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父亲，我的精神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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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崎事件，前十年与后十年（上）
家父一直坚信自己是一位优秀的党员。
虽然家庭成分不算理想，但是，早在西南军政委员会进入和驻留重庆时期，他便服务于这个机关的后勤工作、入党。算是投身革命了。
他没有太多爱好，平常习惯在书房看书，去后院散步，或者唤我在书房闲聊战争和历史。
我们每次愉快的闲聊，总会拐入国共内战的胡同。
随即，为解放军到底是靠小米加步枪加缴获蒋匪帮武器赢得战争，或是靠苏俄、朝鲜源源不断支援军火赢得战争，我们唇枪舌剑，互不相容。
说到激动得连母亲也劝不住时，他总会扯开地图，在山东、东北或内战三大战役战场比划着。
这时，家父如有神助，用着老领导的口吻，给我宣讲关于运筹帷幄和用兵如神的故事。
他侃侃说道，我百口难辩。
好不容易我上了大学。在图书馆和单位资料室看了更多的杂书，在寒暑假无数次叠被当战场，撒开棋子做兵棋推演后，我决定反驳他。
一次照旧的闲聊，我在他的藏书里找出一本文史资料，上面记载有建新公司的故事，也有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粟裕的一句话：
华东战场，特别是淮海战役的胜利，离不开华东民工的小推车和大连制造的大炮弹。
他瞪我好几眼，闭目养神，不冷不热间总是忽然愠怒：
出去！
后来每次闲聊，结果多是如此针锋相对，不欢而散。
母亲冷眼旁观，最为明智：
你们谈不拢又要谈，每次谈完又破坏心情，何苦？不如不谈。
当然，只要不说国共内战，我们闲聊总还是可以找到很多有趣的话题。
尤其说起满清末年、军阀混战、八年抗战、山西老家，诸如直奉战争、中原战争、武汉会战、太原会战和重庆陪都往事，家父总可以说出很多我在书上查不到的往事，确实让我颇感新鲜。
后来，我大学毕业、工作、有了孩子。
孩子喜欢看小鹿斑比、米老鼠和唐老鸭这类动画片。
家父每每晚饭后喜欢去大院后山散步。但是，如是看到正在播放这些动画片，他会着迷地泡好茶陪着孩子守在电视机前。
我知道，他全神贯注沉浸在剧情里，是在回忆着他在陪都重庆的儿童时代。
那时，重庆也要放映米老鼠和唐老鸭。
抗战时期，我的曾祖父和祖父兄弟们都在重庆南泉的抗战金融部门工作。隔墙相邻，便是一所美军军营和机关。
据说，美帝大兵们总喜欢用露天放映米老鼠和唐老鸭动画片，以及糖与水果收买孩子们的欢心。
记忆中，家父熟悉英语。他平时喜欢唱歌，却并不喜欢唱人们颇为喜欢的俄罗斯民歌，反而对陌生的欧美民歌情有独钟。
所以，我一直怀疑家父在童蒙时，肯定近水楼台上过美帝大兵的当。
果然，家父说起朝鲜战争时，就会说起西南军政委员会时期，那些朝鲜战场下来的老兵老将们对朝鲜战争的评述。
他说起的中途岛海战、珊瑚海海战、轰炸东京，美军所到之处，总是气势恢宏、无比神勇。
他说的朝鲜战争，既有美军铺天盖地的飞机、轰炸，也有诸如长津湖、砥平里、华川突围以及白马山和上甘岭的血战。
说者无心，却多多少少影响了我对黑白电影《奇袭》、《上甘岭》、《英雄儿女》的正确观感。
父亲工作很早，业务谙熟资格也老，虽然职务工资、职称工资颇高，却历来没干过正职。如此战战兢兢、克己奉公，直到退休。
那时，台海相通已经二十年了。
退休后，他这才想起早些年曾经找上家门，却被他托辞推拒门外的，先曾祖父在铭贤学校的那些已近暮年的门生、故旧。
铭贤学校是山西晋商投资和美国庚子赔款联合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也是当时山西最为出色的学校，早年，为国共两党、两军培养了很多高级将领。
先曾祖父曾经参加筹办铭贤学校，长期担任学校学监直到国共分流。晚年，先曾祖父在重庆感叹一生心血，大半都耗在了铭贤学校。
所以，说起铭贤学校，别说家父，至今连我都是倍感亲切。
家父是长孙，是先曾祖父门生们唯一认识的人。然而，再到想起联络那些失散已久的亲友时，已经时隔多年。
遗憾，时不我待。一、两封家书之后，长辈们不断仙游。
于是，家父兴致勃勃计划数次约好亲友一同回祁县、平遥访旧，也只好一推再推。
2005年，清明，家父携我一同前往重庆井口拜祭祖辈。
拜祭完毕，家父与我在坟前席地而坐，就着一瓶矿泉水，随意漫谈。
这时，无论说天说地说我辞去公职四处奔波，家父总会宽容一笑。
那天，家父兴致颇高便说起抗战时，祖母携带他与二叔向重庆迁徙往事；说起抗战结束后重庆不算太坏的生活；说起后来的重庆镇反、武斗。
1967年6月以后，重庆反到底派和8·15派持枪操炮，武斗越发血腥、炽烈。
家父登高望远，遥指沙坪坝说道，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你想象不到，有好多年轻人搞武斗打内战，糊里糊涂死了，就埋葬在沙坪坝公园。
抗战之后又内战，十多年战乱，我们祁县上百口一大家人，如今远离故土、漂泊失散。清明拜祭，不过我们父子二人。
话毕，风吹松林，荒草窸窣，春寒彻骨。
家父提着塑料袋默然收拾坟前空瓶，唤我离去时，一路若有所思，再无言语。
拜祭祖辈次年，家父病危，病日臻，既弥留。
我与小妹守护病床，想起家父一生努力，却结果郁郁，伤心难免。
偶尔，家父短暂醒来，往常清健不再，声音虚弱说的都是他童年的趣事。我这才知道，他在婴儿时，便由祖父抱着受了基督教洗礼。
我不知道他到底信仰基督，或是信仰马列。
那时，他如清醒时遇到护士打针，总是打起精神，用虚弱的声音致谢：
麻烦你了。
病危抢救时，家父忽然神清气爽地醒来，他最后目光如此依依不舍拥抱着流泪的他的家人、弟弟和子女们，却断断续续唱起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
英文歌词，旋律空灵、深邃。
这是一首唱诗。
那一瞬间，我嚎啕无声，泪如雨下——我们这一代人的父亲，确实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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