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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勝 | 宋詩視域下的周敦頤人格精神及其範式意義

王友勝 未曾读 2024-01-26
2022.08.05| No.536

作爲“理學開山”“道學宗主”,周敦頤(1017—1073)的文化成就是多樣的。他不僅以《太極圖説》《通書》中哲學的原創性及《愛蓮説》《拙賦》《題瀼溪書堂》等詩文作品的經典性影響後世近千年,而且還以人格的典範性著稱于世、傳播于後。然而有些研究者僅因周敦頤理學的成就及理學家的身份至南宋經胡宏、張栻、朱熹等鼓吹,纔逐步被尊崇、確認,其理學奠基者之地位至理宗時诏從祀孔廟,纔爲官方所承認等因素,就認爲“周敦頤逝世時,并没有在當時引起特别的關注”,“周敦頤逝世不久的一段時間内,他似乎處于一種被遺忘的狀態中”。其實,這一認識并不完全符合實際。北宋士人早就普遍認爲,周敦頤是位詩人氣質十分突出的文人,更是在名教中安身立命的傑出代表與楷模。周敦頤創作的詩歌雖然留存于世的不多,但兩宋詩人贊頌其人品氣象,評價其學識著述,題咏與其相關之遺迹、遺址的詩歌在《全宋詩》中俯拾即是,據不完全統計,約在300首以上。我們若换種視角,從宋代詩文特别是宋詩對周敦頤人格書寫的視域深入察考,就會發現他即使在北宋,亦聲名顯赫,其品格與節操廣爲傳誦、備受推崇。本文擬從宋代詩人對周敦頤涵養心性、庭草悟道、以蓮明志、清廉從政及以拙處世等維度試作闡述,以見其心性氣象、人格精神及其在兩宋士人中的範式意義。



一、千古濂溪好風月,一回拈出一回新

與唐人多張揚個性、鋒芒畢露不同,宋人則更注重砥砺品行、涵養心性。周敦頤熙寧六年辭世後,其繼配夫人之兄蒲宗孟《濂溪先生墓碣銘》載:“(濂溪)生平襟懷飄灑,有高趣,常以仙翁隱者自許。”作者以及潘興嗣、趙抃、傅耆等與周敦頤最爲知心,他稱道長期跻身仕途的周敦頤“襟懷飄灑”,爲“仙翁隱者”,足見周敦頤是位有“山林之志”與道家情懷的人物,與一般以醇儒自許的爲官者作風不同。黄庭堅應周敦頤的哲嗣周壽、周燾之請撰寫《濂溪詩》并序。他在序文中更進一層發揮蒲宗孟的話説:“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霁月。好讀書,雅意林壑。”其中“胸懷灑落”“光風霁月”在學術史上很有名,特别是後一詞,以雨過天晴萬物明净的景象,比况周敦頤高雅不俗的品格與開闊豁達的胸襟。蜀中學者史容之孫史季温注《濂溪詩序》曰:“‘光風’,和也,如顔子之春;‘霁月’,清也,如孟子之秋。合清、和于一體,則夫子之元氣可識矣。”認爲顔回品格温如春風、孟子品格澄如秋月,周敦頤則兼備兩者之善,其品格具有清和之氣。“光風霁月”這一經典比喻成爲後世頌贊周敦頤或其效仿者重修爲、善涵詠,品行高尚的代名詞。南宋陳造《正學》曰:“向來濂溪翁,粹然時所師。光風與霁月,取重前輩詞。”理學家李侗認爲黄庭堅此語“爲善形容有道者氣象”。

周敦頤“光風霁月”般的品格與氣象受到宋代詩人的一致贊譽與推重,也爲宋人歷練品行提供了指路明燈與前行方向。魏嗣孫《濂溪識行》詩曰:“分得廬山水一溪,濂名萬古合昭垂。光風霁月依然在,肯與人間較盛衰。”周敦頤以家鄉“濂溪”名晚年所居廬山蓮花峰下之水溪,以示“不忘父母之邦之意”(度正語),故“分得”二句,與吴泳《壽周提刑二首》“分得濂溪一派清,皇皇仁義不貪名”語義類同,表現詩人深受濂溪之水的澆灌與滋養。“光風霁月”喻指周敦頤人格精神與聖賢氣象,頌美其品格與氣象光昭日月,延續不衰,蓋世無匹。宋末詩人陳傑《題濂溪畫像》亦曰:“定非三代下,自得六經先。翠草紅蓮地,光風霁月天。幾神千載悟,紙上更須圈。”詩中“翠草”“紅蓮”用周敦頤庭草不除、雅好蓮荷事,“光風霁月”四字,化用黄庭堅語,以頌濂溪人品高潔、胸襟開闊。又宋宗室趙必(王象)宋亡不仕,足迹不入城市,以濂溪自許,其《遊濂泉》詩云:

緑凹鑿破冰泉冽,泉以濂名宗濂溪。濂翁去今凡幾載,一脈流通無窒礙。光風霁月此山中,景物因人成勝概。亭翼翼,水泠泠,一清不着點子塵。

全詩叙寫遊覽濂泉及溪亭之所見所感,謂景因人傳,稱揚周敦頤如冰清、似玉潔,一塵不染的胸懷,抒發對周敦頤光風霁月般人品氣象的無比敬佩之情。

“光風霁月”一詞在宋詩中既可用來自我明志,亦可含納、喻指受周敦頤沾溉,與其懷抱相同政治風範與品節氣象的士人。北宋名臣王韶曾孫王阮嘗任永州教授,親臨道州濂溪以緬懷先賢,其《送晦翁十首》其二曰:“淵泉溥博與天大,土苴緒餘聊覺民。千古濂溪好風月,一回拈出一回新。”首句出自《中庸》:“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第二句化用《莊子·讓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爲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詩贊朱熹思想如天之廣大,似淵之深遠,以道的真質修身養性,僅以土芥、殘餘去輔時及物。他仰懷先賢,體悟周敦頤的胸襟與節操,越體悟越覺其親切新穎。作者寫朱子跨越百餘年時空,與周子進行心靈對話,旨在彰顯周敦頤品格與氣象的範式意義。戴復古《曾景建得罪道州聽讀》曰:

聞説烏臺欲勘詩,此身幸不墮危機。少陵酒後輕嚴武,太白花前忤貴妃。遷客芬芳窮也達,故人評論是耶非。飽參一勺濂溪水,帶取光風霁月歸。

曾極爲江湖派詩人,其《金陵百咏》借懷古迹以感慨南宋時事,因此觸怒權相史彌遠,被貶濂溪故里道州。這種地域上的關聯,更加重了曾極對周敦頤的敬重與向慕,故詩贊曾極傲視權貴、超然物外,能夠熟參濂溪精神,領略濂溪胸懷,沐浴濂溪之光風霁月,灑脱而歸。曾極嘗作《濂溪》詩曰:“逍遥社裏周夫子,太極圖成晝掩關。欲驗個中真動静,終朝臨水對廬山。”可見他的確看重周敦頤“仙翁隱者”的身份。

南宋理學家中,真德秀與徐鹿卿最爲推崇周敦頤“光風霁月”般君子人格。真德秀《送林自知自幕中歸常寧》曰:“子方清且貧,箪瓢屢云空。勁氣凛不折,耿耿如長虹。”又云: 

老我慵且鈍,栽培欠深功。子進未可量,德業方崇崇。永懷昔君子,和氣填心胸。濂溪霁月朗,伊水春風融。至今想其人,猶爲起敬恭。

詩先述友人林觀過生活清貧,箪食瓢飲,能續孔顔之樂,有豪者之氣,自謙不如林觀過之陶熔品節、涵咏學養,然後筆鋒一轉,直接緬懷先賢,表達出對“昔君子”周敦頤、“伊水”程颢品節的崇隆。其中“濂溪霁月朗”句,以朗照之霁月喻指周敦頤的人格精神與聖賢氣象,流露出無比欽羡敬佩之情。徐鹿卿《酬曾教正》詩亦曰:“不平未用鳴東野,懶讀難爲诮孝先。賴有濂溪衣缽在,滿庭風月浩無邊。”詩人指出,境况不好不必效孟郊不平則鳴,束書不觀無法達到邊韶的機智善辯,只要心情暢快、勤奮閲讀,傳承濂溪衣缽,自然會滿庭風月,如源頭活水,用之不竭。《宋史·徐鹿卿傳》載:徐鹿卿調南安軍學教授後,因周敦頤與程颢、程頤曾講學是邦,遂“申其教,由是理義之學復明”。可見徐鹿卿的確如詩中所云,一生矢志傳播“濂溪衣缽”。

宋人有時亦僅以濂溪風、濂溪月或濂溪風月等稱許周敦頤人品氣節與聖賢氣象。如陽枋《谒九江周元公祠嗣性善度先生韻》曰:“面揖光風江渚遠,心涵霁月海天舒。”陳文蔚《昌甫寄徐崇甫書并崇甫寄渠詩及渠兄弟和章因次其韻呈昌甫》曰:“霁想濂溪月,和思柳下風。”許月卿《寄題張宗玉窗下廬山》曰:“更問濂溪風共月,又移窗下到腦中。”項安世《用韻送任以道入四川總領幕府二首》其曰:“出處雖殊心事一,濂溪風月舞雩春。”凡此,雖不屬專門題周敦頤的詩,然皆以“光風”“霁月”嘉許所頌者的君子人格。


二、認着濂溪窗草意,自家胸次一般春

作爲理學家,周敦頤觀景賞花,絶非一般娱目樂懷,而重在悟道修德、明理見性。程顥記自己當年跟老師讀書時所見情境説:“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周敦頤時任南安軍司理參軍,所居官舍窗前長滿叢草,却并未除去,有人問,他就説:這些草跟自家意思一般。“自家意思”是何意,他并未明説,讓學生自己去體悟。按此“自家意思”即《孟子·梁惠王》所謂“仁者以天地萬物爲體”,即有仁愛之心的人將天地萬物視作與自己一體。周敦頤通過窗前翠草感受自然的新陳代謝,與自然融爲一體,以此培育自己的仁愛之心。由此推衍,“自家意思”也就包含有《周易·繫辭上》所謂“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的“生意”或“生生”之意。《孟子》中“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及《周易》中“生生”的哲學觀念在宋代被周敦頤發揚光大,并加以審美化、生活化。他將宇宙自然視作一個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整體,形成以“生意”爲中心的宇宙觀的經典表述,從窗前青草的勃勃生命力中看到了宇宙與人類生生不息的“生意”,即他所謂“自家意思”。惟其如此,周敦頤生,親近自然,足迹所至,往往臨水登山、遊目騁觀,故“濂溪草”“窗前草”“庭草”“生意”“生生意”等詞,已然成爲宋詩中表達物我體、生生不息思想的經典意象。

作爲宋代理學集大成者,朱熹對周敦頤庭草中的“自家意思”體會最深,稱許最高。其《濂溪先生像贊》曰:“道喪千載,聖遠言湮。不有先覺,孰開我人?《書》不盡言,《圖》不盡意。風月無邊,庭草交翠。”朱熹在建構宋代理學統系時將周敦頤許爲繼周公、孔子以來又一先覺先智的大儒,視作“宋儒之首”。他在鼓吹周敦頤敢于開宗立派的學術勇氣時,也不忘贊美其人格氣象。此像贊以“庭草”與“風月”對舉,足見作者對周敦頤品行與節操的推崇。在朱熹看來,“庭草”是周敦頤與自然交融的媒介,是其明理悟道,體驗人與自然生生不息的途徑與手段,甚至是彰顯周敦頤文化特徵的個重要標志物。受朱熹影響,方逢振與董嗣杲對周敦頤窗前草包藴的“自家意思”亦多發掘。方逢振《峽中和卜彦才韻》詩曰:“聖賢氣象心爲大,天地根萌人是仁。認着濂溪窗草意,自家胸次一般春。”“聖賢氣象”是由朱熹、吕祖謙合編之《近思録》中提出的一種理想人格類型,是做人做事的最高境界;“天地根萌”即天地之起源、萌始。詩的後兩句實即前揭程顥語的詩意表達,是對周敦頤理想人格的認同與贊美,意在重申周敦頤窗前庭草絶非一般看客眼裏的自然之物,而是其體察人類與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媒介。通過觀賞庭草能夠體悟大自然勃勃生機的人就具備了仁者之心與聖賢氣象。董嗣杲于理宗景定中榷茶九江富池,親至廬山濂溪書堂考察,嘗題詩曰:

遠徑溪流水自圓,光風霁月渺無邊。窗前生意休除草,堂上清風獨愛蓮。萬古共知歸有極,一塵不染見先天。未知涵味其中者,誰是元翁得正傳。

這首題濂溪書堂的詩以濂溪水、光風、霁月等詞贊歎周敦頤的君子人格與聖賢氣象,用周敦頤不除庭草、獨愛蓮荷等事,肯定與贊美周敦頤能够借物涵咏心性、體物悟道的聰慧,并表達對傳承、弘揚周敦頤學術與人格的期許與關注。又薛祓《題濂溪》云:“故廬仍在光風裏,茂草能看生意無?”潘之定《濂溪六咏》其二亦云:“此水此蓮誰會得?一窗生意草芊芊。”兩詩均以窗前青草作爲映照人與自然無限“生意”的媒介。

南宋詩人論及周敦頤的庭草或窗前草時,亦對凡人俗見加以批駁或正話反説。如蘇頌四世孫蘇泂,自家庭前長滿雜草,受人揶揄,他急忙寫詩解釋説:“爲梅自合和羹鼎,是菊終須上酒杯。莫笑凄凉周茂叔,窗前生意草成堆。”常人看來,梅、菊可當飲食之用,而庭前雜草却毫無益處。詩人將自己比作周茂叔,認爲庭前之草雖不可食,可用來體物明理,甚至就是自身的部分,與自己已融爲一體。嚴粲《慈湖墨竹》其二曰:“戲筆偶然成此耳,直將造化論锱铢。不知茂叔庭前草,有此風烟一段無。”詩人戲筆莊用,比較自然萬物差異,詞雖曰“不知”,實則清楚表明:茂叔窗前草與慈湖之墨竹同樣清純可愛、生意無限。前此兩詩,“莫笑”“不知”二句,從不同側面表達出周敦頤以窗前翠草體悟人生哲理、培育仁者之心的睿智與明達。

南宋詩人吟濂溪草時,多以前人時賢之類同雅好予以比較評述,着意其人生態度與生活情調。樂雷發《濂溪書院吊曾景建》即曰:“太極樓頭霁月寒,斷弦緑綺不堪彈。窗前自長濂溪草,澤畔還枯正則蘭。”作者爲湖南寧遠人,與周敦頤屬同鄉,這種地域上的親緣關係,更激發了作者對鄉賢的向慕與追隨。其詩以“濂溪草”與“正則(屈原)蘭”對舉,將其與在中國詩歌中開創香草美人傳統的屈原相提并論,足見對周敦頤的推崇。屈原以來,晋有陶淵明,在人格的錘煉上能與周敦頤相頡頏。南宋有多首以濂溪草與彭澤菊并舉同提的詩。如宋末王義山《送余仲謙赴江州教》曰:“田園彭澤菊三徑,意思濂溪草一般。湓浦依然遺迹在,道源須是静中看。”“菊三徑”與“草一般”對仗工穩,分别喻指陶淵明的借物明志與周敦頤的悟道修德。又如潘牥的《山居苦》詩曰:“懶鋤茂叔窗前草,剩種淵明籬下花。”詩人叙寫效仿周敦頤懶除庭草的生話,亦與淵明菊相提并論。也有將濂溪草與宋代林逋梅、司馬光獨樂園并提的,都是同一道理。如南宋汪晫詩:“和靖風流屋後梅,濂溪氣味窗前草。”和靖即林逋,酷愛梅,終生不娶,以梅爲妻、鶴爲子,人稱“梅妻鶴子”。宋末吴錫疇《春日》:“一窗草憶濂溪老,五畝園思涑水翁。”五畝園即司馬光晚年在洛陽所居之獨樂園。凡此,皆説明經過長期文化積澱,“濂溪草”已不是普通植物,如同屈原蘭、淵明菊、林逋梅一樣,成爲诠釋周敦頤文化精神與心性品格的象徵物。


三、此花不與千花同,吹香别是濂溪風

周敦頤一生經常在江西、湖南、四川及廣東等爲官之地書院授徒講學,常教人學習先賢。他的《通書·志學》開宗明義,“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故曰:“志伊尹之所志,學顔子之所學,過則聖,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主張士人要以伊尹、顔回等古代先賢爲道德楷模。他率先垂範,努力追求、踐履孔、顔所倡導的君子人格,受屈原“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等香草美人傳統的沾溉,在自然萬物中,選擇以“蓮”比况君子人格。他在《愛蓮説》中具體闡釋曰:“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净植,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全文寫蓮只是手段,借蓮明理、抒懷,倡揚君子人格纔是最終目的。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蓮有時被視作妖冶女子、男女情色的象徵,周敦頤則將蓮贊爲在泥不染、濯清不妖的花中君子,賦予其大丈夫的軀幹,這不是簡單的文學創作新變,而是劃時代的革命。在周敦頤的詩文中,蓮已成爲作者引類譬喻、彰顯“希聖之志”的經典意象。

宋人贊美濂溪其人、題濂溪遺迹遺址的詩中,毫無疑義地將以蓮比况君子人格的開創之功歸于周敦頤。南宋後期理學家姚勉以《先賢八咏》組詩的形式,先後題咏屈原、周敦頤、陶淵明、林逋、嵇康、謝安、杜甫與李白等古代八賢,分别贊屈原紉蘭、周敦頤愛蓮、陶淵明采菊、林逋探梅、嵇康撫琴、謝安圍棋、杜甫吟詩與李白醉酒等文化史上八件風流雅事。其中前四首按時序以春、夏、秋、冬之蘭、蓮、菊、梅,以彰詩人品節之高尚。同題其二《濂溪愛蓮》曰:“斯蓮君子花,幾爲佛所污。先生獨拈出,萬世知向慕。”因《愛蓮説》有“蓮,花之君子者也”句,詩人認可周敦頤將自然之物的蓮定格爲“君子花”及以蓮比况君子人格的首創之功。南宋錢聞詩曾經知南康軍,上廬山谒濂溪書堂。他在《愛蓮堂》中曰:“懿哉周濂溪,昔攬星江符。四時花卉多,獨以蓮自娱。”宋末李曾伯《荆州瑞蓮》亦曰:“花中獨此號君子,愛蓮有説聞濂溪。”兩詩均認爲周敦頤是將蓮視作君子花、比况君子人格的首倡者。受周敦頤影響,宋人多將蓮視作清净之物。如柴中行《敬題濂溪先生書堂》其二曰:“一誦《愛蓮説》,塵埃百不干。”稱頌君子之蓮能産生激濁揚清、蕩滌塵垢的精神力量。

關于濂溪愛蓮的雅好,有三首宋詩特别值得一提。林景熙的《荷花》詩:

净根元不競芳菲,萬柄亭亭出碧漪。乘露醉肌渾欲洗,無風清氣自相吹。制裳香冷微雲護,傾蓋盟深獨月知。却笑滿城紛綉縠,濂溪此意更同誰?

詩歌前六句着重贊美蓮挺立碧波,訂盟月下,清香四溢,不與凡花爲伍的品格。“綉縠”本爲華麗的車子,此借指利欲熏心的權貴。作者以此反襯周敦頤不與世同流合污的品節。“蓮溪”句所問,暗合周敦頤《愛蓮説》“蓮之愛,同予者何人?”點鐵成金,彰顯出周敦頤特立獨行的不凡品格。南宋後期釋文珦《東湖荷花》亦云:

酣紅膩緑三千頃,總是波神變化成。出自淤泥元不染,開于玉井舊知名。暑天勝似凉天好,葉氣過于花氣清。何事濂溪偏愛此,爲他枝蔓不曾生。

詩化用濂溪詩句,解釋濂溪愛蓮的緣由,以蓮之出泥不染、中通外直喻指周敦頤雖久居官場,却清廉自守、不染塵俗、忠厚耿直的美好品德,與前揭林景熙的《荷花》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南宋曾豐與曾鞏同宗,與陸九淵來往甚密,嘗擢拔、培養真德秀,曾授永州教授,特慕濂溪,酷愛蓮荷,嘗作《彼蓮之美》詩四首,又其《敬簡堂觀蓮》曰:

冰壺涌出水仙妝,鏡裏風生净土香。白表質成花受彩,黄鐘理具蕊含章。翩翩仰面枝分蓋,艥艥齋頭子共房。見説濂溪愛之酷,色塵于我自相忘。

詩中“水仙妝”“净土香”“花受彩”“蕊含章”“枝分蓋”及“子共房”等詞,摹荷之色、香、形,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色塵是佛教語,“六塵”之一,即眼根(視覺)所觸及的塵境。在詩人看來,周敦頤愛蓮并非賞其色彩炫亂,而是希企達到物我一體、一塵不染的人生境界。

宋代詩人因周敦頤而喜歡蓮花,栽種蓮荷,用以自勵自勉者甚夥。楊萬里曾任永州零陵縣丞,嗜好蓮花,集中咏蓮詩作多達十余首,其《寄題鄒有常愛蓮亭》曰:

道鄉先生有族子,卜築富川弄江水。更穿兩沼磨碧銅,分種芙蕖了秋事。一沼花白一沼紅,新亭恰當紅白中。此花不與千花同,吹香别是濂溪風。

道鄉先生即鄒浩,其族子鄒有常卜居近鄰道州的賀州富川縣,雅好蓮花,特種紅蓮、白蓮于兩沼,築愛蓮亭于兩湖之間以自標榜。“别是濂溪風”句,謂鄒有常愛蓮的精神與濂溪先生一脈相承,故曾豐《彼蓮之美》其四有“受知濂溪,愛莫助之。鄒子知之,久而敬之”的詩句。詩中之“鄒子”即鄒有常,亦肯定鄒有常愛蓮的雅好淵源于周敦頤。又南宋張栻《謝侯彦明惠白蓮栽》其二:“青鞋不踏遠公社,偶共濂溪嗜好同。”許及之《諸葛忠叟初逢家墊池中産雙蓮求予扁榜并作五言勉諸甥》:“我愛濂溪説,君能喜種蓮。”釋道璨《和余山南僉判清溪觀荷》:“濂溪愛花我愛葉,難將此意輕語人。”“中通外直真絶奇,一語能覺千古迷。二百年後誰傳衣,清溪滚滚通濂溪。”幾位詩人緬懷、效慕周敦頤,俨然以濂溪先生的傳人自居。


四、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

周敦頤没有中過進士,依舅父鄭向的恩蔭得以進入仕途,除短期做過京官外,絶大部分時間在州、縣地方任職。他爲官清廉自守、公正勤勉,主張“無欲”,提出“君子以道充爲貴,身安爲富”的人生理想與價值觀念,堪稱古代廉潔文化的理論倡導者與身體力行者。其《題瀼溪書堂》云:“芋蔬可卒歲,絹布足衣衾。飽暖大富貴,康寧無價金。吾樂蓋易足,名濂朝暮箴。”詩叙寫孔顔之樂,表達對功名與利益訴求的鄙棄與不屑,其中“飽暖”兩句,實爲周敦頤處理物質享受與精神趨求關係的座右銘,也是讀者正確理解周敦頤精神世界的信息密碼。其《任所寄鄉關故舊》一詩闡釋他安貧樂道的理念説:

老子生來性苦寒,宦情不改舊儒酸。停杯厭飲香醪味,舉箸常餐淡菜盤。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故人欲問吾何况,爲道舂陵只一般。

常人做官追求位高權重,周敦頤却“不卑小官”(朱熹語);常人生活追求大富大貴,周敦頤却“厭飲香醪”“常餐淡菜”。這種不同凡俗的爲官理念與生活態度正是其完美品格與操守的投射與映照。

關于周敦頤克己奉人、清廉處世,追求孔顔樂處的事迹,以他朋友圈中的詩人潘興嗣、任大中、趙抃、吕陶、費琦等所知最周,所頌最多。如潘興嗣《贈茂叔太博》曰:

心似冰輪浸玉淵,節如金井冽寒泉。每懷顔子能希聖,猶笑梅真只隱仙。仕傥遇時寧枉道,貧而能樂豈非賢。區區世路求難得,試往滄浪問釣船。

作者指出:周敦頤修身的目的不是像梅真那樣成仙、成佛,而是要像顔回“貧而能樂”,成爲垂範百世的賢者。正是因周敦頤的表彰,顔回在宋人心目中地位超過孟子,成爲僅次于孔子的亞聖,成爲宋人涵咏情性、修身悟道的楷模。潘興嗣對周敦頤的頌贊絶非一般客套與谀詞,作爲朋友,他對周敦頤的生活狀况了解殊深。其《周敦頤墓志銘》于此記載甚詳:

君奉養至廉,所得俸禄,分給宗族,其餘以待賓客。不知者以爲好名,君處之裕如也。在南昌時,得疾暴卒,更一日一夜始蘇。視其家,服禦之物,止一敝箧,錢不滿百,人莫不歎服。此予之親見也。

周敦頤的生活并不寬裕,妻子饘粥不給,却以自己的俸禄恤其宗族朋友。一次得疾病假死,復一日後方醒,潘興嗣爲其料理“後事”,翻檢家什,發現家中竟只有破箱一口,錢數十文,還“處之裕如”。任大中亦爲周敦頤好友,對其爲政“廉”的品格特别佩服,在題咏周敦頤遺迹的詩中褒獎有加。其《濂溪隱齋》曰:“溪繞門流出翠岑,主人廉不讓溪深。若教變作崇朝雨,天下貪夫洗去心。”其《再題虞部周茂叔濂溪》亦云:“公廉如古人,利禄千鍾疏”,“公心保如此,真爲廉丈夫。廉名似溪流,萬古流不休”。作者稱許周敦頤爲“廉丈夫”“廉如古人”“廉名似溪流”及“廉不讓溪深”,此以“濂水”喻“廉潔”,即魏了翁“擬求一勺水,浣我三斗塵”之意,將濂溪其人的廉潔之志表現得淋漓盡致。

作爲朋友,趙抃與周敦頤經歷了從合州誤會,到虔州釋嫌,再到終生爲友的情感發展過程。他爲政廉潔,不避權勢,敢在朝彈劾奸臣,被稱作“鐵面御史”,兩次與周敦頤同署辦公,故深知其人,姚勉《題廉泉》詩即有趙抃“于水取廉泉,于人識濂溪”的説法。從《全宋詩》所録《題周茂叔濂溪書堂》《次韻周敦頤國博重陽節近見菊》《寄永倅周敦頤虞部》《同周敦頤國博遊馬祖山》《次韻周敦頤國博見贈》等五首詩來看,趙抃對他的這位僚屬極其尊重,尤其欣賞其廉潔從公、恬淡超然的處世態度與政治品格。其《題周茂叔濂溪書堂》曰: 

琴樽日左右,一堂不爲泰。經史日枕藉,一室不爲隘。有莼足以羹,有魚足以鱠。飲啜其樂真,静正于俗邁。主人心淵然,澄徹一内外。本源孕清德,遊咏吐嘉話。何當結良朋,講習取諸兑。

詩寫周敦頤物質生活清淡而精神生活極其豐富,内心澄澈如冰,談吐高雅不俗,表達出欲與書堂“主人”互結友朋,共同研習的良好願望。基于以上緣由,南宋詩人多將周敦頤與趙抃相提并論。如胡寅《題永倅廳康功堂》:“千古濂溪周别駕,一篇清獻錦江詩。”胡矩《玉巖石刻》:“清獻濂溪二老仙,風流俯仰一時賢。”楊萬里《七字敬餞周彦敷府判直閣之官虎城》:“清獻濂溪兩賓主,崆峒章貢再赓酬。”詩中“崆峒山”“章貢臺”同爲虔州八境中的兩景,其中章貢臺爲趙抃、周敦頤在虔州爲官時所營造。兩人繼合州後,常于此臺上詩酒唱酬,故詩云“再赓酬”。

作爲宋人倡揚孔顔精神、廉潔從政的典型代表,周敦頤不僅被友朋所尊重,而且還贏得時賢與後人一致贊頌。北宋詩人中,蘇軾與黄庭堅堪爲代表。蘇軾雖與周敦頤無直接交集,但與其次子周燾往來甚密,情同兄弟。他在《故周茂叔先生濂溪》詩中對周敦頤推崇備至,前後三次稱呼其爲“先生”:“坐令此溪水,名與先生俱。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因抛彭澤米,偶似西山夫。”“先生豈我輩,造物乃其徒。”作爲“全德”的周敦頤,蘇軾最爲看重的是他的“廉退”之志,將他與不肯爲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并提,足見其仰慕與敬重之情。黄庭堅與其師蘇軾政治上同進退,愛憎多有一致。其《濂溪詩》并序同樣對周敦頤極爲仰慕,評價甚高。詩曰:“溪毛秀兮水清,可飯羹兮濯纓,不漁民利兮又何有于名”,“蟬蜕塵埃兮玉雪自清,聽潺湲兮鑒澄明。”作者以濂溪水之清澈澄碧喻指周敦頤心性脱俗,操守高潔。該詩序中對此表達得更爲具體細致:“茂叔短于取名而惠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聞茂叔之餘風,猶足以律貪。”稱揚其不貪圖名聲而鋭意實現理想,淡于追求福禄而重視得到民心,自奉微薄而讓孤寡獲得安樂,不善于迎合世俗而樂于與古人爲友。感受周敦頤清廉之風,足可讓人戒除貪心。可以説,正是經蘇、黄等文壇領袖的鼓吹,周敦頤在北宋士人中的形象異常光彩。

蘇軾表彰周敦頤清廉品格的詩早在北宋就産生不小影響。徽宗崇寧間的林焕讀過他的《故周茂叔先生濂溪》詩後,雖平素不擅寫詩,也跟着效仿,寫了《題濂溪》詩,表彰周敦頤的清廉之風,詩曰:

我來濂溪拜夫子,馬蹄深入一尺雪。長嗟豈惟溪泉廉,化得草木皆清潔。夫子德行萬古師,坡却廉退乃一隅。有室既樂賦以拙,有溪何減名之愚。水性本清撓之濁,人心本善失則惡。安得此泉變作天下雨,飲者猶如夢之覺。

作者踏雪訪察濂溪遺址,感慨“濂泉”清澈,連其滋潤過的草木亦清翠潔净,又以“水性”比“人心”,自云“溪泉廉”,又引蘇軾“廉退乃一隅”句,以此稱揚周敦頤爲政廉潔,堪稱“萬古師”。“安得”二句,由任大中《濂溪隱齋》“若教變作崇朝雨,天下貪夫洗去心”及楊傑《廉溪》“願持一勺去南海,直使貪泉千古清”兩聯化用而來,有異曲同工之妙。釋道潜是蘇軾的方外朋友,因蘇軾的原因,也對周敦頤充滿敬佩,其《周茂叔郎中濂溪》“了無川澤營,庶以廉自方”一聯,贊咏周敦頤淡于名利追求,崇尚清廉,企慕退隱,立意顯然受到蘇軾“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句的啟發。

南宋時期,朱熹與姚勉對周敦頤的清廉之志領會最深、評價最高。朱熹對周敦頤的推崇不僅表現在肯定其理學的開創性上,對其廉潔自律的爲政理念多有褒獎。其《周敦頤事狀》説:“(濂溪)自少信古好義,以名節自砥礪,奉己甚約。俸禄盡以周宗族、奉賓友,家或無百錢之儲。”“及分司而歸,妻子饘粥或不給,而亦曠然,不以爲意也。”謂其爲官清廉、樂善好施、生活儉樸而常懷孔顔之樂。這段話自潘興嗣、蒲宗孟給周敦頤寫的墓志銘轉述而來,同樣表達了朱熹對周敦頤克己奉人、廉潔爲官的無比敬重。比較而言,姚勉對周敦頤清廉品格的推重似超過其理學成就。他的《題廉泉》曰:

凛凛清獻公,盛德世所儀。當年章貢治,去止琴鶴隨。于水取廉泉,于人識濂溪。廉泉水之清,濂溪道之師。斯濂願力學,彼廉猶可爲。

詩原本贊美“鐵面御史”趙抃,第二聯分寫其知虔州時營造章貢臺的政績及琴、鶴不離手的雅好,第三聯寫趙抃對周敦頤的賞識。趙抃爲人、從政特别儉樸、清廉,尚且如此,這是加倍的寫法。最後四句,作者推許濂溪爲“道之師”,廉泉爲“水之清”,表達希企周敦頤之清廉,引爲榜樣的願望。姚勉爲官任上,兩次鬥奸相,兩次被罷官,其忠耿受到朝野稱贊。方逢辰稱他“磊落有奇節”,文及翁稱其“憤世嫉邪,排奸指佞,磊磊落落”“生而存,不隨死而止”。姚勉的這種凛凛奇節顯然與他以濂溪爲“道之師”有密切關聯。


五、濂溪一賦在,座右不須銘

大巧若拙的處世哲學思想早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老子》第四十五章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西晋潘岳有所謂“灌園粥(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爲政也”,意即這也是我這個“蠢笨”之人的政事,暗喻把澆園種菜作爲自己(拙者)的政事。受老子哲學及潘岳理念之影響,周敦頤在《拙賦》中更明確地提出自己的爲政處世觀: 

或謂予曰:“人謂子拙。”予曰:“巧,竊所耻也,且患世多巧也。”喜而賦之曰:“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勞,拙者逸;巧者賊,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嗚呼!天下拙,刑政徹。上安下順,風清弊絶。”

賦寥寥六十餘字,彰顯出作者爲人爲政“以巧爲耻,以拙爲榮”的思想。在他看來,巧代表虚僞,不誠實,拙則表示真誠謙虚,實事求是。周敦頤從思維、行爲、道德及結果等維度,將“巧者”與“拙者”進行比對,認爲只有“天下拙”,纔能做到朝廷政令暢通、社會風清氣正。

周敦頤以巧爲耻、以拙爲榮的思想得到宋人的普遍認同。他在任合州(今重慶市合川區)僉書判官期間的好友何平仲在《全宋詩》中所存三詩均爲題贈周敦頤所作,其《題周茂叔〈拙賦〉》詩曰:“僞者勞其心,關機有時阙。誠者任其真,安知拙爲拙。舍僞以存誠,何須俟詞説。”詩人以“僞者”與“誠者”兩相比較,痛批奸詐之人機關算盡,結果適得其反,而誠信守實之人任其自然,并不以爲愚拙。全詩實爲周敦頤《拙賦》的詩意闡釋,是對周敦頤以拙爲榮、“舍僞存誠”處世智慧的重申與高揚。何平仲因此對周敦頤品格極其推崇,他在《贈周茂叔》詩中説:“竹箭生來元有節,冰壺此外更無清。幾年天下聞名久,今日逢君眼倍明。”贊其節操挺拔似竹,胸懷冰清玉潔,爲人清廉正直,名滿天下。

南宋嘉許周敦頤“以拙爲榮”者甚夥,其中以曾任永州零陵縣丞的楊萬里爲代表。也許是地緣上的關聯,楊萬里多次對曾在永州任職的前輩周敦頤表示敬佩之情。他的《寄題劉巨卿六咏》其三《拙庵》曰:“天下無個事,巧著事便生。濂溪一賦在,座右不須銘。”周敦頤的《通書》開篇即提出“誠者聖人之本”的倫理思想,詩人則終身服膺“正心誠意”之學,把讀書之室命名爲“誠齋”,用以明確自己的志向,爲官居家無不將《拙賦》奉爲圭臬,視爲座右銘。劉克莊雖官至高位,亦喜讀《拙賦》。他在《挽黄拙軒》詩中説:“曠懷無事可攢眉,高興成章不捻髭。愛殺元公爲□賦,笑他平子作愁詩。”攢眉,即皺眉,表示不愉快;捻髭,即手捻髭鬚,若有所思貌。詩人贊頌黄拙軒不以得失爲懷,效仿周敦頤《拙賦》中的曠達自適,嘲笑張衡成天只知賦《四愁詩》而唉聲歎氣。劉克莊在該詩中雖寫的是他者,實際上表達的是自己的喜好,其《先儒》“康節易傳于隱者,濂溪學得自高僧”的詩句就是這層意思。理宗時期詩人許月卿《星學》詩云:“星學精微蔣逸堂,濂溪一賦見行藏。樓高照眼銀溪水,萬籁無聲月印窗。”詩中“一賦”即周敦頤的《拙賦》,“一賦見行藏”,指《拙賦》映照出周敦頤政治的出處或行止,即《論語·述而》所云“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居官思想。許月卿受學著名理學家魏了翁,治政廉肅,人稱“鐵符”。與奸臣賈似道不合,歸故里以閉户著書,故以“濂溪拙”自許。他的《暮春聯句九首》其五即夫子自道:“我似濂溪拙,人嗤凝式風”,“逍遙吟弄趣,灑落霁光胸”。除此以外,韓元吉之子韓淲云:“我雖懦不武,憤世能激烈。庶無忝所生,願賦濂溪拙。”李昴英亦曰:“尚友周濂溪,拙矣謀身策。”兩者均表達出對周敦頤以拙爲謀身之策的向慕與追隨。

《拙賦》的寫作時間,一般認爲在周敦頤晚年任職永州之時。周敦頤去世後,宋人在永州通判廳後庭營建“拙堂”,將《拙賦》勒于堂中石碑,以爲紀念。南宋初永州知州胡寅拜谒拙堂、閲讀《拙賦》,感慨繫之,遂改“拙堂”爲“康功堂”,賦《題永倅廳康功堂》詩曰:“政拙催科永陵守,實賴賢僚相可否。邦人復嗣海沂歌,倉廪雖空闾里有。”他提出做人要“拙”,爲政更要“拙”,這一理念顯然受到周敦頤思想的沾溉。宋元以來文人不僅寫詩吟頌、稱揚周敦頤之“以拙爲榮”,更以“拙”相標榜,以“拙”號其齋、名其集、題其園者不勝枚舉。如宋代林之奇的《拙齋先生文集》、張侃的《拙軒詞話》,元代王寂的《拙軒集》、《拙軒》詩,明代朱祚的《拙齋漫稿》、蕭良榦的《拙齋筆記》等詩文集、詞話、筆記、札記。清代承任自號拙齋先生,詞學大家張惠言嘗撰《承拙齋家傳》。明正德初官場失意還鄉蘇州的御史王獻臣,題其私家園林曰“拙政園”,嘉靖間文徵明依園中景物繪圖三十一幅,各繫以詩,并作《王氏拙政園記》。凡此等等,均表達了歷代士人群體對周敦頤以拙爲巧爲榮的的歷史記憶與文化诠釋。

綜上所述,周敦頤畢其一生自覺躬身笃行儒家的價值理念與道德人格,以其卓越的君子風範爲兩宋士人所景仰,堪稱宋人涵咏心性、砥砺品格的道德楷模與人格典範。雖則當時政界、學界大人物除趙抃“薦之于朝,論之于士大夫”(黄庭堅語)外,鮮有人提及周敦頤,以至方回《送宋昶明仲湖州學録》有“我嗟半山學,不識濂溪周”之類的感歎,然包括北宋在内的兩宋詩人寫詩緬懷周敦頤其人,題咏與周敦頤有關的遺迹遺址,很好地彰顯了周敦頤的人格精神與聖賢氣象,表達了宋人在踐履君子人格時追尋典範的嘗試與努力。周敦頤在兩宋具有持久的人格魅力與範式意義,即使在北宋也并不寂寞,潘興嗣、蒲宗孟、趙抃、程師孟、傅耆、吕陶、何平仲、任大中、孔平仲、楊傑、李大臨等友人無不在詩中對其推崇備至,就連蘇軾、黄庭堅等文學大家亦對其十分敬佩與景仰。南宋吴龍翰有詩對周敦頤人品、氣節,乃至理學成就進行系統論述:“吾祖曾師雲谷仙,讀書直下悟蹄筌。道參太極本無極,易論先天與後天。綠遍春風窗外草,香浮夜月沼中蓮。派分一勺濂溪水,道統綿綿萬古傳。”據該詩題目,吴龍翰的“先曾大父”即詩中的“吾祖”于孝宗淳熙三年(1176)嘗師從雲谷仙朱熹,朱熹是二程的四世傳人,而二程又曾師從濂溪,故詩人自豪地説“派分一勺濂溪水”,以示自己的家學淵源有自,凸顯濂溪之學延綿不絶。全詩叙寫濂溪風、濂溪草、濂溪蓮、濂溪水,發掘周敦頤“無極而太極”的宇宙生成論思想及《易經》先天學思想,比較全面地總結了周敦頤心性、人格的完美及理學所達到的高度與深度。柴中行《敬題濂溪先生書堂》其一更是高屋建瓴地説:“斯文傳墜緒,太極妙循環。希聖誠何事,懷哉伊與顔。”推許周敦頤繼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後,“得聖賢不傳之學”,傳承伊尹、顔回等古代先哲君子之風,振興禮樂教化于千年湮没之際,闡明宇宙從無極而太極,以至萬物化生,生生不息過程的偉大成就與突出貢獻。周敦頤的人品應屬一流,是兩宋士人當之無愧的典範。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中國古代文學與社會文化研究基地)
(本文刊於《新宋學》,注釋略去,引用請以本書爲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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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學》
王水照、朱剛主編
復旦大學出版社,202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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