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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若萱:跟踪贾丹丹 | 新力量

贾若萱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贾若萱,生于1996 年;曾在《人民文学》《江南》《芙蓉》《小说界》 《青年文学》 《西湖》《作品》等杂志发表小说,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转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跟踪贾丹丹

贾若萱


难以置信,我竟然能再见到她。上次见面是十年前,送她去火车站,进站前她轻轻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再见啦刘军,再见啦,再见啦,再见啦。这几个再见,显得不那么冷静。她紧绷着脸,抬手指向天空,你看,那里有月亮的影子,看到了吗?那将是我。我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便摇头说,走吧,火车马上就来,到了给我发条短信。她没吭声,摸摸我的眼睛,转身进了站。我猜她哭了,她很爱哭,最后几次见面,眼睛不是红着就是肿着,可以理解,二十岁的女孩都这样。只是她每次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哄人这事能把我逼疯。我记得我跟她说过,你知道吗贾丹丹,你老是哭来哭去,把我的热情都哭没了。

那时我们已分手半年,中途没有联系,一方面,分手分得惨烈,怕见面尴尬,另一方面,丈母娘得了癌症,需要人照顾。她的来电就是在医院响的,我咽了口唾沫,跑到卫生间接听。她说,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我停顿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她咳嗽了一声,说,我要走了,去火车站送送我吧。我问,你男朋友呢?她说在另一个城市等她会合。我叹了口气说,行吧,你在原地等我。我本来是想拒绝的,但又想,去吧,总比在医院闻药水味儿强。她穿白裙子,头戴遮阳帽,手里拎着小号粉色行李箱,拖动时发出哗啦声响。噪音缠绕在我们之间,使我们都有点烦,谁也没说话。能聊什么呢,她恨我,我是知道的,或者说我们都在怪彼此,她怪我不能给她稳定的感情,我怪她不忠诚。想到这些,心里更烦躁,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告别,我猜她也是,于是我们很快分开。送走她后,我开车去山前大道转了一圈,以前我们常来这里约会,环形公路像条越捆越紧的绳子,牢牢把我钉在车里。我想,这段感情终于像她一样消失了,我应该感到轻松或者难过,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其他情节模糊不清,一个又一个小片段浮出来,无法拼凑完整。最近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有时甚至想不起妻子的脸。夜里,我们躺在床上,她睡着,我打开灯,仔细观察,内心充满诧异,我竟然和这张脸同床共枕了十几年。多么诡异啊。我越想越糟,无法抑制的恐慌压住了我,失眠自然而然就来了。虽说四十五岁不算老,但往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我没有工作,整天写一些没人读的小说,好在妻子的母亲死后留给我们一笔钱,勉强过得去。这样看来,我无疑是个失败者。失败者才喜欢在深夜回忆过去。我有时想到我的大学女友、丰满的小个子女人,我和她好了两年,最后她在我租的房子里和别的男人亲热,我拿着菜刀追出去,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却什么都没发生。还有另一个女人,商场里的售货员,我把她带回家,她给我做排骨豆角饭,吃完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着聊着我脱掉她的衣服,她让我住手,我没停,她便大哭起来,边哭边揪我头发,说她是个纯洁的处女,不能在婚前被玷污。我只好放开她,最后不欢而散。想得最多的当然是贾丹丹,自她离开后,我没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也许她出了国,也许有了很多孩子,也许一直没结婚。她这样的漂亮女孩,有千千万万种可能。

现在,这个背影就在我面前,十分真实。虽然十年未见,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没错,就是她,高、瘦、头发乌黑柔软,别在小巧的耳朵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想到有次吃过晚饭,送她回学校,路灯全亮着,照得小路恍如白昼。我开得飞快,妄图穿越时间的缝隙。我对她说,等十年后,你回来这个城市,我还带你来看看这里,还是这条路,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她笑了笑,还有机会吗?我说,当然啦,如果你回来的话。她又问,那我到时候还记得你吗?我怕我记性太差。我看着她,饱含深情,当然,你会永远记得我,因为我也会永远记得你。她没再接话,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现在,十年真的过去了,我们竟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我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松弛,皱纹像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本来是出来买菜的。正午的阳光刺得眼睛痛,我走进天河菜市场,挑了几块土豆,结账时看到她——她从我身边擦过,穿黑色长裙,拎一盒生日蛋糕。她的侧脸不算好看,头发撇到两边,睫毛阴影遮住下眼睑。我看着她,像被闪电击中,骨头酥麻,脑里飘满雪花。是贾丹丹。我低下头,没有像往常一样讲价,快速结账,拎着土豆,跟了上去。

她的背影在我面前飘动,像一抹流动的植物。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看到过这样的背影。那是在米线店吃完午饭,我去卫生间,让她出去等我,一出门看到她站在阳光下,日光强烈,她抬起胳膊,手背放到额头,风吹起她深蓝色的牛仔裙。这个场面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偷偷写了首诗,想读给她听,最后因为吵架,搁置下来了。现在,我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没事,我安慰自己,可以继续为她写诗,别说一首,一万首都行。

我一刻不停地望着她,一边惊异于完全重合的相似度,一边为久别重逢兴奋地不知所措。她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她过得怎么样?她还记得我吗?虽然我们曾不欢而散,但我依然有太多话想对她说,这种冲动使我浑身颤抖,腿变成别人的腿,迈出稀里糊涂的步子。我盯着她脚上踩的凉拖,一字形,黑白条纹,表面镶一排水钻。她的脚很白,大拇指染着绿色指甲油。贾丹丹说过她最喜欢绿色。

她走出菜市场,拐到另一条街。车很多,只能擦着街边店铺的门口走,偶尔还得扭着身子躲开迎面而来的人。她的长发及腰,发端干黄。这时,她用手抓了抓后腰,衣服贴紧了皮肤,露出一节节脊椎的形状。她还是那样瘦。我想到她小巧玲珑的胸、筷子一般的腿,心脏跳得更加厉害。

我决定看看她的正脸,便加快脚步,企图超过她,越过她时闻到一股柚子清香。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我对面,身上就是这种味道。我问她出门前是不是吃了太多柚子,她笑着说,当然不是。我又问,是香水?她摇头,认真讲起了她的家乡,一个南方小城,大街上全是柚子树,一到季节,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柚子,随时会掉下来砸人的脑袋。我想象那个画面,觉得十分滑稽。她说,所以我们那儿的人,身上都有柚子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我信以为真。后来我们熟悉了,她才眨着眼睛告诉我,是一款香水,名为爱马仕尼罗河,中调就是柚子味。



她没注意到我,微低着头,似乎是在想事情。我很快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停下,等着她一点点走近。我以为她能认出我,身体紧张起来,我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只好点上一支烟,使自己保持镇静。她来了,越来越近。她的脸一点点清晰,最终和我脑子里的轮廓完全重合。我掐灭烟,打算迎向她,说一句好久不见或是别的什么,但她面无表情地扫我一眼,眼神平静地就像看路边的石头,轻轻松松走了过去。我在她身后抖动起来,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手指毫无知觉。怎么回事?她早就忘了我?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或许,她假装不认识我?毕竟我曾伤透了她的心,给了她离婚的希望,又亲手打碎。可她没错吗?她也找了个正牌男友,一边和他恋爱一边与我偷偷约会,并理直气壮地解释为保持公平。

“这样的话,我们谁也不欠谁了。”贾丹丹说,“你有老婆,我有男友,我们只是随便搞搞。”

她了解我,知道如何使我愤怒又无法发作。我只好同意了,乐观地以为有人陪她,能分散她的注意力,那样她就不会再想东想西。可后来,她渐渐爱上了他,两个人的事变成了四个人的纠缠,矛盾越来越多,她累了,我也累了,只能分手。那晚,我们靠在床上抽烟,她突然接到男友的电话,打完便嚷嚷着让我送她回去。我气不过,威胁她,如果非要回去找他,我们就分手。她冷笑着摔碎了酒店的杯子,给了我一耳光,又划伤了我的手臂,大声说,你凭什么?操你妈的,分手就分手,反正我早已不爱你了!说完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我躺了几分钟,看着鲜血汩汩流出,弄脏了床单,我想,就这样吧,这样也好。冷静下来后,我开车去医院处理伤口,医生说伤口不深,不用缝针。包扎完,我又回酒店住了一晚,想着会不会留疤,那样就真成纪念了。

那段时间,我们闹得很凶,她一遍遍问我,为什么没有当初那么爱她了,我说是因为你把我的热情全都磨没了。我的确感到厌烦,她不停在我耳边说和男朋友的事,甚至包括他们做爱的细节。我知道她是故意气我,她达到了目的,我也开始说一些气话,比如讲我和妻子的事,以及对儿子对家庭的关爱,或者一些能刺痛她的话。有次洗澡,她问我,要是你离婚,会不会和我结婚?我说,不会,婚姻就是痛苦所在,出来后不会再进去。她不甘心,又问,就算是和我一同进去也不行?我摇头,说,不行。她哦了一声,闭上了眼,喷头的水流很猛,她差点被冲倒,我连忙抱住她,她靠在我怀里,肋骨咯着我的肚子,她说,我会为爱死的,迟早的事。还有一次,我们坐在车里聊天,她边哭边问我,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打算离婚吧?我说,如果有离婚那一天,也不是因为你,只会因为和她过不下去了。她说,你一直都在骗我。我说,你不也有男朋友了吗?她用心碎的眼神望着我说,那都是你逼的,全是你的错。我承认,每次说完我都后悔,她不到二十岁,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然而下次还是控制不住。这样看来,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她不想和我相认完全说得过去。

她继续往前走,在一家苍蝇饭馆前犹豫了几分钟,进去了。我站在门口往里看,肉夹馍店,她坐在中间靠左位置。我不死心,也跟了进去,坐她旁边的桌子。她点了两个肉夹馍,边吃边摆弄手机,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有颗痣。她目不转睛盯着手机屏幕,鼓着嘴笑,一不小心被呛到了,咳嗽几声,站起来跑到柜里拿了瓶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她似乎有些难为情,扫了扫店里的顾客,当扫到我时,我没有低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她疑惑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停住了,继续低头吃肉夹馍。这一刻,我有种被戏耍的感觉,就像又听她讲了一遍“我有男朋友啦,这样才公平嘛”。我怀疑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早就认出了我。她善于折磨人,她说过,看着我痛苦,才能感受到我的爱。

好,既然你想玩儿,那我就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暗下决心,盯着她面前的生日蛋糕,不确定今天是不是她的生日。只记得她喜欢吃甜食,为了让她高兴,我常去蛋糕店,买一些送过去。实际上,我们有过许多甜蜜时刻,有次情人节,她特意录了首《can'ttake my eyes off you》给我,把歌词改成了自己写的情诗,一边唱一边弹吉他,把我感动得不知所措。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初的我们没有那么强的占有欲,也许会永远在一起。她和我很像,也喜欢写东西,所以会惺惺相惜。不同的是,她喜欢写言情小说。她说爱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有爱情,什么都可以解决。我说只有二十岁的小女生才相信爱情,到了三十岁,女人就只相信实际的东西。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我永远相信爱情。我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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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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