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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默:人至暮年 | 新力量

一默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一默,1988 年生,山西省右玉县人;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毕业,曾为教师,现供职于某网站;写小说,偶写评论、诗歌,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延河》《南方文学》《大观》《朔风》《文艺争鸣》等刊。




人至暮年



一 默


昨天还好好的,天蓝地朗,一到了夜里,突然就来了一场雨,很大,似乎兜不住了,从天上滚落下来。响过一声雷,她就醒来了,或许比这还要早。反正,躺在炕上又睡不着,人越老,觉越来越少了。她下了地,摸摸索索出了屋外,倚着门,头仰起来,看纷纷扬扬的雨线。雨一定攒足了劲儿,从天上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然后,顺着房檐,落到了盆里。大红色的盆,洗脸盆,和面的铝盆,很重的瓷盆,喂猪的食盆,还有若干桶,铁皮的,很薄,浅蓝色。六七个罐,双耳式的,可拴绳,早年庄户人送饭用,现在排成一列,很好看。

她早就把它们放好了。

她的眼睛不好使,可她的耳朵听得真灵灵的,是雨落入盆落入桶落入罐里的声音。

噼里啪啦。叮咚叮咚。

老天爷真是慈爱。下吧,下吧。她笑了。雨水可用来浇花,她养的花并不多,一株四季海棠和两株山茶,一个开白花,一个开粉花。还可以浇灌葱苗、圆白菜、黄瓜、茄子、西红柿、长白菜、红萝卜、玉蔓菁、尖椒、香菜,还有草莓,就两枝,可这家伙控制不住,一旦蔓延开来,就是一大片。这些都需要水,当然要等到天旱的时候。她还拿来洗衣服,就用那个大红色的盆。洗锅,污泥渣滓沉入水底,只舀表面的水,可孩子们还是说她,嫌不干净,不卫生,怕得病,她不听,大概是习惯了。

雨什么时候停的,她记不真切了。总之,她并没睡多久。太阳从窗户外面跳进来,屋子里暖暖的。平时她一天就两顿饭,上半午一次,下半午一次。每次都是糊糊之类的稀食,再泡半个馒头、花卷或者饼子,凑合凑合就是一顿饭,很省事。她翻开蒸笼,半碗烩包菜是昨天的,几个馒头似乎是前天的。仔细看的话,都能看到馒头上粘了点点斑斑青绿。包菜似乎还弥散着一股味道,只是她鼻子已坏掉,闻不到罢了。她在院子里亲手栽种了很多包菜,它们成片连接,汪成了一片绿莹莹的海。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把碗里起了颜色的菜给扔掉。在她看来,它们并没坏掉,只是样子有些丑陋罢了。她舍不得扔。她说,扔了,就葬良心啦。还有小米粥,昨夜剩下的,已经不那么金黄了,倒进锅里热了热,她将馒头掰碎,泡进去,这样就好咬。烩包菜她还能咬动,当然,要炖得烂烂的,她的嘴巴里只剩下三颗牙了,一颗下门牙,两颗嗓牙,她吃东西就靠这两颗嗓牙磨,磨来磨去,把东西磨碎,然后一点一点下咽。

一天对于她来说,也不长。她呢,似乎是总有做不完的活。操劳了一辈子啦,她总是闲不住、坐不住,手里总得鼓捣个活做做,要不然空落落的,实在是安心不下来。这不,在屋子里走一走,院子里走一走,大门外面那条土路上走一走,总也停不下来。

后来,她突然就不走了。她发现南墙的一个角开了一个口子,很大,跟一张嘴一样。南墙是土墙,只在上面盖了几片瓦,或几块砖,都好多年了,风吹雨淋,它禁受不住了。也怪,夜里的雨太大。南墙旁边长了两棵杏树,一棵疏落,一棵细密。她靠在杏树上把那个口子打量了两眼,不多,就两眼。她就决定要修补修补了。她回了屋,准确点说,是回了东房。东房专门放一些用的杂物。铁锹、箩筐、斧头、扫帚、蛇皮袋、扁担、筛箩、麻绳、铁桶……什么都有。就是箩筐,也被分成大箩筐跟小箩筐,全部用柳条编织,小箩筐套在了大箩筐里。她找了一根粗一点的麻绳,拎了个斧头就出门了。出门前,其实她犹豫了一下,犹豫并不是因为她不打算去了,而是她想起了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和一大摊泥,把砖头一块一块码在那个缺口上。之后,她就放弃了。本来就是土墙,平白无故多出一片砖头,不好看哎;再者,泥倒是有现成的,只是砖头,就不好找了,当然也可以用石头代替。她觉得不好。

她真就走到了那个河湾。那天太阳出奇的好,明晃晃像一大团光从上面浇灌下来。她觉得满身被什么东西覆盖了一样,温暖异常。她的精神头也很足。河湾旁长了一大片茂密的酸刺林。酸刺的果实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圆形,橙黄色的,味酸甜,可直接食用,也可榨果汁,很好喝,现在还不是它们开花结果的时候,所以,除了细小的叶子和麦芒般的细细密密的刺,什么也没有了。而这刚刚好,把它们搭在土墙上,起防护作用。

她找到几根大酸刺,在视野开阔的位置,她一根接着一根开始砍了。酸刺的根倒是不浅,由于下过一场雨,泥土松软,好刨。可她还是砍了,砍过的根还能冒出新枝。应该说,她还是蛮硬朗的,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可不大一会儿,居然就给缓过来了。她把已经刨好的酸刺用麻绳捆到一块,丢出一个头,往瘦弱的肩膀上一放,运足了力气,就朝着家走去了。真的是一口气走回来的,走过的路面被酸刺拉出一片白白净净。她只歇了一会儿,开始和泥,开始垒墙,然后,那些酸刺就呼啦啦呼啦啦搭在了南墙上。这个缺口一堵,她靠在杏树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笑了。她的嘴里只有三颗牙齿,很空洞,挡不住风,风就跑进来跑出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几片杏树叶也轻飘飘洒落而下,羽毛一般粘在她身上。她并没有把它们拂去。

回了屋,她把斧头和麻绳丢在东房的地上,就靠着棺材睡着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棺材就被从梁顶给抬下来了。按理说,棺材其实是不能随便抬来抬去的。



原先她是住在梁顶的,她住东房,棺材就搁在西房。后来,梁顶上渐渐没几个人了,死的死,走的走。大白天也看不见几个人。一到了黑夜呀,灯火少,闹不清楚啥东西在叫,呜呜呜的,呜呜呜的,怪吓人。其实她不怕,活了大半辈子了,啥没见过?凑合凑合就好了,又活不了多长时间的。她早就看开了,心里头有数得很。没办法,是孩子们让她搬下来的。这就搬到了儿子的一处旧院。搬下来后,她就很少再上梁顶了。有那么一两回,她费了好半天劲才爬上去,在院子里呆立了好长时间,野草疯长,土墙剥落,有人住,还有一点人气,没人的话,啥也不是个啥了。她透过门缝缝瞭了一眼棺材,就又缓缓下梁顶了。有段时间,她明显觉得自己不行了,赶快跟孩子们说,要上梁顶去,要死也得死在棺材里。孩子们怎么能答应?这不,就把棺材给抬下来了。棺材被抬之前,孩子们多方打听,看了看,问了问,又算了算。看着棺材又搁在了屋子里,她呀,终于算是安心了,眼睛一闭,又不省人事了。真是没想到,在炕上晕晕乎乎躺了一个星期,居然就给好了。

棺材是她自己花钱打造的。那时候她手里头还有几个钱,也不多,能置办的东西就都给置办了。不用,也先放在那里,说不定哪天真就用上了呢。除了棺材,她还特意给自己做了一套蓝底浅白花寿衣,棉的,专门穿在外面的。还有一双绣花鞋。她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她男人早就死了,埋时连一口棺材也没有,就一卷草席。她男人死了怕有三十几年了吧,她自己都记不清了。男人走时,炕上还留了一堆娃娃,大的,小的,哭的,闹的。也不知道她咋就把他们一个一个给带大的。这么些年,都是她自个儿顾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啥也得自己亲手弄,不想麻烦别人。老了,更要强了,倔得很。孩子们倒都长大了,儿子有了儿子,儿子的儿子又有了儿子,好几代了。别人就说她,跟孩子们住一块吧,好歹有个照应呀。她嘴上不说,自个儿心里头清楚着呢,咋好意思麻烦人家?听听吧,她跟孩子们都“人家”“人家”的。孩子们也是一大家子了,红火是红火,热闹是热闹,顾过来顾过去的,也不容易。

她一个人能行。她也觉得一个人挺好。真的,还省心呢。

她不想麻烦孩子们。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一个什么样的梦呢?醒过来之后她自己都有些恍惚。她是被一阵吧嗒吧嗒的声音给吵醒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她都能听到这种连续的声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似乎在叫,也似乎在吞吐什么东西,不过,她并没有觉得这种声音难听。现在,她的耳朵反而受不了那种异常死寂的安静,幽深幽深的那种。对她而言,只要稍微有一点点动静,就好了。

她爬起来,吓了一跳,她居然睡在棺材里面。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爬进来的。凳子靠着棺材,棺材就搁在东房的地上。她站在地上,头有点晕,身体困乏得很,大概是昨天使出了太多劲。真是一把骨头,折腾不起了。

 疤婆进来时,她正躺在炕上。

“哎,哎,哎,这是咋了?”疤婆是她男人的妹子,是她孩子们的姑姑,按理说,疤婆应该喊她一声嫂子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疤婆习惯喊个“哎,哎,哎”。

她和疤婆年龄差不多,年轻的时候,两个人没少争吵打架,老了老了,反而好得很,像一对亲姊妹。

她把眼睛睁开,看见疤婆将两块豆腐倒进了盆里,扑通一下,扑通又一下,好多水飞溅了出去。“你就不能慢点。”她挣扎着坐起来,瞪了疤婆一眼,“你看看你,我又不是没有。”疤婆不看她,也没有回应她,将白色的饭缸摆在了炕上,疤婆语气很硬地

说:“吃。”

“啥?”

“鸡肉。”

她盯着疤婆的脖子,那块疤紫色,却泛着光,通亮。她下了地,揭开红色的柜,从里面掏出一个很大的塑料袋,摊在炕上,是各种样式的饼干,长的、圆的、裹纸的、白的、夹心的、咖啡色的、五角星的、奶油的、厚的、带包装袋的。孩子们给她买的。来一个人,她就把这些好吃的拿出来。

“快尝尝。”

疤婆打量了一眼,“我又咬不动。”她把眉头一皱,捏起很薄的一小片,递给疤婆,“尝尝,这个酥。”疤婆含了半小块在嘴里,好长时间才把舌头给空出来。

“哎,哎,哎。”疤婆喊她。

“照我说呀,你真的该跟孩子们住在一块,真的,你数数,一个孩子一个月,大半年就过去了。”

见她没反应,疤婆就用拳头捅一捅她。

她知道疤婆的意思。每次疤婆来了都会跟她念叨这些,她的孩子们比疤婆的孩子们有出息。疤婆三儿一女,女儿前些年得癌症死掉了。儿子们都在城里头,只是媳妇一个比一个凶悍,一点也不比疤婆差。疤婆倒是想去,只是,去一次吵一次,去两次吵两次。哪家都一样,儿子们的骨头真的是太软了,软得像烂泥,死狗扶不上墙。疤婆不想遭那罪。她比疤婆强多了,孩子们过得一个比一个好,都三番五次求着她去,媳妇们女婿们都邀请了。她不,说啥也不去。

还是那些话。她觉得她一个人能行。她不想麻烦孩子们。

“你哥那死鬼,活着时,可失笑呢。有一回,躺在炕上,我在后炕,他在炕头。那会儿点的还是煤油灯哇,我跟他说,以后就不点煤油灯啦,都是亮花花的电灯,白生生的,还晃眼哩哇。当时村里头人们都说哩,我也是听来的。”

“就他那倔脾气,你还不知道?说啥也不吸那口水烟了,歪着脑袋,就跳起来,一字一句跟我喊,‘点灯不用油,黑摸呀?耕地不用牛,人拉呀?’我能说个啥?”

疤婆说:“你跟我念叨了好几回啦。”

她说:“死鬼没赶上。”

她说:“我有时候就把灯打开,全打开,亮花花的。想死鬼。”

她说:“死鬼苦命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很大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出去了,很快又回来。她用大衣襟兜回来好多东西,一股脑儿全摊在了炕上,三条绿莹莹的大黄瓜,五个西红柿,一个圆鼓鼓的包菜,六七个青涩的尖椒,一把香菜。分别打包装了起来。



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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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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