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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辛:眼前这座空洞而巨大的都市,正在进入恶梦般的沉沦

杨国辛 打边炉ARTDBL 2022-11-06

窗外(作者供图)



杨国辛为《打边炉》特约撰稿



2003年SARS(非典)暴发时,我在广州;2020年SARI(新冠肺炎)爆发,我困在武汉。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大串连,其间我在长沙因感冒患病毒性肺炎,抢救三日死里逃生,人说事不过三,但三次与“肺炎”相遇的经历我都赶上了,这一次还在胶着中,坐困愁城。


12月16日从广州回到老家武汉。父母亲都90高龄,陪侍二老渡过春节是近几年的要务,也是责任。我离开武汉南迁广州已经26年了,其间保持每年回到父母身边看看,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即返穗。


武汉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这儿有亲人、朋友、师长和众多的学生。近三十年来这座涵盖大江大湖的城市发展成为一座千万人口的巨无霸都市,每每回来所看到的变化既感叹又陌生。我曾经工作过的湖北美术学院,从武昌小东门的昙华林搬迁至郊区的汤逊湖畔,前年底曾受邀去作过一次讲座,学校区域变大了,都是新建筑,过去所有熟悉的节点都不在,除了越来越少的老同事外,其他与我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了。


武汉地处区位中心,地形开阔,八面来风,四面透气,长江汉江两江交汇,水汽蒸腾,夏日暴热,冬日酷寒,武汉人性格亦如此,豪爽,彪悍,言语不和便高声叫骂,动辄拳脚相加,开口“婊子养的”脏话不离嘴,但不一定是骂人。武汉人既精明又冲动,辛亥革命党在南方多次暴动不成,武昌城一声枪响,满清帝制如雪崩溃塌。钟南山院士称“武汉是个英雄的城市”,林彪的“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就是武汉人乃至湖北人的写照。上世纪的“八五新潮”美术运动,武汉艺术家的冲动之力便是掀开新时期艺术变革的重要力量。武汉人对外有包容量,不排斥南来北往的过客或迁移至此的异乡人,但又是散漫、不信邪、不服周的犟牛,还有出了名的不抱团、易扯皮的毛病,常常将一桩事扯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地鸡毛。


庚子年注定是个不平常的年份,元月份始逐渐传开后经官方证实的消息,传染病正朝人们逼近,22号警报终于拉响,23号上午十点封城开始,一切都混乱起来,形势比17年前的广州“非典”严峻得多,那时候我并未有多少害怕和担心的感觉,当时带着一帮研究生正在编写教材,到了吃饭的时候满大街去找餐厅吃喝,出门也没有一定戴口罩一说,但眼前的武汉已成惊弓之鸟,商场、餐厅、小店纷纷关门闭户,除夕夜全城已沉寂下来,年前的喧嚣和公众活动荡然消失。我做了一顿饭和父母一起渡过了己亥年的最后一夜,三个人默默无言。我站在窗口望着黑沉沉的夜,刷着手机浏览着铺天盖地的信息、视频,除了朋友们的节日祝福,更多是众声嘈杂,真假莫辩的关于新冠病毒的消息和令人心惊的悲伤故事,12点钟声响过,鼠年来了。


年初一为母亲去买点常用的药品,戴上口罩裹紧衣帽出门,雨后的街头不见人影,满地的梧桐黄叶,马路边停满了私家车,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依然交替闪烁,停立在路中间可以看到道路伸展至远方的尽头。小店及药房都大门紧锁,走了两条街,找到一家掩着门的小药房,一个售货员当值,穿着全套的防护服,从门缝里伸出戴了塑胶手套的手递给我药,并指指玻璃门上的付款二维码,看来她比我更害怕。晚上送垃圾下楼,顺便走出小区散散步,大街上的节日彩灯在暗夜里幻化成一个个红蓝绿紫的光环,寒气袭人,寂静无声的空间里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十多年前我想拍一幅空无一人的闹市街头照片,因器材和时机总凑不上,一拖再拖而放弃,今天也许是百年难遇的时机,而此时却无心情考虑什么创作了,眼前这座空洞而巨大的都市正在进入恶梦般的沉沦。第二天尚扬先生发来信息告之,不要外出散步!已有人因散步而中招。


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我熟悉了解的同事、朋友、朋友的亲属在这场瘟神肆虐中丧生或生命垂危,每一个消息都使心灵受到沉重的撞击!让人喘不过气来。上周我住的小院里,中午来了几个穿白色防护衣的工作者在隔壁单元门洞消毒,晚上十点多钟驶进一辆黑色运尸车,又是一番消毒喷洒,将一位过世者运走,黑夜中突然传出死者女儿的悲号声:“老娘!你就这样走了,我不能去送你,你好走啊!”这生离死别的呼号震颤在寒夜中,令我血液凝固起来。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疫情,但此刻的真实情境和情绪告诉我,让很多人的生命突然终结的这个特定时刻,以及那些患者经历求告无门的绝望,和在一个城市与一个城市之间无处容身的漂荡者的惶恐,无数人的生活正被病毒和人性的阴影所吞噬,疫情瞒报和处治不当暴露出曾无比光鲜表相的黑洞。2003年“非典”消散后,花三千万建有的全球最庞大的疫情直报系统,却在这次疾病流行传播中捂了一个多月,直至病毒肆虐蔓延,非典之后建的系统应该是吸取了教训所为,但16年后依然被这次更甚于非典的新冠打了个人仰马翻,而且更惨烈,真是令人寒彻透底。作家方方说:“不是只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灾难,我们所有的普通人,都在为这场人祸付出代价。”


到今天,封城已经二十七个日日夜夜了,全城颁布了最严格的24小时禁足令,网上看到有违令出门者被集中扣押在隔离点,也看到了不顾禁令在超市排着长队购买生活用品的市民,钟院士指出武汉还存在着病毒人传人的情况,前方救治紧张,后方漏洞频出,方舱医院还在兴建,据说要备好十万张病床!事情好像没有个完结。


我住的小区很小且无人问津,除了偶尔听到社区喇叭声外见不到一个人影,想购买生活必需品则一筹莫展,朋友们寄来的几个快递包裹十来天也未收到。两个月没有理发,昨天对着镜子用电剪给自己推了个光头,作好了长期准备。


随身带回的两本书也看完了,愤怒和忧思开始麻木,一切有关艺术的思考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一个时代正在退回暗影中,当下也许就是个分水岭,眼下能做的仅仅是熬时间熬生命,等待春暖花开……。


2020年2月19日凌晨于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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