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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一再证明,全球化是不可逆的

ART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4-03

“艺荟中西——海上丝绸之路视角下的19世纪澳门及广东地区图像展”展览现场‍‍



受访:汪蓝、刘希言、郭亮、刘艺

采访及编辑:蓦然



19世纪的“西画东渐”标志着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随着中国开始融入世界,东西方的审美趣味之间也开始产生接触和碰撞;在繁荣贸易的带动下,绘画艺术不再局限于清宫皇朝,而是向中国民间转移。


但在很长时间里,这段历史出于种种原因或被忽视,或被语焉不详地略过。在这一意义上,近期举办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展览“艺荟中西——海上丝绸之路视角下的19世纪澳门及广东地区图像展”,或许为我们创造了一个重新观看的契机。


图像展所包含的,一部分是涵盖不同题材和类别的19世纪洋风画(也普遍被称为“外销画”),另一部分是由西方人所绘制的中国沿海地区地图——前者来自银川当代美术馆累积多年的收藏,后者则大多由澳门科技大学图书馆提供。这么做,既是将二者的共性归结于一种对世界的原初观看,也是试图在二者的互相参照中,勾勒出一个复杂且暗流涌动的全球格局,并呈现中国在其中的特殊位置。‍


围绕着展览和“西画东渐”的历史,我们邀请了几位相关研究者参与一场圆桌讨论。但我们好奇想要了解的,不仅仅是几位在各自领域的研究成果,也包括他/她们对待历史的态度、方法和志趣。正如今天的艺术史研究正在跟随着一种趋势,从宏大叙事的构建转向微观层面的讲述,他/她们的研究过程也往往从某个具体而微的问题开始,追逐至一整张错综复杂的网络。‍


最终,每一位研究者们从中获得的启发都是极为相近的:历史并非静态,而是由一系列动态关系构成;我们今天所经历的全球化,无论它是否正在接受考验,都能在这段建立在频繁交流与合作之上的19世纪艺术史中找到确凿证据。图像所能承载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更为丰富。





汪蓝:没有一种文明可以独立存在



“艺绘中西”策展人,澳门科技大学副教授,博士生导师


这场展览我们已经筹划了两三年。最初的动机,是因为银川当代美术馆收藏了许多洋风画,而我们澳门科技大学图书馆也积累了非常丰富的古地图收藏。洋风画和古地图,两者都是第二次“西画东渐”的结果,也都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历史上直接影响了全球化的进程,以及东西方视觉文化的传播。出于这一考量,我们选择把洋风画和地图放在一起展示。


没有一种文明可以独立存在,始终是在交流中共同发展。尽管东西方的发展在历史过程中并不平衡,但总会产生一些交流碰撞的时期。我认为“西画东渐”的高潮有两次,第一次是在16世纪,有一批圣画像出于传教的需求从西方流入东方,但传播仅仅局限在宗教和宫廷范围里,影响力并不是很大。


这次展览想要呈现的,是一直被忽视的18至19世纪的第二次“西画东渐”。它的起源和大批量商业贸易有关,一批中国画家掌握了西方油画的技法,又将这些画销往西方世界,影响力远超过第一次。在那个时代,西方人正是通过这样一批视觉图像来了解中国。虽然我们现在都习惯称之为“外销画”,但这是一种非常粗暴的说法,更准确的称谓应该是洋风画,因为它们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绘画现象和风气。以风格划分,也更符合美术史的定义。


再说古地图。在印刷术普及之前,古地图就是一种视觉艺术,体现的是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尤其手绘地图,不光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记录,也是一个人对外部世界的主观认知。这点其实是和绘画是非常相似的。在一个没有航拍技术的时代,我们去想象、记录一整个地区的地貌、交通、海岸线等等,那当然是一种科学和艺术的结合。你在展览中会发现,找不到两张用相同手法表现同一地方的地图,每一张都表现了作者极强的个人风格和审美——这不就是艺术最可贵的特质吗?


今天教育体系中的学科越来越细分,但这并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对研究和学科发展来说都是一种限制。就拿地图来说,它涉及到地理学、天文学、航海学和制图学,也需要艺术的分析手段,甚至是物理上的触感也很重要——每一张地图,我们都是像观赏古董一样上过手的。当你手持这样的地图,想象在当时的航海条件下,他们如何通过简陋的仪器将地图绘制出来,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


有一次,我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发现了两张很相似的地图,一张横向构图,一张竖向构图,可能属于同一个谱系。我寻求管理员的帮助,问这里有没有灯箱?灯箱把地图照亮后,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一丝一毫都不差——这也是图像学的研究特点,就像一个侦探,从细微末节里寻找线索。‍‍‍‍‍‍‍


作为澳门人,我还发现,澳门的城市地图很早就出现在这些地图中。历史上,广州在近100年来都是中国唯一的通商口岸,澳门作为广州的外港,也成为了最早被西方人了解的城市。今天的大湾区,也成为了中国最早接受世界文化的一个开放、包容的地区,这些都是有历史原因的。洋风画和地图展示的不仅是艺术,也让我们重新回顾这段历史。





刘希言:全球化合作缔造了一种新的审美趣味



副研究员,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学术部主任


这次展览带给我的感受,首先是有一部分作品展现了完全不逊于西方绘画技巧的水平,例如船舶、风景画的部分;但到了风俗画的部分,水平好像有所不同。但我反倒觉得,这种水平上的参差不齐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展示方式,恰好印证了当时的中国画工是如何既能表现出高超的绘画水平,也能处理好西方的受众需求、迎合他们的异域想象。这也是展览给我们的提示:今天我们要从不同时代环境、受众群体和中西文化差异的角度,重新观看这些洋风画。


为什么有关洋风画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是特别受重视,有多重原因。一方面,很多洋风画会被看作是工艺品和商品,背后的画工也往往是佚名的;另一方面,材料的可见度,决定了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就拿我研究的玻璃画来说,大量非常精美的画作都掌握在海外的私人藏家手中,机构收藏的玻璃画也更多在海洋博物馆、工艺博物馆里,作为贸易交流和技术发展的样本展示。


在过去,这些都给研究带来了一定的局限,现在的情况反而会好很多。更多的作品和新的研究视角,让我们发现洋风画除了在经济贸易中有作为物证的价值,在文化艺术领域也有它的先锋性。它让油画这一艺术形式走进了普通市民的生活之中,而不只是获得清宫帝王的喜欢。另外,中国在18、19世纪经历了时代的变革,中国的绘画也随之改良发展,怎么变?其实洋风画的发展是将西方的绘画技巧、材料和审美趣味带到中国,可以被看作是中国油画发展、中国艺术变革的一个催化剂。


我所研究的玻璃画是洋风画里一个很小众的类别,在这次展览中仅占五件。但玻璃画和同展厅的油画、纸本水彩有很多不同之处。它的技法可以追溯到14世纪的圣像玻璃画的贴箔刻绘工艺,传播路径也更加复杂:17、18世纪的时候,中国烧不出这么大尺寸的平板玻璃,需要从英国等地进口,再由中国画工完成后,以玻璃画的形式销往国外,装饰上齐本代尔框(Chippendale frame)


另外,很多玻璃画的背后是有故事的,和当时的西方社会环境有很紧密的联系。比如有一种很常见的题材是“树下男女”,我和合作学者郑伊看在研究过程中认为,这一题材的流行和欧洲社会的女性地位提高有一定关系。当时的贵族女性想要缔造一种属于她们群体的审美趣味,既能表现出对回归田园的渴望,又暗藏着她们内在的情感诉求。那些在画中树下享乐的女性,可能就是她们内心的投射。


这里有一个隐藏的小问题是,为什么西方人自己不自己在玻璃上画,而是要通过这么复杂的运输过程?其实玻璃画的技术当时在西方已经有点没落了,很多人觉得它工艺复杂或是过度装饰,反而是中国的画工重新复制甚至创新了这一技法。玻璃画和其他中国外销艺术,以及彼时流行的“中国风”审美趣味一起,缔造了一度在西方风靡的“洛可可”风格。


我的研究过程就是这样一种心路历程:从一个很小的点出发,去追溯整个时代的历史车轮的痕迹。可能是我喜欢刑侦小说和悬疑剧的缘故,研究玻璃画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解谜和破案的过程,我不断地查找着玻璃画的中西方元素来源,当各种线索牵连到一起后,会发现它们指向了最终的谜底,嵌套在宏观的洋风画发展阶段的谜底。


最终,研究玻璃画带给我的启发,在于拓宽了我在中西文化交流方面的思考维度:这是一个双向的互动过程,而不是单向的谁影响了谁。我们今天看到的,通过全球化合作缔造一种新的审美趣味的现象,其实在18、19世纪就已经出现并盛行了。





郭亮: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大学伟长学者


这是国内第一次在公共美术馆中,把地图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进行展示。在17至19世纪,这些地图的涌现,和中国融入世界的进程是同时发生的。展览对于地图的呈现非常完整,你会在其中看到各种各样的测绘角度和水平,有鸟瞰式的,有标着明确航线的,还有一张地图虽然不大,但把地球上的各大洲都完整地画出来了。


我相信去美术馆参观的观众,都会感受到一种直观的冲击,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几乎只见过现代地图,或者手机界面中的谷歌地图。只有在美术馆或者收藏机构,看到这些几个世纪前绘制的古地图,才会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它们极为精美、优雅,体现了那时的人们如何理解、认识这个世界。时间并没有抹去这些地图所具备的特质,反而带来一种时间的包浆,加深这样一种魅力。


无论对于最早来到中国的荷兰人,还是在清代通过商船到达的传教士来说,地图都是他们进入中国的先决条件。西方人来到东亚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要跨越万里海洋,只有随船观察水路,进行海陆测绘,才不至于迷路、触礁或者沉没。绘制这些地图的人有一部分接受过艺术训练,既要运用透视、投影和算法等专业技能,有时也会体现自己画家的技艺,记录当时西方人对东方的特殊感受。


但这些地图是否准确,不是我们进行评判的第一要素。所有的地图都是主观的,不存在百分之百的客观。从古到今,从麦卡透视法到透视投影法,每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对世界的理解,也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在特定的时代,地图本身就是一种创作的演绎。


虽然我自己是从事艺术史研究的,但我研究的是一种泛文化史。今天跨学科研究已经成为一种趋势,更何况在这样的一个恢弘的历史框架下,如果仅仅从本专业的视角出发,不足以全面地了解那个时代。社会学、科技史和经济史的相互借鉴和促进,反而能更好的呈现对于这段历史的研究成果。


在审美层面之外,无论是地图还是洋风画,它们的价值都在于呈现一种交流模式。东西方两种文化模式在互相接近的时候,肯定会带来一些问题。西方绘画的写实性是和他们的文化、科学系统挂钩的,但中国的文人画讲求的是一种灵气、写意,很难用具体的表现手段去呈现。所以当一些平庸的风俗油画、肖像油画进入中国人的视野时,并不受大家的喜爱,甚至会对西方绘画的写实性产生质疑。我们今天看当时的那些洋风画,会觉得缺乏艺术真正伟大的创造力,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画作为一种历史图像的记录,也是有意义的。


这也提醒了我们,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在17至19世纪,航路的开拓带来了贸易交流的繁荣,也就必然带来了之后的文化和观念交流。这种状态不仅延续到清末和民国时期,甚至也一直到延续到今天的全球化局面。历史一直处于这样一种动态当中。





刘艺:历史密网中的连接点



银川美术馆展览学术部研究员


这次展览中的洋风画作品,都来自银川当代美术馆的洋风画馆藏。目前我们馆内洋风画的收藏体量一共有208件,其中乔治钱纳利的有18组,虽然收得不算多,但在题材和时期上都比较全面。


可能大家都会有疑问,为什么我们这样一个在西北内陆地区的美术馆,会去收藏发源于粤港澳沿海地区的洋风画?其实在中国的艺术史上,有关晚清洋风画的研究一直比较欠缺,很多人在书写从清朝到民国中间的这段艺术史时,都是语焉不详的。正好我们馆长刘文锦收藏了这么一批作品,当然,也有吕澎老师这样的学者一直想把这方面的研究补足。


洋风画是早期中西交流的产物,有关它的收藏和研究,其实也符合银川当代美术馆在立馆之初的定位之一。虽然银川在中国是很内地的地方,但在历史上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见证过中国和其他国家的经济文化交流。


有关乔治·钱纳利的研究,是馆内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作为最早来到中国的英国艺术家之一,他亲历了中国对外贸易的高潮时期,也经历了第一次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和当时英国来华的各方政要、军人、商人、传教士都有直接的联系,为他们画过肖像。所以我们关于他的研究,不会局限在艺术创作上,而是更多地去看他本人的经历和所处历史阶段。


钱纳利的一生颠沛流离,身上也有很多的谜团,有人会用“东南沿海的传奇”来形容他。比较令人疑惑的是,虽然钱纳利衍生了一整个学派,但他在中国待了27年,早期在澳门和广州两头跑,后来定居在澳门,而我们几乎看不出他作品中有中国画的痕迹,可以说是一个“有来无往”的交流。钱纳利的绘画视角也非常独特,在一个中国对外贸易热火朝天的历史阶段,他却更喜欢画渔民、疍家女,还有街头的贩夫走卒,可以说是底层题材。这里面的具体缘由可能还有待探究。总之,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艺术家,钱纳利都是非常有趣和复杂的一个个案。


可以说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钱纳利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络中的一个连接点。他可能并没有真正地推动历史,但透过他,我们可以窥见那段历史的复杂面貌。这也是我们经常说的图像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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