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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木:超人纪念日 | 新力量

重木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重木

青年作家,诗人,博士在读,有小说发表于《芙蓉》《天涯》《大家》《西湖》《山花》《作品》《青年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评论文章发表于澎湃、界面文化、新京报书评周刊、经济观察家书评与vice 中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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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纪念日


重 木


林木的思绪被凯西断断续续的哼哼声打断,他收回目光,有一会儿整个眼前模糊一片。凯西躺在厨房的地板上,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似乎又有些什么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林木蹲到凯西身旁,摸了摸它的脑袋,心中闷闷的,好似蒙了一层目力不可见的薄膜一般,让他难受。而凯西也敏锐地感受到了主人此刻内心的波澜。林木坐在凯西身旁,看着从窗户落进厨房地板上的阳光,清晰明亮,没有任何阴影,没有任何晦暗。但又是一天,他得应付。

遛完凯西后,他简单地洗了澡。到卧室找那件海蓝色条纹衬衫,却怎么都不见踪影。他依稀记得原本就是放在最右边衣柜中的,但现在却不见了。是妻子把它整理到其他地方了?一番翻箱倒柜之后,他随便套了件衬衫。拉开阳台玻璃门的时候,他再次被如此耀眼的阳光击中,整个人好似受伤的虫子般蜷缩起来。想到妻子和女儿,依旧让他不堪忍受!而他也依然未能适应自己一个人和凯西生活在这栋房子里。透过窗户,他看到对面房子的阳台上挂满了彩球和印着超人的旗帜,家家户户,鳞次栉比,这些装饰提醒了他今天的日子。他也想起来自己下午要去的地方。

从妻子和女儿小琪去世之后的这一年,林木每天过的日子都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好似落进了一个巨大的洞窟,而悲伤的情绪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平静,郁结在心中好似一波时刻都会被晃动而产生波澜的水。它有时静谧无声,有时则汹涌得好似暴风中的大海。林木开始学习着和这些情绪相处,学习着控制和收敛,但在这个除了凯西而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他又要向谁掩饰、向谁遮盖呢?这栋房子成了他坚硬而安全的外壳,所以,在这短促的一年里,他很少出门,待在家中,被那些自心底深处翻涌而来的情感淹没。

除了凯西,他拒绝了父母和朋友们的照顾与安慰。在这一年中,他听了太多安慰而不愿再听,听了太多建议而希望他们闭嘴。唯有凯西,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陪在他身边。有时晚上醒来,他会突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那些蔓延出梦境的噩梦好似幽灵般爬上心头,让他更加惊慌失措。这时,凯西就会从厨房里哒哒地跑过来,哼哼地挤在他身旁,驱走那些梦魇。

凯西刚出生不到十个月,就被他买回来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女儿。小琪一直想要一只小狗。作为独生子的她,似乎很羡慕学校里那些有着其他兄弟姐妹的朋友,但遗憾的是,妻子曾因为一次意外而无法再怀孕。女儿对此事一无所知,每当她天真地提起这件事时,林木总是找其他理由搪塞过去。等他把女儿送到学校回来后,他也常常看到妻子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出神。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便常常一个人发呆,而林木几次尝试的安慰,都好像碰到了一扇坚硬的门,收效甚微。

随着时光流逝和生活继续,曾经的创伤也渐渐愈合,即使在之后的某次,小琪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妻子也开始能够自如地应付,而不会再次如曾经那样陷入沉沉的深渊之中。他们也会在一些夜晚提及此事,虽然遗憾依旧,但毕竟如今回天乏术。因此,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在女儿十岁生日那天,他们决定实现她多年的愿望,送她一个小伙伴,一只可爱的、毛茸茸的狗狗。

林木昨天带凯西去兽医院做复查时,林医生和他谈起自己所养的一只狗和一只猫,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让林木感兴趣的是,她是如何把猫与狗这一死对头如此安然无恙地放在同一个客厅的呢?那是他第四次见这位林医生,在此之前,凯西的医生是一位矮胖的中年宋医生。他每次给凯西做检查时,总是念念有声,好似一个做法术的道士,令人好奇的同时,也会让第一次待在这里的人有所不适。但他们已经认识多年,他了解宋医生。在一次他们闲聊起他的这个习惯时,宋医生则十分诧异地盯着林木,好像他刚才说了一件十分耸人听闻的事情。原来,宋医生自始至终都未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习惯,因此当他听到林木提及此事时,才会如此惊讶。

林木把这件事告诉林医生,后者说:“在我刚开始到这里工作时,第一次和他一起进手术室时就发现他的这个习惯,但手术室里的其他人都很自如。当时的感觉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房间里有头大象。手术之后我和另一个同事提起这事,他才告诉我,这是宋医生的特色!”

“希望他能早日康复!”林木说。

“同事们上星期一起去医院看他,听说手术后恢复得挺不错。”

“幸亏及时发现。”

“并不是他自己发现的……”林医生说,“你没听说吗?是超人发现他身体里问题的。”

林木困惑地看着她。

“同事们去看医院看他的时候,因为有人问,宋医生还特地给我们讲了当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听说上星期中央车站的新闻吗?超人在那里拦截了几个企图袭击车站的歹徒,而当时宋医生正在车站准备去南方。他亲眼看到超人阻止了那些歹徒,然后落在他身边。超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看到长在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并建议他尽快到医院检查……”林医生有些兴奋地说。

“他还有这功能。”林木生硬地说。

“以前那些杂志报纸里不是经常爆料关于超人的事情!我记得里面就曾说过,超人的眼睛能直接看透人的身体。”

“你也是超人信仰者?”

“我?我不是。”林医生笑道,“但我弟弟和妹妹都是,还有我妈。我爸则不容许他们去参加那些信仰者集会和与此相关的组织。他还是个老派人!你呢?”

林木摇摇头。

“所以你为什么不是?”林医生追问。

凯西从麻醉中缓缓醒来,在台子上不安地动了动。林木轻轻地抚摸着它,试图让它放松。

“一些私人原因。”

林医生的目光透过镜片盯着他,好像她能从中看出那些“私人原因”一般。

“所以你不庆祝明天的超人纪念日!”

林木再次摇摇头。

检查结束后,林医生告诉他,凯西的抑郁症状和之前相比似乎并没减弱多少。目前他作为一个主人能做的依旧只有每天带它出门溜溜和把那些药混在食物里,让它吃下去。他告诉林医生,凯西是条非常聪明的狗,常常就会发现混在食物里的药而拒绝进食。

“如果口服不行,也可以通过注射。”林医生说,“无论如何都要把它从抑郁里救出来。”

“狗狗的抑郁会像人那样吗?”林木问。

“有些相似之处。”林医生说,“都是处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郁郁寡欢。这些消极情绪过多又会直接影响到身体健康。”

林木点点头。

在回家的车上,林木从后视镜看着趴在后面座位上的凯西。凯西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看了看他。有趣的是,林木想到或许在这一年中,只有凯西能真正地了解他所经历的,因为他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和女儿,而凯西失去的则是陪着它一起长大的小主人。

想到这些,他不由地笑了。

道路两旁已经张灯结彩,插满各种各样横幅和印有超人形象的旗帜。虽然明天才是纪念日,但人们对此的热情早已超出了一般的节庆日,因而整个星期都会被影响。他前段时间甚至还看到一些新闻,报道一些公司和国家准备把纪念日假期从一日变成一周,以此来纪念超人对于各国以及整个人类作出的巨大贡献。

车子行驶在满是装饰的道路上,林木内心中有股强烈的恍如隔世之感,好像一不小心穿越到了一个奇怪的平行世界一般。超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到五年,但他已经成为全世界之神,并且这个神又截然不同于往日的旧神。因为那些神祇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始终沉默不语,且隐在黑暗之中。即使对于他们最为诚挚的信仰者,有时也会因此而产生沮丧,甚至是怀疑。而超人这一新神,不仅展现着无穷的威力,而且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出现在许多国家报刊的花边中,出现在晚间新闻里,国际会议与人们日常生活不起眼的某处。一个流浪汉对着采访的镜头,栩栩如生地讲着超人是如何出现在他所住的街角的,以及还和他说了些鼓励的话……

这样的故事在之后便成了新闻中的主要内容,而一些真人秀和娱乐节目也趁此抓住商机而开发出形形色色主打超人的项目。于是,在如今的电视节目中,超人的身影处处可见,从新闻到广告,从国际大事到菜场琐事……人们对此不厌其烦,津津乐道,似乎超人一下子出现在了每个人的生活之中。

小琪对超人也有着无限的向往,她是那些聪明商家的最忠诚消费者。从卧室里的装饰到书包上的小挂件、作业本以及铅笔等等,都印着超人的形象。女儿对超人的如此迷恋,有时甚至会让林木这个做爸爸的嫉妒。妻子不时还会因此事打趣他。

只用了五年时间,这个世界就彻底改变了,而引起这些巨变的最直接原因便是那一天超人的出现。而林木的悲剧,也就从那一天就已经注定。就像他曾经在一部电影中看到的一句台词所说的:属于你的那颗子弹早已发出。但五年前那一天的林木并不会知道,并且在其后一段时间里也都依旧一无所知,因此也就不会有任何的措施或努力来躲避那颗已经发出的子弹,更也无法保护它的受害者。

在他们的小组讨论中,林木记得有一个看似十分睿智的老头对他们说:“无知既是造成悲剧的原因,也是在悲剧降临前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的原因。”林木当时对这句话并未多想,开车回家的路上,他重新想起这句话,才不觉毛骨悚然。晚上睡觉时,他再次想着这句话,并决定在下次的小组讨论中找那个老头聊聊,但之后他就再未在小组中见到那个老头。他向辅导员打听,才知道他已经自杀死掉了。

这一切,似乎再次印证了老头的那句话。



在女儿小琪看来,有超人的世界会变得更好。在那些24 小时报道着超人一举一动的新闻里,是日渐减少的犯罪,大到国家之间的武装冲突,小到在商店溜走些烟酒。虽然也没人觉得超人会费心去找那些小偷小摸人的麻烦,但有这些毛病的人还是在第一时间中控制住了自己的不轨行为,而使得从街道到学校,或是任何的公共场合,都变得更加安全。因为在如今人们的脑海里,一个超级英雄就在我们的身旁注视和保护着我们。他不再是那些祈求了几千年也没有一次现身的旧神,而是一个几乎有求必应的新神。林木曾经在新闻里看到一个抱着猫的老妇人,面对着采访的话筒,激动不已地讲着超人是如何帮她把自己走丢的猫给找回来的。

小琪相信这些,并且时不时就和他们说,有什么困难只要对着窗外喊一声“超人”,他就会马上来替我们解决。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林木好奇地问。

女儿一边用筷子挑着自己碗里的西兰花一边说:“黄岐致说的。他自己就有一次这么做,超人就来了。”

妻子又给她夹了些西兰花。

“我碗里的还没吃完呢!”女儿有些不悦。

“那你最好赶紧吃完。”妻子说。

小琪颇为不满地看着林木,后者对她做了个鬼脸。

林木曾经也在现实中见过一次超人,虽然有些距离,但依旧能看清他的面孔。他长得和普通的男人没什么显著的区别,如果不是他那身鲜艳的装束,没人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认出他。根据那些小道报刊的挖掘,这或许也就是超人平日里隐藏自己踪迹的方法,隐于人群,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这一点也让许多人欣喜不已,因为他们坚信,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在等红灯或是从超市推门而出时,边上站着的或是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面容如此熟悉,虽然可能戴着眼镜或是帽子,但如果你曾仔细观察,依旧能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并且在拯救着日渐滑入自毁中的人类的救星!

林木很多时候都很难分享朋友或是同事们这些欣喜和乐观,即使超人来到他们身边已经这么多年,并且解决了人类半个世纪、一个世纪甚至是几千年都未能解决的复杂问题。旧时人们的信仰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从此没有恶人,没有暴力,没有恃强凌弱,甚至——那些在访谈节目中夸夸其谈的学者都认为,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消灭不平等而使得人类在超人的守护、保护和监察下进入一个真正的大同世界。这些美好的理想对于林木而言,却始终是不切实际且充满陷阱的。所以当他在课堂上与学生们讨论法国作家加缪的政治观点时,有一次便延伸到了超人问题,而大多数在这几年被灌输了这些乐观情绪的学生对他的观点都感到十分困惑。一些在课后来找他,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学生时,常会与他产生激烈的矛盾对立。

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晚上回家后,他会把这些事告诉妻子,她会说:“你不能这样直接地戳破别人的梦想!”

“即使那些梦想如此的不切实际?”

“哪里有梦想是切实际的?”妻子反问他。

“我们以前所受的教育和从历史中得到的教训,在现在似乎都成旧观念了。”林木一边搅拌着锅里的粥,一边喃喃自语道。

“我以为你会因此高兴?”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妻子说:“你整日抱怨如今的世界状况,也写了那么多文章,参加了那么多研讨会讨论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现在出现了一个能解决这些问题的人,不是很好吗?”

“他并不是‘人’!”林木说。

“所以你相信人,而不相信他?”

“主要问题是没有人了解他。”林木说,“他从哪里来?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来地球?他真的是在帮助我们?他理解人类吗?知道我们的历史吗?”

“但是大家一直在努力地了解他。根据那些报道,他也在了解我们。”妻子说,“你担心他是什么邪恶的外星人?”

他们相视而笑。

这个话题并没有到此结束,他与妻子和女儿还会在之后的许多个日子里谈及这些,有时很严肃,有时则是陪着女儿随便说说。在那段时间,林木还完成了两篇就这一问题进行讨论的论文,一篇发表在校刊,另一篇经过删减发在一家报纸上。经过一些网络平台的转载和传播,这篇文章还引起了一些激烈的讨论,既有反对也有赞成。反对最为激烈的是一个叫作“超人联盟”的信仰组织。那是林木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而他在之后还将会经常听到它。

“超人联盟”组织对林木文章中质疑超人的部分进行了激进反驳,一些言论让林木十分反感。编辑问他是否愿意就此作出回应,林木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花费过多精力,也就未作回应。而妻子则是担心他一旦回应,会把自己卷进风暴之中,所以也劝他不要回应。在课堂上,几个学生直接指责他在文章中所表达的观点;甚至一些同事在午饭间也就这个问题,劝他再想想。那是林木第一次因为自己对超人的观念而遭到多方的压力,这些压力几个月之后才渐渐消退。

对此,他是庆幸的。

就像妻子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愿意把自己置于舆论中心的人。虽然他时常观点激进或是会有一些行为出格,但他说到底还是一个内向甚至有些害羞的男人,尤其当他要面对镜头时,更是如此。

从那次事件之后,林木就决定不再公开地谈论超人问题,而是一心地放在自己的研究中。虽然超人的话题依旧会在餐桌、客厅或是朋友们的聚会上被提起,但他学会了对于自己观点有保留地透露。超人虽然依旧无形却又十分鲜明地存在于他们之间,但对他而言,其中的距离已经十分遥远了。但就如他在一个傍晚对妻子所说的那样,他的观点则始终没变。所以,当最终的悲剧发生后,在林木脑海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个卑鄙的玩笑!

那天下午,他刚上完课,在办公室里收拾着准备回家。隔壁公共休息室里正播放着一条突发新闻,一伙歹徒抢劫一处大型商城,警察与他们已经对峙了两个小时。因为歹徒把商城里的所有人都劫为人质,所以警察不敢贸然行动。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所有人都在等着超人的到来。歹徒们似乎也知道他们即将面临的结局,因此更加孤注一掷,要求警察立刻满足他们的条件,并且声明只要超人出现,就立即屠杀人质……这些都是林木在事后通过其他人的转述才知道的,因为当时的他已经坐进车里,准备离开学校。

接下来的事情是:超人没有按照歹徒们的要求,依旧出现,在他使用自己的力量降服那些歹徒中,一个歹徒引爆了一截炸弹,使得商城的一角坍塌,淹没了被困在那里的所有人。当林木回到家,收完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之后,他打电话给妻子,问她和女儿晚上想吃些什么?妻子的电话无法接通。林木在厨房转了转,看了看冰箱里的食物,想起女儿前几日说想吃皮蛋瘦肉粥。于是,他就开始准备煮粥,并且知道等妻子和女儿回来,也就差不多好了。

当粥煮好,他又从外面买了些小菜回来后,妻子与小琪依旧不见踪影,他开始有些担心,但也估计只是一些小事,可能是车子出了什么问题,或是女儿突发奇想,想在某处多玩一会儿而耽误了时间。他又给妻子打了电话,依旧无人接通。此时已经将近8 点。林木把煮粥的火调到最小,回忆着妻子朋友们的联系方式。在接连三通电话的主人都说下午没见过她的时候,林木内心中那早已冒出头的不安便瞬间扩散,好似一口气吹起的气球,濒临爆炸的危险边缘。

他回忆着妻子早上和他说的话,下午要带小琪去哪里?是去商场,哪个商场?当时他正急急忙忙地收拾书房里的稿件,所以并没留心听,如今无论怎么回忆都是模糊一片。他在客厅里徘徊着,直到手机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妻子的号码。

“你怎么……”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节制而疏离,好像在对着传声筒说着一件无关自己利益的事情。那边背景声吵杂,所以林木始终没听清那个女声所说的话,于是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听清那个已经不耐烦的声音让他立刻到医院来。

车子里,广播中重播着下午发生的那起严重事件,而伤亡人数依旧在统计中。林木耳朵里嗡嗡作响,但当他把车子驶入隧道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妻子带女儿所去的那家商城的名字,就是广播中提及的那家。

所以,那里发生了什么?



工作结束后,林木从书房的窗子上看到一些孩子穿着超人的服装,在街上尽情地跑着,模拟着超人是如何赶走那些坏人与歹徒的。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孩子颇为不情愿地扮演着一个怪兽模样的生物,装着被超人打败……这些原本只会发生在那些爆米花电影里的场景如今变得真实而触手可及,而那些来自远古之人臆想和创造的旧神们依旧沉默不语,于是在这漫长的缺席中,超人却降临了。因此在事情的一开始,所有信仰者都开始质问自己一个问题:超人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唯一吗?但可惜的是,谁都不知道正确答案,因为那位离我们如此近的超人同样不愿意回答这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超人纪念日。这个主要用来欢庆的节日,在超人降临的第二年就在联合国通过,并得到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的认可。所以,在这一点上,人类终于实现了某种形式的统一。从早上开始,几乎各大主流频道都在报道各国各地的节日气氛,从形形色色的演唱会、表演到烟花展现和年轻人的整夜狂欢。这个周五如今成了每一年世界各地之人所欢庆的最大最隆重的节日。

但林木和凯西都不过这个节日,还有他所参加的那个分享会中的人们也都如此。因为对他们个人而言,超人带来的并非美好或幸福,而是悲伤、痛苦、毁灭和死别。那是一个因间接或直接的超人行为而失去亲友之人的组织,他们在固定时间(辅导员时常十分有意地把这一天选择在一些与超人有着直接联系的日子,像这些纪念日)见面,分享彼此的故事和近况。他们是一群有着相似不幸的人们。当他们在讲述的中途突然沉默或是突然崩溃痛哭时,他们这些听者都能够理解,并且这些理解不是什么居高临下的共情感受,而是真实的切肤之痛。林木时常会期待他们的每一次见面,期待把沉寂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倾诉出来,并且希望有人能真正地倾听。

凯西虽然是最好的倾听者,但它所能给出的回应和安慰始终有限。

林木关闭电脑,走出书房,想着中午要吃什么。如今,一日三餐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挑战。他的手艺有限,也就那几样款式反复循环,好似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总是重播中的梦境一般。面对空空如也的餐桌时,那些食物最终都食之无味。他开始意识到那并非梦境,而是他现在的、此刻的生活。吃饭,如今成了最简单的维持身体机能的行为。往日的欢声笑语都已经消失,突兀而决绝。

吃完饭,他把碗筷洗了放进橱柜中,站在水池边看着窗外成群结队的人,拥挤在餐厅和街道上,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好似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刻。每当看到这些,林木便再次心碎,被那些原本应该存在的他与家人的生活场景击中。那可能是他们一家三口……就这么简单,如今却遥不可及。也是在这一刻,他内心深处升起的对于超人的愤恨好似龙卷风般强烈而危险。

就像他曾经公开表达过的那些观点,超人降临这一突然的事故,必然造成世界的混乱,而传统的一切都将面临暴力性的改变。在这一剧烈改变中所产生的种种意外和悲剧,最终承担的并不是那个他们一无所知的超人,而是每一个一如既往生活着的人。当时的林木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家庭会成为其中之一。

在那些分享会上,他一开始只是听着其他人的分享,自己一言不发。结束后,辅导员鼓励他在下次的分享中可以说一说自己的故事。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时,半年已经过去,但他依旧好似行尸走肉般生活在这个看似一如既往、实则彻底改变的世界中。学校给他无限期的假期,但这无所事事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慌。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家,他内心回响着洪亮而悚然的风声,好似一个空心洞穴般,生不如死。

在第三次分享会的休息中途,他认识了刘珂和爱丽,前者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朋友,后者失去了处理超人炸掉的一栋建筑时参与灭火的消防员丈夫。他们在摆着糕点的桌子边漫无目的地闲聊着,但都没有涉及导致他们来此的不幸事件。或许是因为在分享中他们都已经说了许多,听了太多。

林木还记得爱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一直流泪。她提起自己今年刚读初中的儿子和女儿,提起丈夫所在部门的同事和领导接二连三地问候和帮忙,提起她母亲,提起她走在马路上看到超人的海报而崩溃的时刻……她沉默着站在桌子旁,一手端着小盘子,像一座毫无生命的石雕,苍白而耗尽了生命,令人遗憾,令人悲哀。

林木猜想这或许也就是自己如今的模样。他已经很久不照镜子了。每天早上他都有意地避免看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就好像那是一种对于自己如今现状残忍揭露的命令一般,令他担心自己无法承受。妻子和女儿的杯子与牙刷依旧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毛巾亦如此,就好像她们只是远行一晚,第二天就会回来一般。

那个在每次分享会最后都会发言的辅导员曾经告诉林木:“因为我们记得,所以她们永存!”

但晚上独自一人回到寂静的家中的林木有时依旧愤怒地大吼。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好似濒临极端的热气球一般,即将爆炸。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无论自己多么渴望、多么想、多么哀求、多么撕心裂肺,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这个幽暗而痛彻心扉的火光轻而易举地灼伤他,而在这样的无奈和事已至此中,林木疲惫地落入梦中。

那将又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凯西躺在客厅沙发旁的地板上,好似垂垂老矣的老者一般,但就像林医生说的,它正值壮年,不应该这样无精打采。林木把林医生所开的药碾碎后拌在食物里,放在厨房的一个角落,然后把沉重的凯西抱进来。

它嗅了嗅食物,又缩回脑袋。

林木坐在那里等了会儿,直到双腿发麻才站起来。晚上回来后,他准备带凯西到林医生那里打针。

房子前面的街道上挨家挨户的装饰好似万圣节与圣诞节的混合,到处都是印着超人的大小旗帜和穿着服装四下奔跑的孩子。一个小孩突然窜到他在等红灯的车前,对着他做鬼脸,然后便一溜烟地钻进花园的灌木丛后。小琪也有一套超人衣服,她在学校举办的有关超人的活动中,特地让她妈妈帮她打扮打扮。她们在学校拍了许多照片,晚上回来后,她跑到他的书房,迫不及待地要给他看。

坐在车子里,林木感觉自己穿行在一片虚构的世界中。满眼的超人图案让他晕眩和不安,就好似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一个超人的国度。人们曾讨论超人是否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族群或集体。既然有一个,便可能有第二个。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进一步地面对着镜头表情故作夸张地说,既然有好的超人,就必然会有坏超人。我们应该问的问题是,坏超人何时降临?

“你觉得那个混蛋到底是什么东西?”刘珂问他。

爱丽现在也从她沉重的世界中回过神,颇为迷茫地看着他。

林木也不知道。

“那些联盟的混蛋把他称作真正的神,一套狗屁!”

“我听说……”爱丽的声音幽幽的,但此刻又充满某种奇异的力量,“警察在调查那些联盟,说他们是恐怖分子!”

“你从哪里听来的?”刘珂问,“不过也确实应该管管那些混蛋了,他们现在越来越肆无忌惮,上次直接把一个人的家烧了!”

“我还以为信仰者会很善良……”爱丽说。

“那些混蛋一个比一个疯!”

当林木和分享会的辅导员谈起这件事时,他们就自己对于超人的看法交换了意见。这时候林木才发现,这位辅导员看过他曾经发表的那两篇讨论文章。辅导员提醒他,在超人降临之后,所有人面对的最大问题便是该重新思考自己、思考生活和生命。

“曾经漫长的历史是诸神沉默的历史,如今是新神降临的时代。这是现在唯一的问题。”辅导员说。

那个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林木想着辅导员说的那些话,心有所动。对他而言,超人不再仅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外星人,而通过他对他所造成的这一巨大罪恶,让他成为林木心中最大的敌人和邪恶。他曾看到那些联盟中的人从古老的宗教中撕扯出一些残章断句,来为他们的新宗教辩护,其中之一便是对于超人全善的宣传,但林木和那些参加了分享会的人都知道,这是假的。

超人如果是全善,也就是全恶。因为,他本身就是他所反对的东西。这个降临的神年轻而莽撞,他或许是那些沉默着的古老神祇中的一个反叛者,为了嘲弄和反抗旧神而选择降临到这个地球之上,出现在人类社会中,成为他们新的膜拜对象,这就是他的愚蠢所在。超人无法理解旧神选择沉默的原因,也无法理解人类。旧神们知道,他们的降临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所反对和极力阻止的东西的一起降临,最终对人类而言,是不幸和毁灭,而非一个值得期待的新世界。

对林木而言,这个愚蠢的新神是造成他一切不幸的源头。

他被一阵欢呼声拉回,此刻,才发现自己的车子陷入游行的队伍之中。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人汇聚成海洋,浩浩荡荡地占领整个世界。超人的气球模型在半空中飘荡着,自信地注视着每个人。在马路尽头搭起的舞台上,大银幕中播放的是各国政府领导人对于这一节日的致辞,一些领导人还热情地参与狂欢之中。

一个领导人对着拥挤的人群喊道:“如今的世界有超人守护着,安全而无虑!这就是新世界、新纪元!”

林木的车子完全无法挪动,他也就只能待在车子里等着这一拨人过去。一个又一个脸上涂着油彩的人拍打他的车窗,对他挥舞着超人旗帜,邀请他一起享受这盛大的盛世欢庆。林木想起自己曾经做的一个梦,在此刻突然变得清晰。在梦中,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四周是一些看着熟悉却又模糊的景色,在这样的空旷中,他遇见一个陌生人,对他说话,但却无声。他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四周却始终沉默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他在这样怪异的地方待了不知多久,着急而焦虑,而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那个陌生人,于是僵局就这样持续着,直到他醒来,然后忘记。

坐在车子里,他想起这个梦,依旧对它所希望展现的意涵一无所知。他看到举着联盟横幅的一群人从他车子旁走过,呼喊的口号依旧一如既往的陈旧和似曾相识。他看到一条写着“世界变了”的横幅,白底黑字,在一群彩色中显得突兀而怪异。林木意识到,这就是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彻底改变了,对他个人而言如此,对其他人亦如此。

一个陌生的新神降临,人类重新燃起的希望伴随着那些旧日的妄想再次席卷而来。新的规则将被制定,新的道德将被实践,新的对于人类自身的理解将产生,新的……一切都将在全能的神的掌握和注视下产生。

“人性将再次拥有被拯救的可能……”那个辅导员说。

但林木并不相信,即使在此刻,他想到再也见不到的妻子和女儿,想到如今郁郁寡欢的凯西,想到愤怒而无措的刘珂,想到提起丈夫就满眼泪水的爱丽……“人性这根曲木,”他对辅导员说,“永远无法造出笔直的东西!”

“但神呢?”

“神是虚无。”林木说。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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