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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 羽:大象课程 | 新力量

庞羽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庞羽,1993 年3 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居南京;曾在 《人民文学》 《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发表小说40 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选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 年卷;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






 大象课程 

庞 羽



我在我缺席的旷野。总是这样的情形。无论置身于何处我都是那个正在错失的我。
当我走动分开空气总是它涌进填补我身后留下的空隙。
我们都有移动的理由。我移动

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背诵这首诗时,我正努力把谭利兰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排列好。她侧了个身。我沮丧 地发现,你不能安排妥当生活中的所有事,比如我们彼此再也没讨论过那次的魔术表演。去年三月的那次,那场表演很差劲,小丑的妆容很滑稽,不是那种让人笑的滑稽,而是一种让人起疑的滑稽。或许他不是小丑,他只是杀掉小丑并取代其位置的一个人。这让人感到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没法阻止了。我身边的谭利兰不这么认为,她说那个小丑演得很好,就如一位哲人所说,好东西总让人稍稍不安。我不想和她争执。狗熊跳火圈时,碰到了火,它立马在舞台上来回滚动嗷叫起来。驯兽员有些懊恼,也有些恐惧,他拍打着手,意图再次控制狗熊。狗熊却冲着观众张开了大嘴。孩子们吓哭了。一个男孩举起了水枪,朝狗熊射去。不过,偶尔失眠时,我会想起那头狗熊。生活中还有什么比它更糟糕的呢,而我还找不到那个人杀小丑的理由。没把握的事,我不想和谭利兰谈。如果我到北京去,会发短信给她。她要是来南京,也会发短信给我。我们吃个饭,看场电影或演出,然后找一家酒店。这件事已经持续两年多了。如果你能坚持一件事两年,会发现其他事也会顺利许多。某一次,在韦思黎酒店里,谭利兰说,那个小丑是她见过的最好小丑。我没有回答她。后来她睡着了,任由柔软的头发散开在床褥上。谭利兰不喜欢和我谈她的家事。我知道她有一个女儿,还有一水缸的金鱼。如果她一个人在家,会将自己的双脚泡在鱼缸里。这样会让她感觉好一点。不过,我们住过的酒店,还真就没有带鱼缸的。这不要紧,我也不喜欢和她谈论我的家事。我家的门是蓝色的,那种荧光蓝。这让街道上的人一眼就能看见我家,我不喜欢这样。如果把荧光蓝换成荧光绿,那也没什么区别。我的妻子就喜欢荧光色,喜欢所有和小孩有关的东西。她给隔壁家的小孩买了好几件衣衫,其中的两件一直晾在邻居家的阳台上。几个月了,像招魂的旗幡。
谭利兰这次来南京,是参加一场葬礼。她希望我陪她去。我说被人认出来不好。她却执意要我去,以一个粉丝的身份缅怀逝者。没错,这位去世的人是一名演员。上世纪,他参演过戏剧《雷雨》,在里面扮演周朴园,但那个版本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他也没有什么名气。后来他还演过不少戏,人们看了也忘了。谭利兰一直记得他。如今他去世了,送一送也是应该的。我关上了荧光蓝的门。说实话,我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我的宝贝们。黄家驹的专辑啊、姚明签名的篮球啊、香港老鬼片碟片啊,这些都是我的心头宝。我想她会把它们弄坏的。当然,只有我一个人会这么认为。他们都以为我是一个好丈夫,不离不弃。这句话有部分是正确的,我无法否认。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是个好丈夫。我确实不离不弃,特别是对于比爱情更加剧烈的激情的迷恋。车窗外闪过一扇扇形状不一的脸。我相信它们是一本书,你停在某一页,看到的就是某一页的情节。谭利兰特别喜欢强调“戏剧性”,她认为,戏剧性最考验一个演员的爆发力,当人物、主题、情绪、冲突全都聚集为一个浓烈的奇点,它就会爆发成一个新 的宇宙。她和我谈论过很多次,芭芭拉的最新角色啊、强尼·凯奇的经典作啊,这些都使她感到兴奋。有时她还会演上两段,冷血寡妇、海盗船长。我说强尼·凯奇后面的影片都不值得称道。她说,新宇宙爆发之后,总有一段时间膨胀冷缩的。我默默点头。我物理不是特别好。谭利兰并没有直接带我去墓地。现在也不是时候。她带我来到了市第二附属医院,这里住着南京的绝大部分精神病人。我不知道她带我来想干什么,但很快我就明白了,那个去世的演员,在这里度过了他的晚年。医生带我们来到了一个女人面前。这个女人的半边脸被毁容了,应该是硫酸之类的腐蚀性液体。女人盯着我们看了许久:莫馥成?没错,我们就是为了老演员莫馥成来的。莫馥成这个名字,我认为并不怎么好,它不是一个中国化的名字,也不够洋气。不过,谭利兰告诉我,他的名字是由三个著名演员的名字构成的。我无心猜那三个演员是谁,毕竟一个人只要受到崇拜,他的名字就有了别的意义。我将谭利兰带来的补品挪了挪,坐在了接待室的软椅上。我现在坐在哪里不重要,我以后躺在哪里才重要。想到这,我就盯着那个女人看。我在想,她躺下的时候,是不是侧着毁容的那一边睡。女人告诉我们,她是从长江那边过来的。具体在哪一边,她不是太清楚。童年时,他们都叫她赵梦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一家睡着了。赵梦蝶梦见自己涉过了长江,到了一个屋檐长着翅膀的城市生活。醒来时,她果然到了这里。过了些年,她才得知,她母亲去了北方,靠卖瓷娃娃为生。那种瓷娃娃很好看,圆肩膀,细长腿。她父亲去了广州,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她并没有怨怼这种生活。这可能是某种神喻,她说。赵梦蝶并没有和我们谈莫馥成的事。她吃起了我们带来的葡萄。我咳嗽了一声。赵梦蝶开始剥起了橘子。还没到橘子上市的季节,但谭利兰说,她会喜欢吃的。她剥开两瓣放进嘴里,那半边嘴因为咀嚼而变得齿肉分离。我瞥了一眼谭利兰,她似乎很平静,就像看一场出神入化的演出一样。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谭利兰问赵梦蝶。这不是要不要,而是能不能。赵梦蝶嗅了嗅橘子皮,将它压在了床褥下面。那你想吗?赵梦蝶没吭声。她将唆出来的葡萄皮又塞回嘴里。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先是纤维的阻滞感,然后压缩变形,流出苦涩的汁水,最后变成一团带点葡萄味的口香糖般的东西。她不会吐出来的,我敢和谭利兰打赌。但这个时刻,我不想把我的赌注说出口,都是些我自认为重要的东西。可能在谭利兰看来,还是狗熊钻火圈让她兴趣多一些。莫馥成有对你说过什么没?他和我说过大象的事。大象?什么大象?赵梦蝶又剥开一个橘子,这个橘子可能比前面的多出两瓣。看得出,赵梦蝶对此并不满意。她将多出的两瓣塞进嘴里,橘子体也随之散架。看着散成两半的橘子,我有些走神。我想了解宇宙的初始状态,以及人去世之后会去向哪里。 就是人和大象之间的一种状态,这是他和我说的原话。赵梦蝶咬住一半的橘子,橙色的汁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谭利兰沉默了一会儿:莫老师是个好老师。赵梦蝶咧开了大嘴,她的嘴唇瞬间翻了出来,牙床鲜红而层次不齐:这话我没说。赵老师,非常感谢您对莫老师的帮助,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我需要一把扇子,一把贝壳骨、雀翎边的雕花木制扇子。赵梦蝶说。你要扇子做什么?谭利兰问。回家,回到原来的地方。赵梦蝶将这块橘子皮挂在了灯罩上。你还真是喜欢橘子。我说。嘘——赵梦蝶将食指放在了嘴唇上。它们在说话,它们很疼,它们想蜷缩起来,它们想上厕所,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对,你永远没法避免你想不到的事情。



我没想到,谭利兰真的带我去找那把扇子。她说,这不仅仅意味着一把扇子,更可能是某些更重要的东西。我说我猜不到那是什么。她说,你记得法国影片《山影难觅》吗?强尼·凯奇在里面走了好久,都没走到那座山脚下。其间发生了很多故事,有直立行走的猴子,永远用一只手吃饭的男人,还有拥有一百顶帽子的女人,专门走私粉红猩猩的商人,在草原上游泳的年轻人。强尼·凯奇一一感谢了他们,他们构成了他生命里的某个阶段。这个阶段,可能比其他的任何阶段都更重要,虽然他没有如愿走到山脚下。你能明白吗?我们之间有共同点,比如谭利兰说上一句,我就能回答下一句。她点菜时,也能猜出我那天想吃什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这是我们能保持两年联络的关键。偶尔天气好,我也会拍点云朵的照片,给她发过去。她不像其他的中年女人一般,早已对天空失去了兴趣。她会将云朵描出其他形状,一头熊、一个人的侧影、一只鳄鱼。多数时候,我们想的一样。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品质——有人能偶然间和你的神经突触连在一起。
我在我缺席的旷野。总是这样的情形。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都有广阔的草野,也许有羊群,也许没有,这并不重要。我会缺席于此,羊群更是如此。谭利兰善于描述我的羊群。一头熊般的,一个人侧影般的,一只鳄鱼形状的。它们在变幻,也在呼喊。这如这首诗的作者马克·斯特兰德一样,他既在爱德华王子岛,又在美国、南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而我既在旷野里,同时又不在。谭利兰能理解我的状态,她一直能理解,也一直在理解。你想看芭芭拉的新片吗?我问谭利兰,就是那个《完美冒险》。噢,这是什么鬼名字!谭利兰用手捂住了脸。我记得它的英文名是《An awfulday》,直译过来就是《糟糕的一天》,哪怕用这个名字,都比什么《完美冒险》强。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看过简介,应该是个还不错的片子,讲的是一个中年女人一天内失去所有,又赢得另外一切的故事。说实话,我还是挺期待的。嗯,我在想,有些片子得找不同人看。就是那种哄闹解压的喜剧,就该和饭友一起看;那种文艺压抑的片子,得一个人好好琢磨;那种大场面、大制作的影片,得买几桶爆米花,约上朋友一家一起看。不过,这不是什么教科书式的条例,任何因素都能将其改变。谭利兰沉吟了一会儿:你知道莫老师的大象吗?这个我不了解。我倒是想起一些他的访谈。他说,电影就是房间里的一头大象。好的观众,得对它视而不见,安之若素。好的演员,得和这头大象发生一些关系,比如骑着它,拍它的脊背,给它清洗象牙什么的。这些访谈很有趣。你一直这么关注莫老师吗?有演员,就会有粉丝咯。谭利兰耸耸肩。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芭芭拉新片《完美冒险》还不错。你想看吗?我说的是今晚。我们还是找到了那把贝壳骨、雀翎边的木制扇子。从小商品市场上拿起它时,我就知道这是赵梦蝶需要的那个东西。这是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你找到了你母亲小时候的洋娃娃一般。与以前不同的是,洋娃娃变黑了,也懂事了许多。没错,就是它。赵梦蝶抚摸着这把扇子。我昨天已经梦见过它了,我记得它的样子。你需要这把扇子做什么?我问。你们喜欢看演出吗?今天下午是我们为即将到来的中秋举行的病友联欢会,我想你们之中会有人喜欢的。谭利兰说,莫馥成在这里度过了十余年的时光,肯定还有其他病人认识他。我们要抓住这样的机会。我赞成他的想法,虽然相较于莫馥成这个人,我更对他说的大象感兴趣。我一直觉得我身体里也住着一头大象,我想听听这些精神病患者怎么说。演出在病院里的食堂举行。多动症、躁郁症、精神分裂症、妄想症、癔症等等病号,都齐刷刷地坐在台下,等着护士长一声令下,才能吃桌上的小零食。小零食不多,无非就是干果、瓜子、山楂片之类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很难到达病人的手上。我曾经亲耳听过,有精神病人干咽杏仁核自杀、用瓜子壳割腕、只吃山楂片破坏自身酸碱平衡。所有你想不到的事,都有发生的可能。刚开始是抑郁科的病人们唱歌跳舞。护士长说,运动能有效地减缓抑郁症带来的痛苦。我认真地听。有几个人唱得还不错。很难想象,他们几天前还尝试过自杀。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开始对唱。她们还真像。要是其中一个当了演员,另外一个也要保持身材、练习演技,以防止人们忘记了她们的面容。接下来是妄想症科的病人们诗朗诵。护士长说,妄想症的病人都挺喜欢莎士比亚,但他们普遍认为,莎士比亚是被人溺死的。有人好奇地探究过这件事。后来发现,他们的世界里,牛顿是噎死的,博尔赫斯去了另一个空间,而乔布斯患了一种血液丧失凝聚力的怪病,最后死于擦伤。我能看出,中间的那个青年人特别爱莎翁。后面是精神分裂科的病人演话剧,是《雷雨》的一个片段。演繁漪的那个女病人很漂亮。我们就静静地坐在台下。谭利兰说,他们对于《雷雨》的理解 还是浅薄了一些,不怪他们。最后压轴的是一场魔术。护士长说,这场魔术汇集了病院里的所有能工巧匠,有的会做皮鞋,有的会唱歌剧。说实话,我们都有些累了。谭利兰不停地看时间,我咽下一口水,偷瞄着她的手机。我不确定赵梦蝶会不会来。可能她是幕后,做些搬运调剂的工作,也有可能她是副导演,她有那个能耐。魔术师从箱子里变出一个癔症患者之后,一个妄想症患者的衣袖里钻出了几只鸽子,一个躁郁症患者学会了喷火。病号们都屏声静气地看着,没有人发出声响。护士长似乎很满意。最后上场的是赵梦蝶。她款步走来,用我们给她的木制扇子遮住了毁容的半边脸。也许是出于舞台效果考虑。护士长说过,对于精神病患者,任何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上的刺激,都会导致他们病发。大家好!赵梦蝶扬起手,向大家打招呼。欢迎大家来到我的小屋,我就是你们最亲爱的、最热爱的、最可爱的莉莉莲·戴娜·菲比。对,没错,你们可以叫我莉莉莲,也可以叫我戴娜,叫菲比我也会答应。要是你叫错了名字,那我们只有错过的份了。

音乐声响起。赵梦蝶扭动腰肢,慢慢移开了她的扇子。我屏住了呼吸,扇子后面的,是与赵梦蝶另一半脸完全对称的面容。这场魔术完美无缺。我甚至觉得,赵梦蝶并没有毁容,她只是以此作为借口,抵挡岁月流逝带来的倦怠,并换取后半生长足的安逸。这是一种高明的做法。在一件事发生之前,先实现它,你就会发现之后的一切轻松了许多。赵梦蝶扔掉扇子,跳起了舞。她身着旗袍,一只尾翼硕大的凤凰爬上了她的身躯。你敢相信吗?我问身边的谭利兰。她耸耸肩膀:回家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离开精神病院后,我们出发去墓地,我不知道来致悼的人有多少、有哪些。或许是莫馥成常年光顾的小饭馆的老板娘,或许是曾经给他家做保洁的阿姨,或许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葬礼给了他们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我们去参加一场派对,而且无需打扫残局。墓地在南京栖霞山附近。早些年,我经常来这里观赏红叶,后来叶子落了,又长出了绿色的。我不知道谭利兰怎么看待这件事。叶子红了绿,绿了又红,而人只有变老。
当我走动分开空气总是它涌进填补我身后留下的空隙。 
我不知道谭利兰有没有听见我背的诗。当我们结束时,会有人刚刚开始。就像你早晨醒来,看见阳台上的阳光,会有另一个地方的人,伴着星光渐次入睡。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其实,我开口说话,似乎只是怕谭利兰看出我的恐惧。这里适合露天演出。到了黑夜,人坐在山脚下,放映机投影到山体上。山就是银幕,而观众也是演员之一。这会带来技术的新进程。确实。谭利兰说了两个字,再不说话了。我知道她的心情:去见一个人的最后一面。当然,人这一辈子,有些人只会见一面,第一面是最后一面,最后一面也可以是第一面。就像我们在水中沉没,会有与你体积一般的水流填补你戳出的窟窿。莫馥成的葬礼没有那么隆重,也没有那么寒酸。几个年轻女孩整理了花圈,几个中年男子烧了纸。剩下的几个,哭了一会儿。谭利兰送上了一束鲜花。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很想和莫馥成这个人谈谈心,有关大象的魔术。我在很多地方都见过大象,比如动物园、生态景区等。大象其实是一种不能具体形容的动物。它的一个脚印,或者一坨粪便,都能让你正确地意识到它的存在。一旦将它确定下来,大象的轮廓会变得更加模糊。这里埋葬着优秀演员莫馥成,我低吟着,也埋葬着一头没有形状的大象。谭利兰站了起来。她的秀发披拂在肩头,风扬起。她有一副好看的锁骨,还有圆润的脖颈。我看着她的侧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谁。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夫妻。我们只是被浩瀚人流挤兑到一起的两个孤独的人,这让我对谭利兰充满了怜惜。如果她现在让我躺在墓坑里,和莫老师谈上几句,我保不准还是乐意的。我闭上眼,感受青草味的气流钻入我身体的痒意。忧伤。忧伤会让人打开毛孔,忧伤也会让人力竭而死。他真是个好演员。每个路过我的人,几乎都会说这句话。看来,莫馥成确实是个好演员。他的一生中,曾短暂地拥有过谭利兰,比如演出《雷雨》的那两个小时。他还短暂拥有过来这里哀悼的大部分人,就连我,也在他关闭墓室门之前,得到了他热烈、真诚又湿润的拥抱。你认为《雷雨》是悲剧吗?谭利兰问我。当然,大家都这么说。里面最大的悲剧是谁?我想了一会儿:我倾向于周萍与繁漪,他们是被禁锢的人。不,谭利兰说,我认为是周朴园。为什么?谭利兰没说话,她看着工作人员合上石盖,轰隆两声。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活下来了。也好。谭利兰又自言自语,如今他死了,获得了平静。我看着风吹动献祭的黄色菊花。一瓣,一瓣,又一瓣。我很想描绘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但眼前的一切太清晰了,我没法同时看到它们之外的东西。谭利兰蹲下身子,捡起了不知从何处滚来的饮料瓶,瓶子里的橙色液体晃荡了几下。我们站在彼此身边,各自沉默着。
我们还是决定去看《完美冒险》。我相信,芭芭拉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她有一头金色的头发,金色头发的女人不会骗人。我和谭利兰打趣。谭利兰打开包中的随身镜,抹起了口红。橘色的更好看。我对谭利兰说。谭利兰在红棕色上面叠加了橘红色。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们的白日是相互抵消,夜晚又是相互叠加。没人能讲清楚自己在夜里经历的到底是什么,是酒精吗?还是睡眠?似乎这些都有一定道理。一晚覆盖一晚,就像潮水舔舐沙滩,白色的床单皱缩又被抚平。影院表示,今日的票已经出售一空,麻烦我们明日再来。我们坐在影院门前的台阶上,谭利兰从包里抽出了香烟。烟头上,有红棕色加橘红色的唇印。我从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如果就在这里坐上一晚,那也无可无不可。烟雾在我们周围弥漫开来,夜空上有隐约的北斗星,这边一颗,那边一颗。我们在北斗星的哪个方位?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那个被谋杀又被取代的小丑。他也许现在正躺在草丛之间,仰面看着北斗星呢。我们的状态、姿势、角度各有不同。莫馥成老师的大象理论是怎么回事?我想听听。我说。真正的好演员,是用身体托起大象,把它交到观众的手里。谭利兰说。我没说话,将烟头在台阶上摁熄。你还想不想看芭芭拉的《完美冒险》?谭利兰转过头看着我。我知道小路。我说。我们避开了售票员的眼目,走了一段鹅卵石小道,顺着弯到了影院的后面。后门的插销常年都比较松动,我用身体撞开了它,里面一片黑暗,两边是门房紧闭的房间,走廊里也没有灯。我拉着谭利兰的手,带她走上楼梯。她的呼吸声急促,像揣着什么东西走路似的。又绕了几个弯,我们推开门,看到了银幕的背后,一张巨大的、白色半透明的布。就这玩意儿让全世界的人为之痴迷?谭利兰有些不屑。撩开它,找个座位。我说。谭利兰没动,直到银幕上和我们反方向的芭芭拉吃掉了一个草莓馅饼,她才愿意和我走下台。台下一片黑暗,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我们,或许是全部。里面可能有我妻子的同学、我同事的爱人、我邻居的侄子。只要有任何一个,我就会感到羞愧,同时又如释重负。芭芭拉演得很精彩,电影情节也无可挑剔,但我总觉得乏味。是的,需要味重一点的东西。我凑过身去,问谭利兰现在去不去吃夜宵。谭利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如果我们去吃夜宵,到了宾馆,可能就抱着枕头睡过去了。我再也没法将谭利兰的头发分成四等分,或者八等分了。你知道人的每一天都是一个个不同的魔术吗?散场时,谭利兰问我。我不禁想起了去年三月的那场魔术表演。小丑被人替换了,狗熊变得暴躁,驯兽员担心着今天的门票钱,孩子们哭鼻子,只有一个男孩拿出了水枪,表示了对那个晚上的抗议。不得不说,那是个糟糕的夜晚,但我们依旧还在一起,这不就是魔术的意义吗?我认可你的说法。我说。白日改变了世界,黑夜又将其慢慢归位。到了另一个白日,我们又开始涂改见到的一切,这真是让我们学会闭嘴的好办法。你这个修辞用得很好。你想找个酒店吗?还是就在这里吹吹风?我耸耸肩。或许呢?你要去长江边看看吗?那个晚上,我们抽光了谭利兰包里的所有烟。夜空中闪烁着星星,而我还是找不到那个人杀小丑的理由。我仰起头,学着狗熊大叫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回音。街道上走着一群青年人,其中两个已经不省人事。没人能讲清楚自己在夜里经历的到底是什么。酒精,很大一部分是酒精。酒精让人放松,也让人尝到了时间飞逝的滋味。我想和谭利兰交流一下今晚的感受,她却一手叼着烟头,一手托着胸,眯着眼思考着。对,思考。我不喜欢这个词语,尤其用在女人身上,这是一场灾难,而对于一个男人,灾难无处不在。
无论置身于何处我都是那个正在错失的我。
我不知道谭利兰如何看待我短暂的沉默,我只是在思考我背的这首诗,对,思考,我不喜欢词语,无论今晚还是明晚,我都不喜欢。你知道有个关于最好的演员的典故吗?谭利兰问我。那是什么?在法国的一个剧场,一个演员演了一个混蛋,演得很好,而台下的观众,都误以为是真实的。他们中的一个,掏出手枪,将那个演混蛋的演员打死了,随即自己也吞枪自杀。后来,他们俩被葬在了一起,墓志铭上是同一句话:“这里埋葬着最好的演员和最好的观众。”这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我说,我也想看看那场以假乱真的戏剧。不存在真假。谭利兰抖落烟灰。任何事,都不存在真假,它们都发生过了。
谭利兰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我没有去送她,家里被我的妻子弄得一团乱,黄家驹的专辑散落一地,姚明签名篮球漏了气,香港老鬼片被掰碎了。我并没有生气,我知道她恨它们。当年,她流产之后,我在家里弄了些东西,比如会飘动的白衣服、若隐若现的哭声、镜子上偶尔出现的红字,而那些老鬼片,我已经给她放了无数遍。她变得疯癫,不可理喻。无论她怎么做,我都知道孩子不是我的。也许那个人比我高,也许比我有钱,也许还不只一个,那都无所谓了。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她确实也是个擅长扮演疯女人的好演员,用精湛的演技掩饰自己的愧疚与悔意。谭利兰消失在我生命里的某一天,我照常关闭荧光蓝的大门,出门上班去。走着走着,我又念起了那首诗。
我们都有移动的理由。我移动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念着念着,我在街道上倒退起来。退出地铁口,退出马路,退出小区,退出大门,退出卧室,一直退到我母亲的子宫里。在那里面,我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一样。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从这个地方出去的话,我会送给谭利兰一打金鱼。但是不可能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这是我出生前就已经确定好的一件事。




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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