉说法,他简直不敢想象他和女友要在这种极端环境下相见。他宁愿找间地下室一个人窝着,把自己安顿好,然后再作打算。

三哥很快找到了住处,离他上班的地方挺近,骑自行车十五分钟,坐公交车半个小时。来北京之前他就在网上投了多份简历,并和其中一家公司达成了意向。事实上,他这次来京的车票是能够报销的,如果他没和我们(主要是大象)喝通宵,他完全可以找一家酒店住下,美美地睡一觉,精神抖擞地去上班。费用自然会由这家公司出,这让我们很羡慕。虽然上班是我们不能容忍的,但有时这种待遇却又是我们所羡慕的。我们不想上班,因此就没有这种福利。我们希望享用这种福利,就必须去上班。这是一个悖论,荒谬性显而易见,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把它当成一种语言游戏。


 

现在回想起来,三哥来京之前反复向我们说的是,“我下个月去北京,到时找你们玩。”“我下周到北京,然后找你们玩。”“我明天来北京,到了就去找你们玩。”时间悄然逼近,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三哥到了北京之后就会和我们朝夕相处,这完全是一厢情愿。三哥即使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可能日夜厮混在一处,他说得很清楚,既是要去上班,必定早出晚归,虽然晚上能够见着面,但早晨他出门很早,估计那会儿我们都还在睡觉,谈不上朝夕相处,更何况不住在一起呢?所以在三哥那里,他是来北京工作,这是第一要务,然后才是和朋友们吃喝玩乐。由于要上班,大部分时间肯定不由他做主,疲惫劳累可想而知。住处离公司近,好处是看得见的,但也有坏处,那就是和我们喝酒变得极其不方便,尤其是在下班高峰期赶来我们的住处,简直就像从地球到火星。自从三哥来北京后,我们和他喝酒的次数并不如预料的频繁,其中他来我们住处喝酒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久而久之,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有一次,端午小长假前一天,三哥的公司提前半天放假,他下午就赶到了我们的住处,拖着他那个巨大无比的行李箱。三哥好不容易订到晚上十二点的票,到石家庄正好早晨六点,本来满打满算,正常点下班后回去整理东西,吃了晚饭再去西站,悠哉游哉,不慌不忙,现在凭空多出了半天时间,让他很是不好处理,于是索性带着行李来我们这里,完全可以喝到八九点,然后坐八通线到四惠东,换乘一号线到军博,步行走到西站,时间刚刚好。很显然,三哥为这样的安排很是得意。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到三哥的旅行箱,离第一次已经过去了半年时光。行李箱一如既往,它的高度让我们叹为观止。大象征求三哥的同意后拎了拎,他以为箱子会很沉手,运足了力气去提,结果却很轻,不免大失所望。我们也很好奇,这是我们又一次对三哥的行李箱产生强烈的好奇心。按理说,过节前回去,三哥少不了要多带礼物,非这样大的行李箱不能胜任,必然会很重。箱子既然很轻,大象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轻飘飘地提起来,想必里面装的东西很少,既然如此,用这么大的行李箱只会给自己增加负担,何况过节前后,火车上人不可能少,用那种迷你箱不是更方便吗?

似乎猜到我们必然会发此疑问,三哥趁着酒兴,说起了这个箱子的来历。原来,三哥远在石家庄的女朋友是一个山西姑娘,两个人经过几年交往,终于开始谈婚论嫁。姑娘鼓起勇气带三哥回家,丑女婿难免要见丈母娘的意思。准丈母娘对三哥的外在形象还算满意,基本首肯了这桩婚事,只是在最后反复强调,别的她没什么意见,就是要有一个大盒子。“婚前是要有个大盒子的嘛。别人家男方结婚都会准备大盒子。没有盒子,我的女儿就不嫁给你了。”三哥没有想到求婚会如此顺利,难免有些轻飘飘的。准丈母娘口中的“盒子”到底是何物,他也没有深究,满以为就是一个大行李箱。他和女朋友这次前来,本着轻装上阵,一人背了一个双肩包,带了些北京的特产,为了减负,烟酒都是到了当地才买的。三哥把“盒子”理解成了行李箱,还想当然地脑补,准丈母娘是觉得背包客不像登门求亲之人,应该拉着一个大行李箱才郑重其事,才够气派。二话不说,三哥第二天就去当地商场买了一个最大规格的行李箱,让准丈母娘傻眼了。不仅如

此,女朋友家还不得不准备了很多礼物,才把行李箱塞满,让他们带回石家庄。为此,三哥的女朋友不止一次地埋怨三哥。这个时候,三哥也才意识到,山西方言里的“盒子”,正是房子。当时石家庄的房价并不高,但以三哥的积蓄,还差不小的口子。为了尽快在石家庄买房,而且尽量买大户型的房子,三哥和女友反复商量,才下定决心从原来的单位跳槽,来北京找一份工作。因为北京薪酬比石家庄高很多,在北京干一年,抵得上在石家庄干两年,如果做得好,奖金多一些,说不定能抵个三年五年的。这样两三年下来,就可以在石家庄全款买房,然后顺利完婚。

我们没有想到三哥的行李箱背后还隐藏了一个这么曲折的故事,三哥来北京就是为了多挣钱,以便回石家庄买房成婚,可以说目的单纯而明确,自然干劲十足。让我们更没有想到的是,三哥每次回石家庄都会带上这个大箱子。我们啧啧称奇,问三哥:“每次来回都带着这个宝贝,你不会觉得累吗?我们光看着就觉得吃力。”三哥说:“怎么会累呢?有时候买不到坐票,只买到站票,站累了反而可以趴在上面睡一会儿。”席地而坐时,大箱子完全可以当桌子,估计三哥也是习惯了,更何况,这个阴差阳错买来的大行李箱能够一直提醒他,买房的奋斗目标须臾不可忘。每个月乘车三四个来回,半年下来接近三十次,他竟然从来没有买过卧铺票,这在我们看来实在不可思议,对三哥的敬佩也油然而生。如果我们能做到像三哥这样,毫无疑问可以生活得更好,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和女朋友,享用更贵的啤酒和香烟。但我们的闲散已经浸入骨髓,想要短期内主动做出改变,谈何容易。于是我们又为三哥没有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找到了新的解释,似乎我们早就认同,像我们这样生活的人其生活是没有指望的,一个人想过上好的生活必须要以我们为戒,以我们为对立面,即使是我们的好朋友也不能例外。按部就班地工作才能得到循序渐进的生活,这是生活常识。当然了,作为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的忠实拥趸,我们觉得即使努力去奋斗,也未必能得偿所愿,因而索性放弃得很彻底。生活毕竟是残酷的,不是画饼充饥,就是望梅止渴,总之变数永远存在,而且大多指向不利的一面。

  


虽然三哥来找我们喝酒的次数大有水落而鹅卵石出的趋势,我们还是愿意他把喝酒的时间用在回去看女朋友上。周中的时候三哥是上班族,加班就跟加餐加酒一样,我们不忍心找他喝酒;到了周末,三哥又摇身一变为探亲族,虽然探的是女友,而女友即将成为老婆,是一个男人这辈子最亲的亲人,我们更不会自私到为了区区喝酒而阻止他回去探亲。看着三哥为了房子为了婚姻一直疲于奔命在路上,我们像麻木了一样的躯身终于泛出一点绿意。也有朋友为这愁来为那怨,所计者无外乎人生大事,也就是女子、房子、孩子。以前我们会视程度不同而冷嘲热讽,但那些人要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为了第二个甚至更多个女子、房子、孩子在自找苦吃,要么是庸人自扰,无端生疑,没事找虐,不像三哥是白手起家,八字有了一撇去求那一捺,看似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实则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我们暗地里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换句话说,我们通过三哥,意外发现这样的生活不乏亮点,充满刺激。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三哥就像在玩火自焚,而我们这些隔岸

观火者也有了纵火的冲动。说到底,这是多年情谊产生的作用力,一开始我们想把三哥强势拉入群体融为一体,当三哥游离于群体之外,对我们每个个体也产生了相应的影响力。事实上,正是三哥的出现导致了猢狲散,我们开始正视我们的处境,并作出或大或小的改变,首当其冲的是我们不再住在一起了。我们结束了飘的状态,换了一种方式去悬浮,不再游手好闲,而是把我们夸夸其谈的理想落实到具体而微的行动上,我们每个人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或者落地,甚至扎根。很显然,我们完全有这个能力,历来所缺乏的不过是态度。我们以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以不变应万变,现在我们像螳螂伸出前臂去阻挡生活呼啸而过的车轮,我们的骄傲自负和不可一世难免要零落成泥碾作尘。可是话说回来,即使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在墙角孤芳自赏,不也一样难逃这样的下场吗?

在这段时间里,三哥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本来三哥来北京是因为北京挣钱容易些,在北京挣钱而在石家庄买房,这是他和他未婚妻非常一致的打算。就在三哥觉得在石家庄买房的时机已经成熟,这是因为他的钱攒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变数陡生,他的未婚妻却突然变卦了。考虑到三哥和她都不是石家庄本地人,而当初他们之所以到石家庄上学和工作,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偶然而非必然,那么为什么就一定要在石家庄安家呢?特别是三哥在北京的工作也还不错,前景也很光明,为什么不能舍弃石家庄而来北京呢?这大出三哥意料,因为他想的就是在石家庄买房,才能一鼓作气坚持到现在。三哥想起小时候割麦子的经历,他的母亲总是告诫他,割麦子一垄不到头,千万不要直起身来,那样再弯下身子就难了。三哥以为到了头,结果直起身子一看,行百里者半九十,离垄尾还有望之生畏的距离。也难怪三哥要产生这样的想法,北京和石家庄的房价天壤之别,在北京买房子和在石家庄买房子岂能同日而语。对于三哥的瞻前顾后,他的未婚妻只扔下一句话,“每次你坐火车回来,都拎着个大箱子。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言下之意,大箱子反倒成了刺眼的存在。三哥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现在不接也不送了。问题显然不是出在箱子上,问题出在人身上。我们建议三哥,要么赶紧回石家庄,立刻买房子结婚,要么让她来北京,缓缓再买房子结婚。其实,这些都是废话。三哥现在只有一条路走,把未婚妻接来,然后尽快在北京买房结婚。

后来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见到三哥,只在电话里知悉:三哥把未婚妻接来北京了;他们换了两居室的房子,房租压力倍增;未婚妻有一段时间没找到工作,情绪很不稳定,三哥得小心陪着;未婚妻找到工作了,但因为环境还很陌生,三哥早晚都得接送。终于,三哥邀请我们去他们的新居做客,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从他的未婚妻来一直到现在,我们不仅没有见着三哥,也没有见着他的未婚妻。一开始我们也很想见,渐渐地就不那么想见了,到了现在我们差不多忘了这茬事。在我们的印象中,好像我们早就见过三哥的未婚妻,已经很熟悉,见不见都无所谓了。

从三哥家出来,我们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知道是因为酒没有喝到数,还是因为在未婚妻面前三哥竟然比我们还拘谨。我们没有下结论说三哥变了,虽然我们经常会说某个人变了,但我们也都清楚那是不负责任的说法,或者说是我们拙于表达或者不愿深究的托词。我们对三哥的一切了然于胸,好像他是我们派出去的先锋部队,替我们打了头阵。我们参观了三哥的新家,空间感觉很大,但走几步也就到头了。我们都注意到,在新家里竟然没有发现三哥的那个行李箱。大象为此还特意多绕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行李箱的蛛丝马迹,他推心置腹地说:“那个大箱子,要么被三哥扔掉了,要么被三哥藏在了壁橱里。”我们最后的总结是,对于一个男人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而言,一个箱子,哪怕它是你见过的最大的箱子,也是无足轻重的。不管箱子是被三哥处理了,还是被三哥藏起来了,以后我们恐怕真的很难见到它了。这么想来,我们发现,相比三哥,竟然想念箱子更甚。

以前,三哥想必会用行李箱来测算时间和距离。行李箱意味着一次出行,象征着横跨北京石家庄两地的距离,精确地测量一周时间的缓慢流逝以及上下车之间的须臾瞬间。行李箱像个忠贞的私人助理和理财顾问,时刻提醒三哥和各种户型面积的房子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落差。现在,不光是我们,三哥本人也很难见到行李箱了,他该怎么衡量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关系呢?

长话短说,我们最后还是见到了行李箱。三哥和行李箱又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三哥最终还是和他的未婚妻分手了。在现实生活里,总有人打败三哥,不是他自己,就会是别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里面的曲折就当是一段隐情被埋葬吧,我们真是不愿意多说。三哥的未婚妻在北京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足够大的房子,生活的虚荣心,未来的保障,所割舍的不过是远在石家庄所建立和维系的一段感情,她又不是石家庄人,完全不必担心会睹物思人。三哥最开始的打算是在石家庄买房子,后来是要拼得一身剐敢在京城安个家,梦想破灭了,想必他再也不会在这两个地方买什么房子了。三哥,他像我们中间最骁勇善战然而一败涂地的先锋,是我们最患难与共感同身受的兄弟,已经决定远走南国,因为那里一年四季鸟语花香,关键是钱好挣。他还是想去挣钱,好像挣钱不再是重要使命,而是变成了挥之不去的习惯。

我们送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行李箱,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他身边,顿时百感交集。大象想拎着箱子把三哥送上出租车,拎了一次竟然没有拎动,最后还是他和胖子两个人抬进了出租车的后备厢。三哥好像是把他的全部身家性命都装进了这个行李箱,把他的全部生活打包带往广州或深圳。我们一直没有问三哥,行李箱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无论箱子彼时轻若鸿毛,还是此时重如泰山,这肯定都是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装着一个行李箱,带着它,我们可以随时上路,也可以随时扎根。它就像锚一样,勾连往事,深扎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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