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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唐:蓝 | 实力榜

李唐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

李唐,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刊,出版有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 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奖。



文 / 李 唐

【实力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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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可以看见她:这个女人,站在镜子前,没有开灯。周围是幽暗的光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这是一种错觉:当你凝视黑暗许久,它们就成为了不停运动的东西, 在你面前膨胀、坍缩、膨胀、坍缩……于是你终于知道,黑暗并非毫无生命的事物,它是某种更加古老更加悠久的东西,它们与你共在,直到将你占据,或是使你在黑暗中找到一点点光亮…… 

她站在镜子前。

她已经算不上很年轻,但还在年轻人的范畴。如果仔细看,你可以看到她脖颈和眼角细细的皱纹。不过,没有人会觉得这是衰老所致,她看起来仍然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此时此刻,她敏感如同刚刚随季节更换毛发的小动物,躲在自己的洞穴里舔舐刚刚长出来的绒毛。光线微弱,只有窗外倏忽而逝的车灯会在一瞬间将屋内照亮。即使如此, 她盯着镜面,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轮廓、自己的目光,如此陌生。一个人不应该在镜子前站太久,这是比凝视黑暗还要可怕的事。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生怕发出声音, 唤醒出什么…… 

但是我知道,她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独自面对生活中的所有事,是她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只不过这似乎有些太漫长了,如同她熟悉了孤独一样,她也学会了如何与自我共处。

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是在她上小学的时候。那天晚上,她收拾客厅里刚刚砸碎的碗碟和台灯的碎片。她的父母已经回各自的房间睡下了。他们刚刚大吵了一架,消耗了太多体力。她被碎片划伤了手指,却感受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清凉和酥麻的感觉。她看着血滴从细小的伤口中钻出来,像是一只红色的瓢虫在她的手指上缓慢爬行,然后窜到地板上。客厅沉淀的黑暗接受了它。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像往常一样关上门,面对着墙壁躺下。窗外的灯光照在苍白的墙壁上,呈长方形。她拿出那支红色的蜡笔,在墙上画了一道小小的横线,正好补充了那个“正”字。墙上的“正”字有很多,整齐地排列着。她并没有数过,也不记得这个每天画一道的习惯是从哪天开始的。她只记得,有一次她在电视里看了一部动画片,情节完全忘记了,只记得那个坚毅的男主人公遭遇了风暴,漂流在无垠的海面上。他为了记录日期,便在甲板上用匕首每天都刻下一根道子,直到它们变得密密麻麻。这个画面打动了她,每个失眠的夜里,她都凝视着画满了“正”字的墙壁,等待新的一天的日光。

但事情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那天晚上,新的一天还未到来之际,她意识到了自身的存在。这是一个启示般的时刻,她是如此惊异,“我究竟是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放大了她瞳仁中的恐惧。

这是一个开始。她与自我开始彼此相识、彼此认知,直到彼此熟悉。在一个个寂静得如同枯萎的夜晚,她与自我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对话、探讨。她不再对自我感到恐惧,就像她习惯了生活一样,她也习惯了自我的存在。

她是一个柔软的人,一个永远的女孩。

现在,她站在镜子前,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那样,凝视着镜中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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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看钟表。荧光的表盘在黑暗中像是深海会发光的浮游生物。天快亮了。窗外已经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亮光。我听到她的呼吸,以及被呼吸带动的身体的些微起伏。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像是一幅恬静的油画。她无比享受这昼夜交替的时刻,这个时刻非常安静,却都在变幻。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并不清楚自己的美,只是有着朦胧的意识,并且她对这种不确定的意识也经常保持犹疑。

童年,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裸体。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站在镜子前。在她父母熟睡的深夜,她偷偷钻进浴室,那里有一面大镜子。她不敢开灯,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脱去所有衣服,安静地站着。她的耳朵时刻聆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父母半夜起来。她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即使很幽暗。她感到自己活着,并且很年轻。而在白天,父母那无休无止的争吵之间,她躺在卧室的床上,看着满墙的“正”字,觉得自己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巫婆。

 

屋子的轮廓渐渐亮堂起来,每个物件都开始变得清晰。阳光照亮了蓝色的墙壁和窗帘,床上的那个男人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眼。他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伸了伸懒腰。接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直到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她。

“唔。”他愣了愣,似乎在努力适应周围的环境。然后,他变得有些害羞起来。“我没有打呼噜吧?”他试探地问她。而她笑着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衣服,从放在床头柜上的公文包里拿出钱夹,掏出了钱。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从来不愿意干有违道德的事。她仅仅是跟他还有很多不同的人睡在一起。仅仅是睡觉而已,或许还会有轻微的抚摸,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将自己的工作称为“陪睡师”。

男人很快穿戴整齐。他在镜子前活动了几下脖子。“谢谢你。”临走前,他对她说,“这次我睡得很香……我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他三十多岁,是她最早的几个客户之一。她还记得他刚来时,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我每天都会做噩梦,”他对她说,“梦见我犯了大错,被领导骂,被公司开除。哪里都不要我,我只能去捡破烂……”他打了一个寒战,“你知道吗?从小我妈就教育我,如果不好好努力,将来就会去捡破烂。”

她轻轻地抚摸他颤抖的肩膀,仔细地聆听着。她一直是一名优秀的聆听者。她用手指为他擦去眼角的眼泪,直到他像是个孩子那样在她身旁入睡。

男人走后,她从书柜里取出一张黑胶唱片,放在唱片机上。音乐响起,是美国爵士乐手查特•贝克的专辑《我的傻瓜情人》。这是音乐老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可她还是会不时拿出来听一听。

窗外又开始喧嚣起来。她点燃一支烟,在阳台上慢慢地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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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有过漫长的失眠期。她的父母就像很多人那样,善于互相伤害。等她稍大一点了,他们已穷尽了语言,开始用沉默作为回答。每天放学回家,家中都是死寂般的安静。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默契:生活不需要交谈。他们沉默地吃饭、做家务,然后父亲回到屋子里睡觉,母亲则坐在电视机前看到很晚。客厅里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声音,显得很虚幻。

那些夜晚,她经常睡不着觉,有时还会胃痛——当她紧张时,就会毫无缘由地胃痛。父母的一举一动都让她感到紧张。她努力地不使自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努力地将自己活成一个阴影。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因为我完全知道她的心思,她会想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在这些想象中,她不再胃痛,得到了极大满足。

她甚至没有在意自己的生长——床变得又窄又小,她的双脚不得不伸出床外。这张床还是在十年前买的,一直没有换过。她的胸部开始发育,在某些想象中会变得坚挺起来。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使她感到害怕。在她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长大”这回事。成长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后来有一段时间,她非常愿意跟自我交流,尽管她有一定程度的自欺倾向,她会提很多问题。


“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她问,“我会不会哪天突然醒来?”

“他们一定很着急。”她说,“我是说我现实中的父母,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梦,我应该已经昏迷很久了。”

于是在那些日子,她养成了不时摇晃脑袋的毛病。她莫名地认为哪天自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一切都改变了。当然,她始终没有醒过来。

她也会对着黑暗、对着虚空分享一些她的秘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同学接触,”有一次她说,“我觉得自己很虚伪,因为他们说的话其实我都不相信。”

诸如此类。

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她有几个朋友,不过在内心深处,她对此表示怀疑。她认为他们只是把她当成了朋友。

从那时起,她已经意识到每个人都是不可原谅的如水泥般密封的个体,充满谜团与伪装。这样的想法让她有些害怕,人与人之间究竟如何才能使交流成为可能?

当有男生递给她写在干净信纸上的情书,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笨拙与羞涩回避这种可能的亲密关系。是的,一切亲密关系都令她无所适从,她害怕自己会不小心露出马脚。

整夜的失眠让她思考了很多问题。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情绪在她体内悄然滋长。她会突然流出眼泪,狠狠地将墙上的每一道都划得很重。

高中毕业,她报了外地的学校,决定远远地离开这里。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准备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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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可思议,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在镜子前,她怎么也看不够。当然她从来不会迷恋自身,恰恰相反,有时在镜中她完全看不到自己。她总是很高兴,设法将这快乐的时间延长。现在,她已经不必害怕父母会突然闯进来了,不必再侧耳倾听空气中细微的声响。有一次,她被父亲撞见了,所幸那天她并非赤身裸体。那是一个冬夜,她仅穿着薄薄的睡衣,在浴室的镜子前瑟瑟发抖,这是她一天中难得的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时刻。

“你在干什么?”父亲惊讶地说。他是半夜起来撒尿的。晚饭时,他喝了太多啤酒。

她默不作声,回到自己的卧室。在她身后,她听到父亲的尿液响亮地灌进马桶里。

这样的夜晚太多了,多得就连“正”字也无法全部记录下来。她经常看到母亲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兀自亮着,黑暗中散发出幽光。收拾旧物时,她曾无意中找到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与母亲长得多么相像。后来,那张照片莫名遗失了,至今也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那张照片究竟是不是幻觉。

电话铃响了,她不得不将注意力从镜子中收回来。现实的力量总是强大得多,这点她很早就明白了。她拿起电话,是客户打来的,为了确认她确实在这里。“是的,我在这里。”她对电话里的人说。

片刻后,她将那个面容憔悴的女士领进了屋。

这位女士看起来岁数要大一些,但当她走进屋子时,却有一种小女孩般的羞怯。她看着房间的主人,眼神里透露出受过煎熬后的疲惫。

“可以拉上窗帘吗?”她试探地问。

“当然。”房间的主人说。

屋子里重新变得昏暗。女士看着那面落地镜说:“你不觉得它有点太大了吗?”

她们一起躺在床上。房间里的双人床又宽又大,而且柔软得恰到好处。还有那经过了精心挑选的枕头,这些布置可以让大部分客户迅速放松下来,但这位女士是个例外,她的身体绷得很紧。

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士的肩膀和手臂,还有头发。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这位女士说,“我知道我的丈夫背着我干的那些事,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但是我爱他,我没办法想象离开他会发生什么。”

她的声音一开始还算镇静,可渐渐地就变成了哭诉。然而房间的主人早已见怪不怪了,她的很多客户都将她当成了心理咨询师、倾诉者。他们宁愿把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说给她这样的陌生人听,也不愿意让身边亲近的人知晓一丝一毫。

女士的哭诉到后面变为了抽噎。她累了。“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她在泪水中迷迷糊糊地说,“很久了……”

“我明白,我明白……”

房间的主人轻抚她的后背,直到她进入睡眠。她躺在她的身边,也闭上了眼睛。女士的倾诉使她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事情,这个备受煎熬的妻子让她很困惑。

她试图将自己代入这位女士,利用想象力——这是她从小就喜欢的游戏。她会将自己想象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能是她身边的人,也可能是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陌路人。她在脑子里想象着各种不同的人生,将一个人的一生在脑子里演绎一遍。对这样的游戏她乐此不疲,只不过每次回到现实中时,她会感到更加强烈的空虚。

这是游戏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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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海边城市。她成功了,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离开家乡,越远越好。现在她待的地方确实离那间画满了“正”字的房间很远,离沉默不语的父母很远。她自由了,张开了翅膀,自由呼吸,不再浪费时间。

即将开始崭新的人生……

事实上,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海边(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海),并没有感到多么开心,起码没有想象中长舒一口气的感觉。与此相反,当海面像某种动物的脊背上下起伏、汹涌而来时,她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大海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她沿着海岸走了一小会儿,就匆匆回去了。

她跟宿舍里的同学相处很融洽,课业也不是很繁重。每天夜里,女生们都会大胆讨论各种话题。她参与其中,这让她不再感到孤独。宿舍的墙壁挂满了明星海报和生活用品。

只是,她依然在失眠。当宿舍的同学们都已入睡,只有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挪动。这种时刻,她总是超乎寻常的冷静。她将白天的事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一遍,像是筛面粉一样。宿舍走廊有时会发出莫名其妙的响动,但她从未想过起身出去看一眼。她早已习惯将自己想象成一具会思考的死尸。

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的压力并未在她心中消散。她难过地发现,自己从一种极端迈入了另一种极端。跟父母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只有那过分沉重的自我在黑夜里闪烁着荧光;而现在,她将自己伪装起来,做成别人喜欢的样子。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和过去,她可以尽情地变成另一个人。自我变得黯淡而模糊,当所有人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她,那她自己又如何保证不会迷失方向呢?

“我在欺骗吗?”她悲伤地对虚空发问,“我可以骗过自己吗?”

她每天都在寻找,尽管她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就像她一直在反抗,却无法看清反抗的事物。她每天依然生活在自己编织起来的自我中,可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的煎熬。

她的终极理想是活成一具行尸走肉,放弃思考,全身心地投入到欢乐的洪流中去,问心无愧地享受这虚假而短暂的幸福。

她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甚至比以前还要惶恐。她知道那间幽暗的小屋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她回去,重新躺在冰冷的、不合尺寸的小床上,一笔一画地记录每一段逝去的时光。

 

每个人的心底都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深知这一点。只是每个人都在假装若无其事。她行走在人群中,不时感到神情恍惚,想要晕倒。

“你怎么了?”同学关切地问她。

“低血糖。”她回答道。

直到(不知不觉间,我又用到了这个词)她遇到了音乐老师。

他消瘦,已近中年。她报了他的选修课,他们开始认识。她已不记得谁先主动,因为在她看来一切都像是演戏。她第一次尝到了伪装的甜头,因为她知道与他交往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她,由此,她可以拉开距离、控制局面,可以静静地坐在第一排,观察整个故事的过程,这让她感到安全。

于是,他们开始了第一次散步、第一次电话长谈、第一次约会。她对他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有一个长期异地分居的妻子,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些。自从与他相识后,她的焦虑得到了缓解。

做另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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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头发染成橘黄色的年轻人。他一副不良少年的打扮,耳朵打着耳钉,短袖衬衫露出的胳膊上纹着她看不懂的图案。这样的客户以前她还没有接触过,不仅是他的打扮,也是因为他的年龄。他实在太年轻了,而她平时接触的都是那些困在各自迷局里的成年人,而他还只是个孩子,面对这样的客户,她有点不知所措。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来找茬的。曾经她遇到过这类事,那时她刚刚退学,为了生存摆过一段时间地摊,卖一些手工制品。几个街头小混混来找她的麻烦,强调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来收保护费。她根本没什么钱,所以一点也不害怕。她甚至有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儿,所以镇住了那几个小混混。最终,他们顺手拿了几个手工拖鞋离开了。

她以为他也是来找麻烦的,可是很快就发现不是这样。“不良少年”是一个人来的,而且进门以后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房间的椅子上,愣愣地看着木制地板。她也并不打扰他。她像是平日里那样用打火机点了有助于睡眠的熏香。细小的烟柱在室内袅袅升起,还不到天花板就消失了。她静静地看着。

房间里很安静。一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她不时打量着他。他坐在椅子上,脸庞分明还是个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期间他一直像雕塑般纹丝不动,终于他微微抬起了头,有些困惑地看着她。然后,他似乎恍然记起了来此的目的,站起身,倒在了床上。她也便躺在他的身旁。他凝视着她。不,他不是一具躯壳。她想,他的眼神里明显闪烁着某种渴望,尽管有些畏畏缩缩的。

“你一点也不像她。”他忽然说。

“谁?”她问。

“我的姐姐。”他说。

她躺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叙述自己的故事。他从小就与姐姐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父母在外做生意,不太能顾得家。作为姐姐,她尽力照顾着这个年幼的弟弟。他们彼此依靠,相依为命。尽管日子过得艰辛,但有姐姐在身边,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依赖着姐姐,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还记得有一次趁姐姐熟睡时,他悄悄地亲吻了姐姐的脸。他已经长大了,却还必须有姐姐在身边,握着她的手才能入睡。

他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可是那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幻梦。自从那个男人出现后,姐姐就很少再回家。“你已经长大了,”姐姐对他说,“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多少个夜晚,他独自躺在床上,满脑子思念着姐姐,直到天亮。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姐姐回来了,满脸憔悴,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一定与那个男人有关。

那天,他放学回来,推了推浴室的门,发现被反锁了。姐姐在梳洗吧,他这样想着,就去卧室里打游戏了。一个小时过后,浴室里依然没有动静,他这才觉察出不对劲。他用椅子撞开浴室的门,发现姐姐躺在浴缸里,手腕和脖子上都被划了深深的口子,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口子里冒出来。

姐姐死了。他去找那个男人,手里拿着姐姐自杀时的那把水果刀。他刺入那个男人的胸口和腹部,一共几刀?怒火已让他丧失了理智。但是那个男人没有死,而他由于未成年,被送到了少管所。出来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与那些不良少年混迹在一起。但是他经常会梦到姐姐,姐姐在他的梦中哭泣。他只好强迫自己,每隔一小时就定闹钟,不让自己入梦。

“我太困了,姐姐,我想睡觉。”他失声痛哭,“但我不愿看到你伤心。”

她安静地听着,然后握住了他的手。他停止了哭泣,脸上满是泪痕。他真是个孩子,她端详着他的脸,他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又长又好看。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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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交往以后,他经常带她去海边。“一个人应该对生活充满渴望……”他这样对她说,毫无疑问,波涛翻涌的大海使他的内心也涌动着巨大的激情。他经常走到一块礁石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凝视海面良久。强烈的海风鼓动着他的衣服,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任凭飞溅起来的海水将他的衣服湿透。

有时,他会对她讲起自己孤独的童年,讲他在福利院的日子,讲他如何在孤寂难耐的时刻想象他从未见过的父母。后来,是音乐给了他力量,让他终于感受到生活的甜美。他立志成为一名音乐家。渐渐地,他发觉了自己的局限:比起创造,他似乎更乐于欣赏。

“……但是不应该追求幸福。”这是他的下半句话。

她安静地听着,海水在她四周涌动,包围着她,似乎终会将她吞没。她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大海。因为她现在是另一个人,她给自己下达了命令:你要全身心地爱他,与他融为一体。

“人不应该追求幸福。”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他像摘樱桃一样一颗颗摘掉她衣服的扣子。她的身体第一次呈现在一个男人眼中。这具身体与在镜子前的身体完全不一样,她可以感觉到,在他的手拂过皮肤时,一种崭新的东西诞生了。是他唤醒了她,而她此前一直在自身中沉睡。

“你真美。”他抚摸着这具身体,像是在轻叹。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美的。在那些与父母待在一起的日子里,她认为自己是如此低贱、卑微,她正在枯萎,四周全是如同墙皮般坏死的时间。她让他重复一遍,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你真美。”

然后,他起身打开那台唱片机,从里面传来轻柔的歌声——后来她知道了这首歌的名字叫《我的傻瓜情人》。她还知道他的妻子在国外,他们的关系紧张。“康德认为人不应该追求幸福,因为幸福由经验构成,而经验是盲目的。只有理性的道德规律才值得遵循,才彰显了人类的尊严。幸福本身是虚幻的,不值得信任。”休息时,他喜欢为她读一会儿书,都是他用笔标注过的。她从未真的听进去哪怕一个字,她只是深情而疑惑地望着他,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不过,她的睡眠障碍并没有得到缓解。每当他入睡后(与她相反的是,他是如此嗜睡,哪怕在他们亲热时也总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她都凝望着天花板。我是在哪里?一个陌生的房间。我在干嘛?我……她抑制不住地向自己发问。她坐起身,来到卧室的镜子前——他的卧室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镜。她站在镜前,看着自己的身体。

太不可思议了,她想。除此以外,她的大脑里空无一物。

醒来后,他会为她讲述自己的梦境。他告诉她,自己从小就爱睡觉,而且每次都会做长长的梦,这使他很疲惫。福利院里的老师评价他是“一个总无精打采的孩子”。他说,自己刚刚梦到了她,但在梦中她似乎变成了他的母亲。“我躺在你怀里,就像现在这样。四周很明亮,是一种不自然的白光,就好像在实验室或类似的地方……但我感觉很安心,你给我唱着一支童谣,头发垂在我脸上,弄得我有点痒。”

她笑了,为这些随风飘逝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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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她觉得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爬一条巨大的斜坡。没人的时候,她待在房间里,任凭自己陷入某种死寂的状态。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躺在床上(或者是客厅的沙发),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

但是她很快就停止了。随着年岁的增加,她愈发变得心浮气躁,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集中精力想象死去的世界。她感到身体里生命力的勃发,这愈加旺盛的生命力使她时常感觉不适。不适的时候,她就停下一切思考,专注于计算自己的存款和投资。

自从她成为一名陪睡师后,她确实有了一笔不小的存款。有一次,她参加一个小型画展,被一幅画迷住了。那是一幅很简单的画,由几种单调的浅色色块组成。她看的第一眼就痴迷了。她愣愣地站在画前,站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离开前,她买下了这幅画。

她将画挂在卧室正前方的墙上。她痴痴地看着,每次都能看好久。

那天,她接到了一个客户电话。那个客户是男的,然而电话里却是女人的声音。她清楚了对方的来历,她们约好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她提早来到咖啡厅,等待着。那个女人很快就来了,戴了一副墨镜。坐了下来,也并没有将墨镜摘下来。

“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戴墨镜的女人对她说。

“我想你是误会了。”她开始向戴墨镜的女人解释“陪睡师”的工作内容,以及她自己制定的一些规则。“我跟你丈夫是完全清白的,我们不会有肉体关系。”最后,她总结说。

戴墨镜的女人沉默了半晌。

“那么,他这算是精神出轨了?”

“什么都不算,我说过了,这只是我的工作……”

“你的意思是,”戴墨镜的女人打断了她的话,“他跟我在一起会做噩梦,而跟你则不会。”

“这应该问你的丈夫。”她说。

“我想不明白……”戴墨镜的女人声音哽咽了,顺手抽出了一张纸巾。

“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份工作。”她强调道。

走出咖啡厅,她抬起头,看到阳光灿烂的天空。她并不急于回家,而是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人群熙熙攘攘,在她周围穿梭,刚才的事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不知不觉中,她走出去很远,来到一处桥洞前。几年前,就是在这里,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现在,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走下桥洞,感受着风在耳边呼啸。

回到家里,她倒在卧室的床上,盯着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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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过得很愉快。“童话”——她如此形容那段日子。这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她并不清楚。就像是一个被抛进水里的人,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游泳,并且游得还不错。可是这毕竟属于某种“意外的生活”,超出她经验之外,充满欢愉与危险。

每天清晨,她都能看到音乐老师在自己身边醒来。他们已经住到了一起,但是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他们从不一起回家,也从不一起去学校。平时,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特殊的交往,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看着他醒来。他的眼皮翕动,脸上带着一丝困倦与某种豁然开朗的神情。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她。他对她轻轻一笑,然后伸懒腰,从床上坐起身,开始崭新的一天。“你为什么每天都醒得那么早?”他曾这样询问过,而她只是露出笑容,一言不发,任凭他的手指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

休息日,他们会去海边。海鸟在他们头顶聒噪地盘旋,海风夹杂着咸咸的味道,海浪冲刷上岸,又退下去,没过她细小而脆弱的脚踝。“我喜欢海!”她迎着风,冲他大喊,“我非常非常喜欢海!”他看着她,有些困惑地笑着。谎言使她兴奋。她知道,在他心里自己已经是一个热爱大海的姑娘了,这样的念头使她兴奋不已。

到了晚上,他们听唱片、喝红酒。在他面前,她可以保持一种游刃有余的优雅。直到(我厌恶这个词)在某一天下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跟我说说,你又做了什么梦?”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问。

橙黄的灯光下,他诚实得像是一个孩子。“我梦到我们在海里,”他说,“很奇怪,我们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我们一起游到大海深处,那是一个非常昏暗的地方,但是很美丽,有一些奇怪的植物,像霓虹灯那样发着光……”

“你为什么没有要孩子?”她问。

“你说什么?”他困惑地扭过头。

“我是说,你和你的妻子,为什么不要一个孩子?”她执着地问。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忽然老去了一点点。“她没办法生孩子,”他说,“而且,我们也不太想要孩子,我们都很珍惜独处的时间。”

她点了点头。那天晚上,她满脑子都是孩子,那颗她肚子里的生命胚芽。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觉得柔软而温热。我会有自己的孩子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痛苦。此刻,她很想问问母亲:你当初为什么生下我?有什么理由吗?她想象着自己与他,还有他们的孩子一起去海边的情景。

“妈妈,你喜欢海吗?”她的孩子会在某一天突然这样仰起头问自己吗?

她悄悄地离开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个宽大的落地镜前。她凝视着里面的事物。她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有穿着睡衣的身体。她有些发怔地看着,黑暗落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可以透过薄薄的肚皮看到里面生命的萌芽散发着幽光。然而在这一刻,这颗小小的生命却让她无比恐惧。生命是否真的值得追求?

在这个夜晚,在镜子前,她就这样轻轻地战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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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回忆,虽然她的岁数并不大。当她陷入回忆时,什么都叫不醒她。那个时候,她躺在床上,回忆着往昔的事物。对于回忆她很有一套,她可以回忆起那些最容易被遗忘的细节,如果回忆不出,就靠想象去弥补,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有一回,她正在回忆童年时那间昏暗的小屋。到什么程度呢?她以为父母就在隔壁的客厅里走动,她一点也没怀疑。这时电话铃响了,她连忙接起电话,害怕母亲会抱怨电话打扰了她看电视的好心情。

“喂?”她压低了声音捂着话筒说。

“请问你是那个什么‘陪睡师’吗?”对方是一个语气干巴的女人,有点像是在质问。

“是,我是。”她回答。

“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电话里是一阵突然而至的谩骂。听到这些,她皱着眉头,紧紧地捂着听筒,生怕声音过大引起别人的注意。对方用凶狠的言辞攻击她,说她败坏道德,不知廉耻。她紧张地向客厅的方向望了望。

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骂累了。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喘息声。她连忙抢在对方继续开骂之前解释道:“我什么都不败坏,你可能对我的工作有些误解。”

“放屁!”电话里的人说。

“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求您,”她转而变为哀求,“这件事不要告诉我的父母,否则他们一定又会吵架的。所以求求你了,不要告诉他们……”

她发自肺腑地诉说着,就快要哭出来了。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拿着话筒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摸脸上的泪珠,这才挂断。

她小心翼翼地来到客厅。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吐了吐舌头,回到卧室。

安静,她倾听着安静。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安静中有无比杂芜的内容。窗外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还有人群的嘈杂声。她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的那幅画。她总是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吸引住。当她还在学校时,有一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她被一棵树迷住了,愣在那里看了好久。回溯到她更小的时候,老师总会说她不认真听讲,总是愣神,为此母亲没少训她。

现在,她不用再担心同学的嘲笑以及老师和父母的训斥。她可以尽情沉浸在那些迷住她的事物中。就像是眼前的这幅画,毫无内容,但真是美妙。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

“我觉得您应该好好了解一下我的工作再做评价,”她抢先一步说道,“您要知道,您的话对我造成了很大伤害,我想让您知道的是,我的职业是绝对正当的……”

“喂?”

电话里并不是那个凶女人,而是一个男人犹疑的声音。不知为何,她一下子就听出是那个失去了姐姐的年轻男人。

“嗯。”他有点犹豫地说,“明天我想再预约一次,你有空吗?”

“没有问题。”她说,“你直接过来就行。”

放下电话,她试图再次沉浸在那幅画中,不过这次她开始考虑起别的事。她找出了上次那家画廊老板的名片,拨了过去。

“哦,是您。”画廊老板说,“我记得您买下了那幅画……”

“没错,是我。请问你有那个画家的联系方式吗?”她迫切地问。

她记下了电话号码,然后继续躺在床上。今天她没有客户。没有客户的时候她就这样待在家里,什么人也不见。在这座城市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她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哪怕是回忆,于是她回想起了去医院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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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她感到很虚弱。刚刚穿过医院白色的走廊,几乎用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她正在往一个方向走,可是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目的地。医生是一个中年女人,身材丰满,面无表情,似乎早已对这种事习以为常。手术只进行了十几分钟就完成了,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她一个人走出病房,摸着墙壁往前走。医院墙壁上的纹路分布均匀,摸起来很舒服。

她来到街上。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她重新变得空空如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只不过,这个意外降临的孩子使她很恐惧,也很伤心。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会生下她(她已经知道是个女孩),她就莫名地伤心不已。

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只能是我自己。”一路上,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她与音乐老师已经秘密交往一年了,这一年里她过得很甜蜜,但这甜蜜却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她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人。她得以如此放松、心安理得,正是由于那不是真正的她。可是此刻,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突然想要呕吐,于是她扶着一棵树吐了起来。吐完了,她用准备好的纸巾擦了擦嘴,抬起头,天空呈现为一种幽蓝色。她想起很多年前,她曾偷偷养过一只仓鼠。因为父母都不同意她养任何小动物,所以她只能偷偷养。后来怎么样了?她还是被发现了,被母亲训了一顿,母亲命令她当面摔死那只仓鼠,为的是不让她偷偷藏起来。就这样,她亲手埋葬了它,那天的天空也像现在这么蓝。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在某些重要的时刻,她总是会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早上,她给他留了纸条,告诉他,她不会回来了,他们结束了。她没有提孩子的事,这样一来,她意识到只有她自己和那个医生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尽管很短暂。

手机响了起来,是他打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咱们别见面了。”

“为什么?”他的声音由于绝望而有些嘶哑。她知道,他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男人。

“不为什么,”她说,“表演结束了。”

她挂断了电话,关掉了手机,她害怕再说下去她会忍不住,忍不住去爱他,忍不住继续扮演她的角色。她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了一处桥洞前。风急呼呼地从桥洞里吹出来,吹到她苍白的脸上,吹到她纸片般虚弱的身体上。

她走进了桥洞。

桥洞里有一股酸臭味。她看到昏暗的角落里,有一个拾荒者模样的女人正蜷缩在一床脏兮兮的被窝里。由于她太脏了,光线又很暗,根本看不出年龄。

她走向拾荒女人,在她面前停住。她看着她,发现拾荒女人的眼睛很温柔,几缕灰白的头发在她眼前晃荡着。拾荒女人的手里抱着一只脏枕头,她将枕头放到旁边,用手拍了拍,示意她可以像她一样躺下来。于是她躺了下来,身子靠在枕头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知道自己一步也走不了了。麻药开始失效,疼痛席卷而来。她觉得又冷又难受,浑身忍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时,拾荒女人又将被子盖在她身上。她立刻感觉暖和多了。拾荒女人用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并排躺在她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疼痛感减弱了,她开始沉沉睡去。

她从未睡得如此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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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安静地坐在这间幽暗的画室里。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一切发生的事物构成了现在,抵达了此时此刻。她有着许多不可解释的行动与念头,可以预见,不论过去还是未来,她都将在这样的寂静中燃烧自己。

这一刻她将想到什么?我也无从得知。

只有她才是与她密不可分的。

在那些夜里,她是多么迫切地与自我交谈,用她自己的方式与身后那无垠的宇宙交谈。

她有了说话的强烈欲望。

在她面前,这个年轻的画家正在默默地准备画笔、染料等等必备的东西,他正在为接下来的创作做着准备。创作,是的,接下来也是她的创作。晦暗的光线中(窗帘拉着)她脱去了所有的衣服,然后像先前那样坐在椅子上,将双手放在赤裸的腿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完全放空了自己。她发挥自己的天赋,沉浸到了毫无内容的思索中。有不知从哪里漏进的风轻轻地吹着。时间亲吻着她的身体。破旧的墙壁渗透出寒意。以往,她是自身凝视的对象,而现在,她是被凝视的对象。这视角的转变使她有些兴奋,她知道自己的胳膊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乳头变得无比坚挺。她喜欢被凝视,因为被凝视是一种奢侈——小时候,她曾无数次感觉自己是个透明人,是一道阴影。曾经,她很嫉妒客厅的那台电视机,因为母亲会一整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而她只能在夜里凝视自己。

年轻的画家很专注,对于他而言,她是第一个金主,她买下了他的第一幅画,而且还预订了第二幅。他的生活拮据,这无异于雪中送炭。

“很荣幸,能够为您画像。”结束后,年轻的画家有些腼腆地说,“您很漂亮。”

她没有说话,只是付钱了事。比起那几个小时的凝视,话语显得太轻薄了。甚至连这幅画本身都显得太轻薄了。是的,这幅画无疑令她失望。他太想要讨好这位客户,以至于几乎下意识地将画面美化,使之通俗易懂。他太需要她的垂青,因此变得虚情假意。然而这并不重要,她已经很满足了。她心满意足地将这幅画像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在楼梯口,她遇到了那个悲伤的男孩。她惊奇地发现,他将橘黄色的头发重新染成了黑色。

“唔,我等你很久了。”他连忙从台阶上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进来吧。”她打开门,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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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一次想到了逃离,就像是几年前她从父母家中逃离一样,现在不过是再重复一次。她用最迅速也是最决绝的方式办理了退学手续,然后搬出了宿舍。她不想再见到他,并非是有什么怨恨,更谈不上愧疚,仅仅是由于他在无意中迫使她不得不面对真实的自己。而她厌恶真实。我需要面对的真实太多了,她想。当游戏的界限被逾越后,游戏就再也不能称之为游戏了。那它变成了什么?它变成了什么也不是。

一个世界破灭后,你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丢掉它,寻找下一个。她就是这样做的。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她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社会。

有几年的时间,她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断断续续地从事了许多份职业:服务员、洗碗工、发小广告的、前台、花店店员……也自己卖过一些小玩意,但生活并没有什么起色。这几年的生活让她筋疲力尽,每天都累得不想对任何人说话,但她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也不用对自己说话。忙碌的生活以及快要压倒她的迷茫,使她的自我意识几乎消失不见了。她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应付除了生存之外的事,这让她又感到很轻松。她像是自虐一样使自己总是处于繁忙的状态,甚至故意去找一些需要体力活的临时工作。劳动净化了她,令她变成了一具完美的肉身,只是靠本能活着,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关于自身的问题。

她很少再失眠。一回到那间临时租住的小屋,她就累倒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享受这样的日子。没有希望而又实实在在,当她疲倦得快要站立不稳时,她会忍不住歌颂生活的美好。

之后的某一天,她又一次失业在家。这一次的时间比较长,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钱再交房租了,而且也没有钱去吃饭。不过她并不着急,这样的紧迫感反而使她滋生了一种纯净的感觉。她走上街,随手买了一份报纸,坐在长椅上等着,等着她回去时看见房东将她为数不多的行李扔出大门外。

鸽子在她身边盘旋,而她专心地读着报纸。

就是在这份报纸的招聘版面,她看到了那个老人发出的招聘信息。一个独居的老人,需要一名护工,并且可以提供食宿。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直接按照地址找到了老人的家。

“我是来应聘的。”这是她见到老人后说的第一句话。

老人的家并不杂乱,算得上井井有条。他大概八十多岁,看起来身体还很健康,走路很快,甚至有些冒冒失失的。他将她让进屋子里,然后坐在沙发上,神情阴郁地盯着她。

“你会做什么?”老人问。

“我会做饭、洗碗、做家务,还会……”

“行了行了,”老人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什么时候能搬过来?”

“立刻,”她愣了愣,“马上。”

“那就从今天开始吧。”老人说。接着递给她一张小纸条,“这上面是我喜欢吃的东西。”老人解释说。

“还有,”老人继续说,“不要问东问西的,我不喜欢话多的人。”

“明白。”她点点头。

之后,老人便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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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吧。”她对男孩说。

他走进来,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环视着房间。这里与普通的公寓楼并无二致,只不过墙壁都被刷成了柔和的天蓝色,置身其中,会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不是一间住人的房间,而是有着其它更为特殊的用途,至于是什么用途,恐怕只有房间的主人才会知道了。他转过头,看见房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双臂交叉凝视着他。

“最近睡眠状况怎么样?”她盯着他问,“还经常做噩梦吗?”

“偶尔还会做,”他老实地回答。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点害怕与她对视。于是,他低下了眼睛,看着她脚下的地板说:“不过已经很少做噩梦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卧室。他也跟着她走进去。与他上次来时一样,这间卧室很宽敞,如果不拉上窗帘,阳光便会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卧室的床边,摆放着一只巨大的落地镜,像是服装商店里专门为顾客提供的那样,甚至更大一点。床头柜上放着一台小巧的唱片机。

此时,她站在那幅奇怪的画底下。他没法看出那幅画究竟画的是什么,只是一些浅色的色块毫无规律地堆砌在一起。就像她本人一样,充满了神秘感。他坐在床上,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走过去,拉上了卧室的窗帘。窗帘也是蓝色的,阳光在窗帘后面隐隐约约,像是戏剧舞台上的帷幕。屋子布满了深蓝色的阴影。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

这一次,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感觉心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码放错了位置。这一次,他没有想到死去的姐姐,而是想着一些朦胧的、奇怪的事物。他看到她的手臂放松地垂在胸前,她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但嘴唇却下定决心似地保持缄默。他俩就这样沉默地躺了一会儿。

“怎么,睡不着吗?”她轻声问道,还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有些难堪地笑了笑,不易察觉地偷偷用袖子挡住手臂上的一块伤疤,那是一次街头斗殴中被对方用皮带的纽扣击中留下的。

她站起身,打开了那台小小的唱片机,柔和的助眠音乐从里面传出来。

“睡吧。”她说,“如果实在睡不着,就给我讲讲你的梦。”

“梦?”

“是的,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以前我曾遇到过一个人,他总是喜欢对我讲他做过的梦,开始时我觉得滑稽,后来我已经几乎忘记了他,可还记得他的那些梦……”

他真的有勇气说出最近做过的那些梦吗?面对着她,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慌乱的孩子。

音乐在房间里流淌。

她也觉察出了他的异常,可并未去探究,而是对他说着一些与此无关的话。她告诉他这个房间的来历,告诉他自己与那个老人的故事。不过他显然没能听进去,他多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在他最近的梦中,出现的全是她。

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那个懦弱的小男孩正在心里嘲笑着他。他沮丧极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算了吧,他想,爱就意味着准备承受下一次的伤害,难道他体会得还不够深吗?他猛地坐起身,一声不吭地把钱放到床头柜上,走出卧室,打开门离开了这里。

 

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床上慢慢地坐起身。她望着通往客厅的门,然后,她重新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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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生活很简单,几乎不需要她的参与。上午七点,老人准时醒来,因此她也必须要早起为老人做早饭。早饭一般都是粥、牛奶或是果汁,配以面包、小点心或鸡蛋饼。吃完早饭,老人会吩咐她外出买一份晨报,并且特意嘱咐她“买完赶紧回来”。看报纸的时间通常会超过一个小时。然后,老人合上报纸,放在客厅的沙发旁边——那里有累积起来的一大摞报纸,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卖给收破烂的人。

其余的时间,老人要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么在客厅看电视,直到午餐时间。午餐过后,老人继续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听收音机或者看电视。他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基本上适应了老人的生活作息。他们平时几乎从不交谈,即使是吃饭时,老人大部分时候也是沉默不语,只是偶尔会抱怨一下她的手艺,说她做饭不好吃。

从来没有其他人来拜访过老人。老人整日足不出户,生活用品定期让她出去买,每次仍旧是那句话:“买完赶紧回来。”后来,老人甚至开始规定她的外出时间,一旦超过了时限,就会招来老人的训斥。

与其说是照顾老人的生活,不如更像是打杂的。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她都无所事事。她开始嗜睡,仿佛是要把以前失眠时浪费的睡眠补回来。只要没事的时间,她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怎么也睡不够。一天夜里,她醒了过来,想去厨房找水喝。路过老人的卧室时,她听到里面传来某种奇怪的细微响动。她悄悄地走过去,把耳朵对准门缝。黑暗中,那声音变得愈加清晰起来。哭泣声,没错,是老人的哭泣声。她决定装作不知道,继续回自己的卧室睡觉。

她躺回床上,却没有立刻入睡,白天她已经睡得过分了。现在,她想着老人的哭声,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到她听到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

门被轻轻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蹑手蹑脚,几无声息。她不敢回头,假装睡着。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身后的床垫凹陷了下去。床不得不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她背对着那个人,能够闻到一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老人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他一定以为她睡着了。她没有挣脱。她有种预感,知道老人不会伤害自己。果然,她很快就听到了老人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发现老人已经离开了。她起床像往常一样为老人做早饭。老人还是那样冷漠不语,仿佛昨晚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每到深夜,老人都会准时到来,躺在她的身边,然后安静入睡。她每次都会假装睡着。听着老人的鼾声,她莫名地感觉到某种安慰。夜晚的空气是平静而清澈的。她很想握一握老人的手,或者跟老人说几句话。但她知道这样一定会吓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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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岁的增加,她逐渐领悟到自我原本就是一场空。她想到这些时不可避免地喝了一点酒,有点醉醺醺的。这天,没有客户预约。她在家里光着脚走来走去,不知从何时起,她又开始了童年时的习惯:往卧室的墙上画“正”字。每天画一道。那艘漂流在海面上的船从未靠过岸,它依然在漂泊……

生活让她恶心。

当她打开窗户,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时,她难过得想自杀。人群让她恶心。当然她不会真的自杀,她害怕死后如深渊般的虚无。她无法接受自己无法想象的东西。

偶尔,她会依靠疼痛缓解这种焦虑。她会故意摔碎玻璃杯,让碎玻璃扎进手心里;或者,她会用水果刀扎破手指。有些时候,她非常怕痛,那么她就躺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用手指探寻身上那些敏感地带,感受着身体带给她的快感。

然而,当身体安静下来,当感觉逐渐消失,她不得不领受后遗症:更大的空虚。

她会想到那个曾经孕育在她身体里的孩子,那个未出生就死去的孩子。她想,对于生命,他比自己领悟得更深。

无事而恶心的日子里,她强迫自己进入人群。走进去,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闭上眼,接受各种气味、声音、光亮,每当这些时刻,她就会强烈地觉得一切都是假象。假的东西总是使人安心的,她露出满意的微笑。

在客户面前,她总是平静的,甚至有些居高临下。她善于安慰,善于在沉默中传达出某种信念。她的客户们很欣赏这一点。在她面前,他们不会担心什么,可以尽情倾诉,也可以紧闭心扉,只是安静地睡上一觉。她把握着与客户交往的尺度:既可有可无,又不容忽略。

但是当她独自在家时,便开始忍受折磨。那时她不得不面对自己。蓝色墙壁上的“正”字越来越多。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依然是童年时那个黯淡的小女孩。在某一天,冲动之中她打碎了那面巨大的落地镜。碎片散落一地。

在她出门扔掉那堆碎片时,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音乐老师正低着头,匆匆地从对面的街道上走过。她一下子就认出他了。自她不辞而别后,他们再也未曾联络过。她悄悄地跟了上去。在一家小卖店门口,他停下来买烟。她观察着他:多年过后,他比以前老了一点,也胖了点,但神情体态都与从前无异。

他抽着烟,继续往前走。她有一种冲动,很想问问他:你还热爱着海吗?你依然不相信幸福的存在吗?她很想告诉他,她现在无比坚信幸福的存在,因为除此以外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坚信的东西了。

这时,他伸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她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视线中,甚至没有意识到手里还拿着那只垃圾袋,里面盛满了晶莹闪亮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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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心照不宣的日子里,她与老人似乎建立起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当夜晚降临,老人静悄悄地躺在她的身后,她能够听到老人的呼吸,感受到在苍老的皮囊下的隐秘情感。

 

那个时刻,她莫名地觉得自己与老人仿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血脉相连。

不过到了白天,他们又会恢复到雇主与护理员的身份。老人依旧会不时嘟囔几句,责备她笨手笨脚,依旧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把自己关进屋子。

有一天中午,她再次听到了老人的哭泣声。这次,她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推门走了进去。老人正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低声啜泣。

她站在他面前,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老人的肩膀。老人抬起头,盯着她,眼睛布满血丝。她不得不承认,当时自己真的被吓了一跳。

“别害怕。”老人愣了愣,好像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她看着老人。老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仿佛陷入了沉思。她一声不响地坐在老人身旁。

“看到一个老家伙坐在床上哭,会觉得很恐怖吧。”沉默半晌,老人自嘲地说道。

她没有说话。

“但是请你原谅我,我确实太害怕了。”老人喃喃地说,用手背擦去眼角残存的泪水。

“害怕什么?”她不禁有些诧异。

“死亡。”老人低下头,盯着自己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到了我这个岁数,死亡随时都会降临。一想到这个,我就害怕得不行,或者说,是伤心得不行。别人都说到了晚年,对生死就会释然,可是我不是。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这间屋子,想到可能要过几个星期才会被人发现,我就害怕得睡不着觉,怕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我不敢外出,因为我看到街上生龙活虎的人就会嫉妒,嫉妒他们还有那么多年可以活,而我……”老人又忍不住哽咽起来,“而我就要死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已经这么老了。”

“可是您还很健康……”她试图安慰他。

“不,”老人说,“一个人的寿命快到了,他是可以预感到的。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去,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这段时间我总是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住进了一间蓝色的房子里,四周都是蓝色。我害怕极了,同时又非常难过,因为我知道这是终结的颜色。我的妻子就是这么说的——她弥留的时候跟我说,说她看见了蓝色,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蓝色。现在,轮到我了。”

老人的手在颤抖,这是一个人面对自身生命消逝时的恐惧。她终于明白老人为什么会每晚偷偷潜入她的卧室,甚至明白了老人为什么会雇佣她——他只是害怕自己会孤零零地死去。

她握住了老人的手。直到那双手不再颤抖。

那天晚上,老人又来到了她的卧室。这一次,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才慢慢地摸索着上床,躺在她的身边。“谢谢你。”他对着她的后背说,“这段时间我睡得很好,在你来之前,我整夜都睡不着。我现在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答应我这个老头子吗?——我知道你醒着。”

黑暗中,她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可以做我的收尸人。”老人说,“我不想死了都没有人发现。当然,你不用担心,这一天不会太久了。”老人顿了一下,继续说,“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可以答应我吗?放心,我会报答你的。”

黑夜在静静地弥漫。一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缓慢地降临到夜色之中,他们都屏住呼吸,安静等待着。

“从现在开始,”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她忽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明晰,关于生命,或许也关乎存在。是的,她知道,今后自己的生活依然注定会陷入无边的迷茫与虚无,但在这一刻,她是无比明晰的,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明晰。

她说:“我会一直守在您身边。”

“谢谢。”老人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疲倦,“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入睡了。”

“晚安。”她轻声说。

 

尾声

 

现在,她还是不时会回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所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澄明之境。如果有人问起,她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在她迄今为止所经历的大部分岁月中,她一直在欺骗,在伪装成别的人,因为她一直在怀疑,怀疑“自我”是否真的存在。但是,那个夜晚是不同寻常的,她似乎找到了一个隐藏在众多假面之后的真实自己。

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她确信自己抓住了——那细如纤丝的真实。

半年后,老人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死去。

那天的天空蓝得耀眼,令她不禁想到自己杀死仓鼠的那一天,所不同的是,那天她不得不亲手结束掉一个生命的存在,而这次,她则是守护着一个生命走向了尽头。老人午饭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头微微倾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人再也没有站起来。

收拾老人的遗物时,她发现了老人的遗书。那上面将她选定为这所房产的唯一继承人。老人无儿无女,也没有亲人。“我会报答你的”——他没有食言。

安葬完老人后,她叫来装修工人,将客厅和卧室的墙壁都漆成了蓝色,并且换上了蓝色的窗帘。

故事已经到了结尾,不是吗?

她站在窗前,在阳台上抽着烟。阳光明媚,街上穿梭不停的人和车流不会注意到她,而她也不会注意到他们。世界还是原先的样子,从来不会有所增减。只是,她发现在阳台下面的街道上此时多了一个人。那人仰着头,一只手举到眼前遮蔽阳光。她看到了他,这个熟悉的面孔,而他更是早就发现了她。

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现与被发现,开始与结束,总是这个样子。她露出了笑容,她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他会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一些话,而那些话她其实早已心知肚明。有一些事情将会改变,无论她做何选择,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感到恐惧,她在等待着。她双手间夹着的烟已经快燃完了。

窗外的那个人对她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已获得了许可,走进单元门。

她摁灭烟头,离开阳台,打开了客厅的门锁,然后返身坐到沙发上。从这里,她可以看见卧室里那面破碎的镜子。出于某些原因,她并没有扔掉。此时,风吹进屋子,她看着蓝色的窗帘如同船帆般抖动着、鼓胀着。屋子里的空气很凉爽,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觉得自己仿佛从一出生就坐在这里。此刻,她想到了那些失眠的夜晚,想到了无边无际的海,想到了恍然如梦中传来的音乐。她还想到了自己。

门开了。




刊于《青年作家》2017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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