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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问之:脂评本《红楼梦》的两个版本系统及其可靠性辨析

古小说研究 古代小说网 2022-09-09


所谓“脂评本《红楼梦》的两个版本系统”,存在两种不同的含义:

《红楼梦》电视剧片头

一种是指以《石头记》命名的版本系统与以《红楼梦》命名的版本系统的区分,前者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俄藏本等,后者如甲辰本、舒序本等。

以《石头记》与《红楼梦》的命名不同来区分脂评本,并进而主张各自有不同的源头,为部分红学研究者所主张。但根据本人对脂评本的初步研究,发现这种分类方法缺乏足够的证据支持,也不具有实际的学术价值。

拿舒序本与甲辰本而言,虽两者都名为《红楼梦》,但两者却缺乏共同的关键性异文。与甲辰本《红楼梦》比,舒序本显然与俄藏本《石头记》关系更为密切。

另一种是指甲戌本《石头记》与甲戌本以外的其它脂评本的区分。本文是在后一种意义上使用“脂评本《红楼梦》的两个版本系统”。这种区分有助于我们厘清各个脂评本的真伪及其文本的可靠性,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

康生赠俞平伯《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根据对各个脂评本的初步研究,本文初步得出如下结论:

在各个脂评本中,只有甲戌本直接源自于脂砚斋本人的抄本,而其它的脂评本皆源自于第三人在脂砚斋抄本基础上改写过的本子。

本文得出这一结论的依据是甲戌本之外的脂评本,经常有一些共同的异文,这些异文,有些单独看似乎有合理性,但若系统性看,则又存在显著的不合逻辑的问题;有些则艺术性显著不如甲戌本文字。

如果这类文字属于曹雪芹或者脂砚斋本人所为,则无法解释为啥会把好文字改成差文字。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另有他人在脂砚斋抄本的基础上做了自己的修改。下面重点以第五回为例来加以简要论证。

年画《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红楼梦》第五回,各个脂评本在回目上和结尾部分皆存在显著差异。对这些差异进行学术分析,有助于帮助我们揭开脂评本的神秘面纱。

先看第五回的结尾部分。第五回的结尾分为非常明显的两个版本系统:甲戌本是一个单独类型,而其它脂评本是一个类型。那么,这两个版本系统哪一个才是曹雪芹的文笔的呢?先来看看各自的内容:

甲戌本《石头记》的结尾部分内容:

冷枚绘《神游太虚境》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账,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虎狼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在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蹿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

任率英绘《宝玉神游太虚境》

再看看庚辰本、戚序本等另一个版本系统的结尾部分内容。尽管除甲戌本以外的各脂评本,文字上略有细小出入,但无实质性区别,下面就以人文社2008年第三版《红楼梦》文字为准: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虎狼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程乙本插图贾宝玉游太虚幻境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庚辰本、戚序本等这个脂评本系统的文字是在甲戌本基础上修改而成,其整体上保留了甲戌本的叙述格式,但具体文字部分又做了多处替换。

表面上做了几处文字的合理性和艺术性修补工作,但由于缺乏对本回文字的整体驾驭能力,因此犯了众多逻辑上的错误,从而弄巧成拙,“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正此之谓也。

后者做的实质性修改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处,将“推宝玉入账”改为 “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其中,“入房”与“入账”虽一字之差,但谬以千里。

仔细阅读该回前面的文字可知警幻仙姑早已带宝玉入房了。一起看看:

陈少梅绘警幻仙姑

 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人文社2008年《红楼梦》第86页)

这段文字说的再清楚不过了:警幻带宝玉到了房中,不仅看见了房间中各种陈设,还看见一女子,而且该女子的身材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改写者显然缺乏对文本的系统性把握,误将“入账”改为“入房”,又自作聪明地添加一句“将门掩上而去”。

增加这一句,则进一步说明“入房”不是一个笔误,而是有意识的修改。大家想象一下,此处文字如果是曹雪芹或者脂砚斋自己修改,他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第二处,将“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改为“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数日来”改成“至次日”,改得不合情理了。大家细想,为什么非得“至次日”才柔情缱绻,当天难道不是更应该如此吗?

刘旦宅绘秦可卿

第三处,将“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这几句话,改为“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这一修改,好处是与本回前面的文字接榫比较自然,不着痕迹。因为在本回前面部分,秦可卿带宝玉到自己的卧室,安顿好宝玉休息后,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缺点是存在致命逻辑问题:宝玉从入睡到梦醒,只用了秦可卿一句话的时间。如果再把第五回、第六回的文字结合起来看,这种修改的荒谬性就更明显了:

第五回前面介绍的清楚,宝玉是中午犯困,欲睡中觉;第六回,宝玉醒后,就到贾母处来吃晚饭,可见宝玉这一觉睡得可谓是美美的一觉,时间很长的。

读者朋友们想想,这会是曹雪芹或者脂砚斋自己修改的文字吗?

程十发绘《警幻司情》

此外,还有一处实质性的修改,就是在甲戌本中,警幻仙姑主动带领着宝玉来到迷津,而在庚辰本等版本中,则是宝玉和秦可卿二人自己游玩而碰巧来到迷津,警幻仙姑因担心其坠入迷津而专程追赶过来。

这一点学术界多有关注到,有学者认为甲戌本中警幻仙姑主动带领宝玉来到迷津更合本回主旨。这类观点可供读者参考。

再来看第五回的回目问题。

第五回的回目存在四个版本系统:甲戌本是一个系统,作“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己卯本和庚辰本是一个系统,作“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为一类,作“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甲辰本是一类,作“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就本人对《红楼梦》写作艺术的理解程度而言,本人觉得甲戌本的回目是最棒的。“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不仅其文字对仗特别的工整,更是因为其对本回内容及全书内容均具有高度的涵盖性:

警幻仙姑绣像

对本回文字而言,它涵盖了整回文字内容的两大部分:梦演红楼梦与情传幻境情;就全书而言,它涵盖了整本书的两大主要内容:十二钗的命运与宝黛钗的爱情婚姻。

说其涵盖了十二钗的命运好理解,为什么说其也涵盖了宝黛钗的爱情婚姻呢?这一点其实也不难理解,秦可卿其实只是个符号,所谓“兼美”者,实则在宝玉梦境之中,借助秦可卿的躯壳,而把林黛玉和薛宝钗揉合在了一起。梦看似荒唐,其实有迹可循,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我想,读懂这一点,对完整理解第五回会很有帮助。

至于其他几个类型的回目,皆逊色于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的回目缺乏涵盖性,只讲了“梦演红楼梦”这一部分内容;甲辰本也如此。

至于蒙府本、戚序本等回目则混淆了“通灵宝玉”与“贾宝玉”的关系,而且第五回也并非是着重于“通灵宝玉”因“迷性”而参不透天机,可谓完全是胡编乱造。

同样很难想象,在甲戌本已经确定了如此棒的回目后,曹雪芹或者脂砚斋又亲自把它改成更差的回目。除了第五回回目外,还存在其他回目被乱改的现象,本人推测原因大概也是一样的。

邮票《神游太虚幻镜》

以上是以第五回为例,来演示脂评本《红楼梦》存在的两个系统及其可靠性。其实不限于第五回,在甲戌本现存的十六回文字中,每一回都存在类似的越改越差的现象。但限于篇幅,不方便一一列举出来。

从常理角度看,这很难被理解为是曹雪芹或者脂砚斋自己所为,较为合理的解释就是第三人在脂砚斋抄本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改,从而形成了一个中间过录本,而己卯、庚辰、戚序等其他脂评本皆是在该中间过录本的基础上演绎出来的。

如果这一结论能够成立,其大概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意义:

改琦绘通灵宝玉、绛珠仙草

第一,甲戌本应该得到更高的尊重,在《红楼梦》校勘的时候,在甲戌本所存的十六回中,应统一以甲戌本为底本;在人物分析和文学欣赏方面,也尽可能以甲戌本文字为依据。

第二,理性对待己卯、庚辰、戚序等甲戌本以外的脂评本的文字,这些脂评本除了各自有自己的改笔外,还从其共同的中间过录本继承了一些改笔,对于其中明显不符合“文法、文理、文艺”的文字,要坚持学术的批判品格,敢于质疑。

第三,曹家与怡亲王府的关系也值得进一步探索,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怡亲王府的抄本,其底本同样有可能来自于第三人的中间过录本,而非直接来自于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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