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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 澜:声 音 | 新力量

渡澜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

简介

渡澜,蒙古族,1999年出生,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库伦旗人,小学至高中均就读于蒙语学校;现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就读;此次刊发的小说为作者处女作。


声 音

文 / 渡 澜

阿拉坦巴图躺在悬崖边的草地上,他的鼓膜疼得厉害,讨厌的噪音令人绝望。他已经无暇去听蚯蚓演讲《自由或死亡》了。它讲到“你们不能依仗打内战的武力去统治异常软弱无力的妇女”时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缩回了土里。它解释说:“演讲稿被雨水浸泡,字迹模糊了。”阿拉坦巴图才不信它的鬼话,他把演讲稿埋进土里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便仔仔细细地在纸上粘了一层透明胶带。当他扭身想把蚯蚓挖出来时,发现它早已跑远,寻不见了。他只好疲惫地开始寻找掉队的绵羊,它们和嚼粪便的山羊混在一起啃草,仿佛即将要继承家产,个个都圆滚滚的。他走过去摸了摸绵羊脖子上皱成褶子的皮。

愤怒的阿拉坦陶卜其穿过斜斜射入云彩的一道道阳光小跑过来,肩上背着装辣椒的白色布包,手里提着圆滚滚的水壶。那个水壶在炎热的夏季会不断涌出芝麻味的水,到了冬季便会变得干硬无比,被孩子们当做皮球来踢。她很快来到阿拉坦巴图身旁,用力捶打他的胸膛,她的拳头又冷又硬,像冬天的玛瑙。阿拉坦巴图吓坏了,他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不不,你不能打我。”他的表情带着紧张引起的轻微痉挛。阿拉坦陶卜其再次握紧拳头用力捶打阿拉坦巴图的胸膛。他呻吟着倒在地上,却不敢还手。阿拉坦巴图知道自己太过胆小了。额吉也经常为他的胆小苦恼。他不敢游泳,他很难接受新的食材,他害怕漂亮的女孩——美的事物往往生命力刚强 ,对人们视觉上和心灵上的影响力无边无涯。阿拉坦陶卜其脸色苍白,蓬松黑亮的头发黏在她的额头,她能在一堆漂亮人儿里高举胜利的旗帜。此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耐烦的、冷漠的神情:“你真是太过分了!你一直在偷懒,你害得羊拉肚子!”一次下雨天,阿拉坦巴图没有及时把羊群赶回家,害得羊儿们吃了太多雨后草,患上了胃肠膨胀病。几只小羊羔还患上了沤蹄。这事儿彻底激怒了阿拉坦陶卜其,她一直怀恨在心。阿拉坦巴图用双手撑起身体,嘴巴张开,露出鱼儿上岸后的那种无助表情:“我没……”阿拉坦陶卜其不再理会他,赶着掉队的绵羊向家的方向走。原来已经到了回家的时间。阿拉坦巴图不太记得这条路了,阿拉坦陶卜其一直走在前面,他则踩着她的脚印,踩着硬硬的小草前行。他想起这里曾闹过一次小火灾。火把草烧成灰,灰随着雨水渗到土壤里,养分便又回到了土里。冬去春来,草还能照旧生长。

离家越近,一种声音就越明显,那是一辆汽车行驶的声音。它发出的气门响声、皮带轮的响声、曲轴和活塞运转声,如同几十万人同时磨牙时发出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磨牙声里偶尔混入一声尖锐刺耳的车铃声,那车铃声从家的方向炸开,响彻草原,之后又迅速消失。这声音令阿拉坦巴图极为忐忑,他甚至无法抑制自己的惊恐,他瑟瑟发抖。车铃听起来像火车过站的信号,铃声里哭诉着他乡的冬季是多么多么的漫长,它正在进行一次吃力且凄楚的逃离。不知走了多久,他才渐渐认得出这条路了。这条路他走过,在一个太阳将要落下的星期二,他踩在一只螳螂的脚印上前行。它身材苗条,长颈顶着三角形的脑袋,一对大大的复眼在宽大的头盖上。它有着淡绿色像纱裙一样的长翅,覆盖着腹部,镰刀般的前臂举在胸前。它细长的中足和后足缓慢移动,轻手轻脚向前走。它那三角形的脑袋不停地摇动,眼睛中的圆点看起来像人的瞳孔,它聚精会神地监视着眼前的一切。它身体的结构太过明显,和人类是那么的神似,看一眼就让人怦怦心跳。阿拉坦巴图情不自禁地趴在地上为它唱歌,这种行为对它的影响微乎其微,好似那些美妙的歌词和曲调只不过是缓缓穿过它身体的一团湿漉漉的雾气。

“我们必须要让它停下来!” 

不远处的房子上突然响起牧林的声音,他站在屋顶上,由于情绪激动而抽搐着喘气。他的脚下聚集了一群神色疲倦的褐色母鸡。牧林愤怒地指着那辆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围着房子转的车子。车子是黑色的大发,引擎盖上画着赛车条纹,挡风玻璃被刷上了黑漆,上面还粘着两根雪糕棍。没人知道它是从何处来的,没人知道是谁在驾驶它。大发车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行驶在房子外围,它的轮胎不知疲倦般飞速旋转。二十年都没烧完的汽油在发动机里面爆炸,发出放鞭炮一样的巨大响声。它太过破旧了,汽油里面的胶质、空气里的杂质混合着蒸汽在节气门和进气道处形成积碳,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爆燃爆震。 

“我的小儿子都七岁了,还不会说话,整天都发出像汽车一样的轰轰隆隆声!我和吉木斯用棉花堵住了他的耳朵,他不再发出那讨厌的声音……”牧林急促地呼出一口气,腮帮子鼓起,像个为香蕉拼命的老猴子:“我的天!于是我的小儿子就开始学车跑了!他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在地上跑!”他再次愤怒地大喊:“我们必须让那该死的车子停下来!”母鸡们纷纷表示赞同,但很快它们就兴致索然地走回鸡笼,关上门,不再理会牧林。

牧林为了让大发车停下来,在路面上泼胶水铺钉子,唱摇篮曲,甚至用了炸药。但根本不管用。车子哪怕是被炸飞了,被炸成碎片,第二天依旧变回原样并在原来的路上转圈圈。在它身上唯一会产生的变化就是粘在挡风玻璃上的物品。大多数时候都是各式各样的雪糕棍儿,偶尔会是将近两千元的内蒙古卷烟厂出的“冬虫夏草”牌香烟的烟头,过期的镇痛剂的盒子,受潮的威化饼干,一本损坏的书或是几只深陷在潦倒之中的虱子——它们可能来自某个病恹恹的世纪。日征月迈,这辆不断地发出噪音、滑稽却令人感到恐惧不安的车子仍旧以某种戏剧性的姿态行驶着,从不间断。



牧林感到无能为力,他盘腿坐在屋顶上捂着脸痛苦地呻吟。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晚可以入睡,终日被浸泡在痛苦中。这些痛苦仿佛成为了维持他生命的某个肉色器官。他有着令人生厌的浑浊的黄色縠纱皮肤,像个得了痢疾的病人。他额上油透的发像是锋利的钢刀,孩子们甚至担心他那黏在一起的被风沙打磨的锋利无比的头发,会划开他的额头,或是戳进他的眼珠。他有个像狗一样的吊嘴,仿佛一张嘴口水会像自来水一样淌出来,但实际上他唇缝严密,绣花针也塞不进去。牧林是最好的猎手。他能在黑夜看清砖头地上跑过去的兔子的脚印,他能闻到几公里外的动物的气味,他一枪可以打死七只黑线姬鼠,有时他甚至能看出你的鞋子穿了几天……牧林一次猎到的猎物可以养活一村子的人。但他实在是太丑陋了。他路过一个房子,墙壁都会痉挛着发出尖叫声。他路过一匹马,马儿会四肢抽搐,露出牙发出难听的呻吟,鼻孔中会激烈地喷出鲜血。于是他被村民赶了出来。二十年前他逃到这里,娶了一个盲眼女人。妻子名叫吉木斯,半个月里只有七分钟是清醒的,其余时间都在熟睡。她甚至在分娩时都轻轻合着眼皮,发出猫一样的呼噜声。妻子吉木斯一共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阿拉坦巴图刚出生时指甲缝里溢出生姜味,嘴唇上满是鱼齿印,令人惊悸不安。他是个有名的胆小鬼,不敢与人交谈,却一头扎进了虫子堆里。她的额吉总是担心他会迎娶一只螳螂做妻子。二女儿阿拉坦陶卜其是个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刚出生时耳垂是绿的,看起来像土里埋了种子,一沾水就要生根发芽。她的手指像冰块一样冷,多次冻伤吉木斯的乳房。她小时候比自己的父亲都要丑陋,谁知越长越漂亮——现在,只要她的小脸儿进入一个人的视力范围之内,那人定会泪流满面赞叹造物者所创造的奇迹。小儿子阿拉坦苏和模仿能力惊人,他一出生就会模仿他可以听到看到的任何东西,但他的模仿里有股说不出的傻气。他会模仿反复撞向玻璃窗的马蜂,会模仿吉木斯脸上的雀斑——把自己变成褐色并蜷缩身体。他模仿筷子上没有被吃干净的饭粒,模仿身份证上的刮痕。有趣的是,吉木斯每生一个孩子都会将牧林叫来仔仔细细地抚摸他的脸,然后感叹一句:“你的脸摸起来像小孩子洗的衣服。”在这悬崖边的草原上,只有他们一家人相依为命。

一只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公鸡开始尖声尖气地打鸣,牧林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女儿赶着羊群归来了。她将颜色鲜艳的头巾缠在头上,在右侧挽了一个小结,将头巾的穗头垂下来,看起来漂亮极了。大儿子摇摇晃晃着紧紧跟在她身后,他身上的紫色外套已经褪色,胸前沾满了泥土,外套上跃马驰骋的牧人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他看起来像一只生了病的紫色公羊,一种奴隶似的孤独注入他每一个笨拙的形态里。牧林顺着梯子往下爬,同孩子们一起进了屋。阿拉坦苏和枕在正在熟睡的吉木斯的膝头,他的脸圆鼓鼓、红扑扑的。他正在大声赞扬江格尔的那闪射着日月光辉的妻子和智勇双全、忠诚无畏的勇士们。“哦!你们看看他!这个小家伙会说话了!”牧林喜出望外,扑过去啄他的脸,像在写蝇头小字的情书,他感到浑身瘫痪的喜悦。但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看见了吉木斯用口红在阿拉坦苏和脖子后面写下的字。上面写着:“不,不要开心,他在模仿收音机。”牧林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他揉搓着自己像蚯蚓一样的手指,再次走出门,透过泪水注视着那辆疾驰而过的黑色大发车——它的雨刷嗖嗖转动,刷去了早晨的雾气,也刷去了那两根雪糕棍。



阿拉坦巴图跑进后厨解开装满黄油的牛肚子的绳子,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奶香和油香,油又亮又细腻,只有最下层凝结着一层薄薄的褐色黄油渣。额吉告诉他,鲜奶已圆的梦是乌日木,未圆的梦是奶油。因为人们不会将乌日木再加工,除非迫不得已。所以乌日木是鲜奶无数个梦想中一场已圆的梦,而奶油不一样。将它进一步深加工,就会炼成黄油。黄油是牛奶的升华,是梦想中的梦想。阿拉坦巴图用铁勺子挖出一大勺黄油塞进嘴里,用舌头压住,紧紧抿着嘴向后院跑去。正在洗脸的阿拉坦陶卜其大声喊他的名字:“阿爸!巴图又要用黄油去喂螳螂了!”阿拉坦巴图躲避着她抛过来的胰子,死死关上了后门。融化的黄油流进他横卧于腹腔内的胃,并在胃里面跳动起来,就像是有人在用指关节敲打他的胃。阿拉坦巴图跪坐在地上,用舌头顶出那块黄油。半融的黄油顺着大叶章扁平的叶子滑下,被早早等候在此的螳螂接了过去。它道谢的声音太小,但阿拉坦巴图依旧高兴地欢呼。突然它爬上了他脏兮兮的靴子,此时这只螳螂的声音大得惊人,惊飞了屋顶上的百灵鸟。它像扩音器坏了的话剧演员,不得不扯着嗓子喊:“是什么这么吵?”

“是车子。”

“为什么车子这么吵?为什么不停下来?”

“阿爸说它被孤独折磨,只好造出噪音糊弄自己……不知道,它停不下来。”

“我要去问问它为什么不停下来,这实在是太吵了,”它严肃地问, “那么它在哪里?”

阿拉坦巴图指了指远处:“在房子的外面,它绕着房子转圈……我为你唱歌时,你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我只有一只耳朵,不能同时听到两种声音。”它如此回答。阿拉坦巴图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当时在听什么声音呢?”

“落日的声音。”

“落日?落日有声音吗?”

“当然有,”它开心地说,“等你有时间了,我要带你去听。”他们互相道别。阿拉坦巴图推开门,孤独苦难无理由地从四面袭来。等待他的是阿拉坦陶卜其冰冷的拳头,阿爸无助的哭泣,额吉的鼾声和正在模仿墨水的阿拉坦苏和的黑色——那黑色在他皮肤上洇开,将被褥染色。

晚上,大地沉睡了。她发出圆润而动听的呼吸声,丰满的胸脯在草制作的被子下面柔软地起伏着。阿拉坦巴图躺在床上,阿拉坦苏和枕着姐姐的肚皮熟睡。冰冷的黑暗包裹着他们,黑暗中还混杂着木头的霉味和厨房里传出的咸菜辛辣味。门被推开了,从那小小的缝隙里射进一道月光,螳螂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在月光下它看起来精致极了。它跳到阿拉坦巴图枕头旁边,像刚从洪水中逃出来、身上还淋着水珠。阿拉坦巴图冲它哈气,想把它烘干。“那里有一个小水坑,一只死甲虫从上面漂过去了,它在我身旁翻了个身,我被撞进了水里。”它三角形的脑袋不停地摇动,螳螂忧伤地说:“没有。”

“没有?”

“没有声音,我看到那辆车子了,它只不过是一团影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拉坦巴图震惊地睁开眼:“影子?”

“没错,是影子。那辆车子是空中飘浮的灰尘的记忆留下的影子。”

“灰尘的记忆?”

“它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被风吹过来的灰尘,它们记忆力惊人,正是它们储存的记忆留下了这片阴影。”螳螂轻声说,“它们从城市来,那里的灰尘总是急着搬家,却不肯丢弃沉重的行李。”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如果车子只是团影子,那么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阿拉坦巴图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它说。 

“这怎么可能呢……那我们听到的又是什么?”就在这时,阿拉坦苏和在睡梦中拼命地抽动身躯,像一个泳者拼命地迎击湍流,娇嫩的额头也因此不慎撞上阿拉坦陶卜其冰冷的手指头,他尖叫着坐起来,额头上留下了沙果那么大的冻疮。阿拉坦巴图焦急地注视着那块隆起的暗紫色红斑,将弟弟抱在了怀里。阿拉坦苏和伤心地提起小小的鼻孔,眼泪流了下来。他痛苦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阿拉坦巴图,没有一刻从他身上移开。阿拉坦陶卜其被吵醒,坐了起来。她全身的重量和怒气像是要将这裹着月色的夜晚压个粉碎似的。她全身被月光照得透亮。月光渗透进她的脸,她的睫毛因吸收了月光开始变长,逐渐变得像马的睫毛一样长。她一眨眼,厚重的窗帘都会被轻轻拂动。月光也为她种下了一层薄薄的胡子,阿拉坦陶卜其并不担心,因为胡子明早就会脱落。所有不美的东西在她脸上存活的时间都不会太久,一只善妒的苍蝇就因为站在她的睫毛上过久而变成了一块咸咸的石头。她脸色苍白,看起来死气沉沉,她觑了眼墙上的表:“你们在干什么?”阿拉坦巴图指了指自己的弟弟:“他被你冻伤了!”阿拉坦陶卜其凑过来看了看,她的表情如冰块雕刻般地绷着,声音严肃而低沉:“不,他只是在模仿水龙头。”

“可他两只眼睛都在流泪!”

“他在同时模仿两个水龙头。”阿拉坦陶卜其轻快地说着,对他们的冷淡和轻蔑变得更露骨了。她重新躺回床上。阿拉坦巴图爬起来为弟弟涂抹搓成泥状的山楂。完事后他开始寻找螳螂,发现门被关上了,房间里陷入了黑暗。远处车子的讥笑声变得无比清晰,它开始疯狂地骚动起来。一阵预示性的尖利车铃声突然炸开,噪音的帷幕被拉开,开始缓缓地进行破坏,整个房间里也因此充满了嘈杂和恐怖。螳螂早已离开了。阿拉坦巴图不得不拥着孤独入睡。

翌日,阿拉坦巴图清醒时,全身汗水湿臭,床下那些被掩饰的空气正在窃窃私语,谈论夜壶与床的距离。他看见弟弟正在模仿着一个床刷子,被他姐姐攥在手里用来扫枕头上脱落下来的胡子。阿拉坦巴图虚弱地阻止,被她一拳砸在肚子上。一直到放羊回家,肚子上的疼痛都令他头昏脑胀。阿拉坦巴图耳中不断响起拔螺丝的刺耳怪音、动物的哀嚎声和其他一些撕心裂肺的噪音。这些噪音令他的发丝和指甲都产生了激烈的痛觉,他低声呻吟,感到声音像尖锐的钩子掏挖他的耳膜,他的心脏仿佛要被击穿了。可他一直在思考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他翻看着家里的三个收音机,探头去看井底,将自己塞进了鸡窝。他去询问马和羊,去询问铁锹的裂缝,去询问盛着藏药的瓷碗,去询问细微的沙粒们……但都没有找到答案。最后他绝望地坐在门前,鼻子发酸,眼睛被泪水覆盖,他用手遮盖住脸哽咽着,如同他的父亲。

“去看落日吧。”已经背上行囊的螳螂跳上了他的膝头,因为天气开始变冷了,它轻轻咳嗽着,腹部缓缓鼓动。他们在草原上飞奔,奔向悬崖。一阵寒风顺着悬崖的岩壁呼啸而上,毫无滞碍地越过痛苦的峭壁,阿拉坦巴图用双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帽子,以防它被吹飞。在胳膊的空隙中,他看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正缓缓沉下去。它用最后的余晖将万物着色——即将沉睡的天空,生机盎然的植物,孤独的房屋,匆匆归家的人们......万物被艳丽的红霞笼罩着,像被卷入了霍霍燃烧的火焰,被大自然重塑着生命的底色,强大的自然力给人震撼人心的美感。阿拉坦巴图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的血液为这太阳的火焰沸腾,他的神经都在疯狂痉挛紧张起来!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知到落日带来的快感和幸福!他情不自禁大声呼喊,声音与远处的山碰撞,摇摇晃晃着又传到了他的耳中。他被那声音猛地敲醒,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打了一个冷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知道了!”他大声喊着,“我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了!是我们,是我们的声音啊!”他急忙向家的方向飞奔,无暇顾及自己被吹飞的帽子和那只螳螂。他一直在大喊,笑容爬满了他的脸:“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回声啊,是回声啊!我们的心发出的声音,变成回声回来了!”他再也听不见车子的噪音了。他的心跳声仿佛与草原的心跳声达到共振的节奏。那跳动的声音如海水,二十年来从未间断的噪音被它顷刻淹没——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惊人的寂静。

在他的身后,草原像一个透明的胃,正缓慢而无声地消化着人们吐出来的苦难和孤独。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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