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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 陈新华:中学留给我痛楚的记忆

陈新华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陈新华,1949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市人,1968年下乡插队,1982年毕业于牡丹江师院,2009年退休于东北石油大学,教授。大庆诗词协会会员,三亚专家诗社社员。发表诗歌,散文多篇。

原题
花  祭



作者:陈新华



三九隆冬,我徜徉在宝岛三亚的一个生活小区里。
 
这里是春之乡,花之都。花们高低掩映,错落有致,流光溢彩。高空是红花的世界,木棉花挑起大红灯笼高高挂,火焰花举起一束束火炬,烧红半个天空。低空则为紫色花的领空。三角梅是花中皇后,飘着的是片片璀灿霓霞,垂下来的是条条奔泻的花瀑,平铺着的是锦锻丝绸,富丽堂皇。开得恣肆,奔放,热烈。紫荊花飞旋的花瓣千娇百媚,引来蜂蝶无数。槐树的小黄花在紫云中不时向你抛来媚眼,黄蚕花也赶来附庸风雅。低处又是一番风景。朱蕉穿着艳丽的大红晚礼服,一字排开,是一场盛大晚会的节目主持人吧?琴叶珊瑚簇着朵朵小红花,象一顆颗小星星逼着你的眼。蓝花草排着整齐的队伍,扬着蓝紫色的小脸正等你检阅呢!
 
微醺中,我知花心,花通我意,花便从眼前走到我心上,心中只有花,花人一体,人仿佛重返青春了。突然,一个思念将我带到那个贫穷为荣的时代。那时,养花赏花都被看作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明令禁止。父亲养了十年的柳桃,高丈许,开花时足有百十朵,香飘半条街巷。因为害怕造反派抄家生出事端,父亲忍痛割爱,亲手砍掉了。中学语文课本《紫藤萝瀑布》中,生长了几十年的紫藤萝花的荣衰,反映的也是“阶级斗争为纲"给百花带来的灾难。
 
当政治的暴风骤雨去摧毁民族的花坛时,那破坏力就是毁灭性的一一毁灭一个民族的未来。当年报纸用“摧枯拉朽″来形容文革的影响力,其实残杀虐杀的都是民族未来之花。而“枯"和“朽"又恰恰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青春之花被扼杀的地方一一黑龙江省肇东一中。当时,它是省十所重点中学之一,师配国家之精华,生聚五县(肇东肇州肇源兰西青岗)之英杰,少年才俊无不翘首仰望,家长心中,则不啻是县城里里小清华。然而1966年的春风却变成了虐杀校园百花的飓风妖风毒风!
 
运动初期,一切尽在县委,校党委操控之中。县委将运动范围划定在文化教育卫生界,还派了工作组进驻。校党委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总纲之下,矛头直指普通教师和学生。其步骤是先调档案,依据家庭背景将师生划分为左右派,再在右派中确定先后批斗顺序。而后抄家抄宿舍,从日记等个人隐私文字中搜寻罪证,进而以大字报形式揭发批判,召开批斗会斗倒斗臭。密谋于暗室,点火于学子,恶意挑动群众斗群众;先定罪,后取证,以整人为核心的政治运动被发挥到了极致!而被迫害者的公民权,生存权被彻底剥夺,生命权受到了严重危胁!
 
最先放倒的是育花者。我不得不为培育我们成长的恩师们先写上沉重的一笔。数学权威赵大创首当其冲,成了祭旗的祭品。罪状是他在日记中大写特写反动黑诗: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社会主义阳光灿烂,哪有风和雨?哪来的愁?分明是与共产党为敌,与人民为敌!“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太不自量力了!我们就要先拔了你这棵高草!赵老师是个跛脚,擒之如鸡,斗之如鼠。很快便斗散了架子,斗到了医院里。陆游的《卜算子  咏梅》成了赵老师的反动黑诗,陆游若有灵,情何以堪?什么,天理难容?只有造反有理! 
 
校医王学佐有历史问题,校医室有鬼,抓!谁知学过解剖,见过死尸的大医生却是鼠胆,当天便喝了毒药,自绝人民!自绝党!这种人死了也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果然有人在他尸体上恶狠狠踢了几脚!人性之恶得到了最大膨胀,最大发挥!
 
最惊心动魄的是捉黑帮了!那天傍晚,一个身穿黑衣服臂带红袖标的人发一声喊:“抓黑帮分子刘文田去!"率先跑出校园,一群人“嗷"的一声随之冲了出去。明明是一群精挑细选出来的白面书生,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群饥饿的野狼!教导主任刘文田一家人正在吃晚饭,黑的人一把夺过年近六旬魂不附体的老主任手中的饭碗,“叭"地一声摔到地上。“哇………"五六岁的小孙子哭声划破夜空,撕心裂肺。“走!"黑的人扯着老主任的衣领,硬是拖出了屋子,拖到院子里。“打倒刘文田!"口号声如狼嚎阵阵,几只黑手同时伸出来,有的揪头发,有的扯衣服,提起趴在地上的老人,更有人挥起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小巷里发出阵阵惨叫,地上留下殷红的血!那是暴徒永远的历史罪证!
 
物理老师万林因为“站错"了队,被罚站高凳认罪。“说,你有罪没有?″"有,我有……"万老师哆嗦成一团。“我让你有!″打手举起板凳腿便砸了过去,“妈呀!″“噗通!"万老师登时右肘断裂,摔倒在地,昏死过去……打手把万老师拖到走廊,还唾了一口。
 
随着运动的深入,造反派的矛头直指当权派。当初他们对付普通教师的套路,又被实施到自己身上!是历史和他们开的玩笑吗?一次暴雨过后,操场成了一个大池塘,一伙造反派把书记王广俊推到池边,让他跪下向毛主席请罪,待这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真的跪下来叩首时,一只大水靴猛然踩到他的头上,将老人硬生生踩到水里,足有三五分钟才抬起脚来。老人的脸上,鼻孔里,口里全是黑乎乎的泥水!
 
这些扭曲的灵魂对花朵的摧残,同样毫不手软。全校十二个高中班六个初中班有近二十位学生被揭发批判。而其罪名多为思想反动,即“三反”,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证据是血统论为核心的逻辑推理,即“老子反动儿混蛋"。有的甚至因其祖父,堂伯,舅父的历史问题成为右派。古代社会有连坐之罪,诛灭九族之罪,但那都指当下所犯之罪。如今所谓上代,上上代的历史问题(是问题,不是罪行),却诛连后代,这种虐杀之残忍,真真是“史无前例″!我自己被迫害的经历就是典型的案例。
 
班级团支部秉承校党委指示,将学生按家庭成份及亲属历史背景大排队,全班四十余人有二十多人成为右派学生。占比为百分之五十。以此类推,全国应有一半人口成为反动派。我因成份高及祖父历史问题成了第一个刀下冤魂。
 
这一切,我当时一概不知,知道的是祖父在农村老家平安无事,父亲在工厂安然无恙,且因擅长书法,被调到机关专职做关于文革的宣传工作。当时自定的角色是看客。虽成份不好,但与共和国同龄共成长,从家庭到学校,受到的都是爱国爱党爱社会主义教育。政治表现有目共睹:初中三年先后任宣委,学委,班长,多次被评为校优秀学生,校优秀学生干部。学雷锋做好事无数,三年三个冬天日日凌晨第一个上学,顶风冒雪,从城东北来到大西南,为班级升炉火。母亲则半夜起床为我生火造饭。还有,我性格懦弱,从未与人有隙,人称“陈姑娘"。记得小学时班里一混混曾在课间跨到我背上,拿我当马骑,我忍气吞声。如今与班内同学和睦相处,决无个人恩怨。

阶级斗争的皮鞭是不讲人性的。当我看到那张批判我的大字报时,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强撑着一字一字地看完,那一字字就如一支支毒箭射到我心上。我泪水模糊了。

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首条罪名,说我是一颗社会主义的定时炸弹!罪状是我学习刻苦,成绩突出,是地主阶级的本性使之然。其次一条,是我曾经的朋友“揭发"的(此人早已离世),说我下乡铲地一锄头铲掉四株社会主义玉米苗,留下的是资本主义的蒿草,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又何其毒也!上纲上线的本领连历史上的东厂,国民党的军统都自愧弗如!

那时,曾经可爱而又神圣的校园在我的眼里一下子成了妖孽橫行的魔窟!我沐浴知识阳光雨露幸福成长的教室则成了谣言制造工厂,制造冤狱的黑公堂!黑公堂也要问问口供,如今连口供也不问,直接定罪!我知道,未满十六岁的我,埋葬青春之后,唯一去向是劳改农场,曾经的右派分子的归宿。

此后的日日夜夜,我如行尸一般上学放学,所遇到的目光,多数是回避的,也有冷漠的,鄙视的,憎恶的。直到毕业前的二年半时间里,绝大多数人没有用黑眼仁看过我,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课堂上的学友,球场上的球友,课下的知交,还有曾经的发小,几乎都把我当成了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谋主们则高傲着根红苗正的嘴脸,阴冷可怖。我知道,他们正在捕捉下一个绞杀的对象!

我更知道,肇东一中所有被迫害的育花者,被扼杀的青春花,在那段被黑暗吞噬,没有温暖,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岁月里,心都在滴着血!剥夺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从精神上残杀虐杀,有甚于从肉体上杀人,让人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啊!而操控这一切的黑手竟是我最崇拜的当时的党团组织!

我成了班里的弃儿,永远是被侮辱与被践踏的。下厂学工,我一个人被分配到翻砂车间,一身灰,一脸黑证明着我的政治地位。下乡劳动,我高烧,眩晕,呕吐,一个人徒步二十里回家,没有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关心的眼神,没有得到半点温情!我的青春就这样活生生被扼杀在疯狂和冷漠中!还好,劳改农场的大门对我一直紧闭着。是后来党中央下发的《十六条》救了我,也救了千百个育花者和千百朵鲜花。哦,这场运动整的不是人民群众,而是所谓“走资派"!地方党团组织执行的竟然是一条背离中央《十六条》的错误路线!(今天看《十六条》也是错误的)
 
让我欣慰的是,人间自有真情在,大串连时,张福林,陈月琴,王桂兰三同学去北京,竟然主动带上了我!我们在北京住了一个月,参加了毛主席第七次和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活动。三位同学凭的不仅是人性中最耀眼的优秀品质一一善良,更有不惧黑暗,不惧迫害的勇气!这足以证明底层同学对我的首肯。还有,我心中的学子明星,最富有人格魅力的钢铁造反团团长周宝成,破例接纳我入团,还让我参加了团报编辑工作,一方面将我保护起来,免受血统论鹰犬的伤害,一方面为我日后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们和他们送给我的温暖让我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并转化为我活下去的勇气。
 
现在回头再看看那些运动的悍将们,又何尝不被扼杀了青春?他们生活在打砸抢斗的中心旋窝里,挖空心思去整人,坏人,坑人,哪里还有时间读书学习,汲取知识的营养?粉碎“四人帮”后,又时时刻刻战慄在清查“三种人”的风口浪尖上一一当然,这是他们制造罪孽必须付出的代价!而青春之花也就因了这炮灰的角色而被扼杀!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那些受到迫害的老革命家,艺术家,科学家早已被平反,恢复了名誉地位待遇,而教育界中这些曾经遭受迫害的普通师生却无人问津。那段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历史也渐渐湮灭于太平盛世的轻歌曼舞与浅斟低唱中。那些制造罪孽的运动悍将们依然高昂着头颅,甚至将脸上的血污保留至今,从未擦拭一一对自己的罪孽仍然“无怨无悔"!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白纸黑字将文革定性为“浩劫"“动乱″,他们却拋出“文革性质未定论″“整人有理论"“被整活该论",混淆视听,以维护自我形象。悲哉!更有甚者,利用人们对曾经欲演欲烈的腐败现象的积怨,公然为文革翻案,再次祭出“橫扫"的大旗,妄想将十四亿人民重新推入那场万劫不复的灾难中。借用一句文革语言,其居心何其毒也!
 
今赋文为花祭,既奠那些当年被迫害的育花者,又祭自己的青春,祭那一段峥嵘岁月,同时感恩还我生存权、公民权,还人性于人间,还中华文化于民族的邓公,胡公等一代伟人。且留与考民生者汲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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