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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成小秦:父亲与他的同学和同事

成小秦 新三届 2020-04-19


学者档案


成小秦, 1951年出生于河北秦皇岛,1954年随父亲调西安,1964年考入西安外国语学校。1969年春,插队麟游县桑树塬公社,务农三年,1972年春,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入陕西师范大学外文系读书。1975年毕业留校教书,1978年赴英国留学,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此后十多年,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机构从事翻译。1995年调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书至今。


原题
父  执
(下)



作者:成小秦  



河马文艺社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外文专业出身,因他填写学历“清华外文系肄业”,近不惑之年,读父亲自述,才知他早年学工,立志当教授或工程师。 
   
据父亲发小说,父亲从小酷爱文艺,读小学(西安第一实验小学)时,在班级很活跃,爱好文艺,为班级壁报写小诗,尝演话剧,后来,还当上小学话剧团团长。 
   
1940年代初,父亲考入西南联大工学院,先后学电机与土木工程。我想,他选学工科,恐受家族影响,因为,祖父祖母族人多习理工科。抗战胜利后,父亲遵张奚若先生建议,转清华大学外文系,继续学业。弃工学文,闲暇时间多,社会活动亦多。据父亲著《清华纵横》,1946年初,复员艰难,清华园荆棘丛生,到处瓦砾,触目一片凄凉。当此之际,校园社团纷纷成立,体育会、壁报社、团契、读书会......同学们一起学习、游玩、工作;《原野》《清华人》《錬》等壁报贴出工作报告、读书笔记、生活检讨,以及时局评论等。 
   
民主氛围,又唤起父亲的热情,代表班级加入学生自治会,组织同学投身民众识字班,工友夜校;经好友介绍入“炼社”,社友多为工学院同学,纵论时事,办“炼”壁报,组织旅行和晚会;编辑出版《清华旬刊》。
 

父亲在清华大学社团聚会慷慨陈词 

   
1947年4月,父亲组织“河马文艺社”,以研究文学为宗旨,社友为同班同学:黄祖民、聂文杞、杨志一、郭利仁(姜海)、周颖如、何瑞珠(何田)、章仰勋、范德一、胡秀瑞(季庄)等。
 
1949年4月,河马文艺社友最后一次团聚,便各奔东西,时父亲已进入冀东解放区 
   
千禧年伊始,我的工作生活压力减轻,便根据河马文艺社友通讯录,查寻父执。因年代久远,人事变故,通过信函和电话查找,久寻不得。
 
父亲笔记本附河马文艺社友邮址 
   
得知何田(何瑞珠)仍执教北大,通过北大英语系的朋友,获何阿姨邮址并通信。读罗荣渠教授著《北大岁月》,始知周颖如是罗教授夫人,在网上检索,查得周阿姨的邮箱并留言,不久即得回复,此后,我们通过电邮交流。2006年立春,与周阿姨约好,2月8日,去中关园46楼(北大化学楼附近)拜访。屋里光线暗淡,藏书颇丰,阿姨说,大多是罗叔叔的藏书。她从书架拿出相簿,指着旧照片中人物,回忆先父及河马文艺社往事。 
 

河马文艺社活动,(左一)父亲 


河马文艺社活动 (左二)父亲;(左五)黄祖民 

   
周阿姨供职于商务印书馆三十多年,任资深翻译和编辑,曾组译、审校不少史学名著,如《罗马史》、《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及《光荣与梦想》等。她得知我在中翻公司工作八年,就与我聊起熟人,兼评译界现状。聊起罗叔叔,我说读过叔叔的文章和书籍,非常钦佩,她指着墙上罗叔叔遗像,说起叔叔坎坷的一生,我起身,向遗像三鞠躬。我们一直聊到黄昏,周阿姨说,等她联络好河马文艺社友,大家见个面,让他们回忆与景晖的交往。我告辞时,阿姨从书房取几本书赠送,有罗叔叔论现代化专著,以及阿姨的译著。 
 
罗荣渠著作

周颖如与魏、周合译《林肯传》 
   
三月初,周阿姨电话告,那个周末,去杨志一家聚会。那天,我一早出发,在东直门外一带边问边找,找到呼家园小区18号楼,敲开家门,杨叔叔见我笑言:“长得像景晖!”其他客人尚未到,我与叔叔聊起来。他说:“(19)48年暑假,与景晖分手,再没见过,五十年代初,文化部开会,见到你祖父,打听景晖的情况,65年,写信过去,久久不见回复。”我说,当时,父亲在省委办公厅工作,天天早出晚归,又处政治斗争的漩涡,动辄得罪,1957年后,除起草文件,写检讨、交代,很少写信,更不著文。杨叔叔叹息连连。 
 
杨志一1955年5月21日函

杨志一1965年8月8日函 

   
不久,周颖如、郭利仁和范德一陆续赶到。周阿姨说:“何田有事来不了。黄祖民去香港了。”他们落座,便问起先父。我讲了父亲1949年后的经历,尤其是“文革”蒙冤,大家都唏嘘不已。杨叔叔说:“景晖人太直,不宜从政,在清华,参加学生自治会,或其他场合,直言不讳,人称‘大炮’!” 
   
说起1952年初,父亲途经北京返陕探亲,郭利仁(曾任职外交部美欧司)说,去景晖下榻的饭店会面,聊起“山那边”。 郭问:“(19)48年那会儿,大家都唱‘山那边’如何如何,‘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那边情况到底如何?”父亲指着桌上的台灯,说:“你们看到的,是有光的地方,我却看到背光的地方。” 
   
我们漫谈时,阿姨在厨房忙着,临近中午,一桌饭菜端上,大家入座,边吃边聊,从1940年代末,向往自由民主,聊到文革,571工程纪要,《晚年周恩来》,父执辈两头真,临近黄昏,与叔叔阿姨握手告辞。我打的把郭叔叔送关东店北街13号楼(外交部公寓)。年前,叔叔不慎摔跤,正面趴下,将门牙摔断,双腿受伤。叔叔邀我上楼,我看他气喘吁吁,就劝他回家休息,改日再聊。 
   
那次聚会不久,5月初,接周阿姨电话,说杨志一叔叔1号辞世。人生无常如此!杨志一,湖南芷江人,侗族,先后任职《文艺报》《文艺教育》及《文艺研究》,勤于笔耕,发表百多篇诗和散文。 
   
河马文艺社友中,1949年后,与先父重逢的唯有聂文杞。1965年11月下旬,聂叔叔再度出差西安,周末,访成家老宅,见家中五个孩子,不免感叹一番,因他只有一个女儿,名聂梅,后留学日本。1980年代初,聂叔叔提及成家五个孩子,还感慨一阵。
 
父亲与聂文杞在省委招待所(原高桂滋公馆) 
   
1950年代中期,聂叔叔就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迻译阿契尔《剧作法》、哥尔多尼《善心的急性人》、尼尔《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传》等。1970年代末,叔叔调武汉大学外文系,讲授《英国文学选读》,据学生描述:初夏午后,讲台上一位神情淡淡的老先生,低声咏哦《贝奥武甫》......

2011年四月初,聂文杞先生去世。这时候,樱花正盛放,风起时,雪白淡红的花瓣漫天飞舞,整个武大都在下雪,“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我听见聂先生低吟:When April with his showers sweet with fruit(张箭飞《一片雪》武汉大学报) 
 

聂文杞与吴钧燮合译戏剧理论名著《剧作法》,一版再版 

   
与父亲关系密切的社友,除杨志一、聂文杞外,还有黄祖民。父亲《自述》言:“当时,我的好朋友多是民青或地下党员。黄祖民和吴时生都曾表示,希望我参加组织,但自己‘清高’思想作祟,不愿放弃自由散漫的生活习惯。”自1950年代,黄叔叔工作调动频繁,先后在全国学联、天津工业部、新华社工作,经常出国。“文革”之后,又调往香港,创办著名杂志《紫荆》,退休后笔耕不辍,翻译戏剧达40多万字。黄叔叔于2016年夏去世,未及拜见,憾甚! 
 

黄祖民,酷似乃兄黄苗子 

   
书至此,不禁感慨!河马文艺社友大多学有所成,各尽其文艺之才,而父亲一生好读书,喜文艺,却不幸卷入政治,殁于动乱,未尽其才,也不及目睹青年时追求的光明,悲夫! 
 

2018年5月草

纪念河马文艺社创建七十一周年

2020年2月修改



少年能几时魏伯与姚伯



   
自1950年代中期,每逢过年,魏国柱伯伯与姚德祥伯伯必来老宅(西梆子市街63号),三位老友欢聚上房西屋客厅,饮茶聊天至饭时。“文革”期间,魏伯与姚伯沦为“黑帮”,1971年初,先父遭迫害故去,聚会遂止。动乱结束,魏伯与姚伯相继获平反,过年必来老宅探望,直到耄耋之年。 
   
1930年,先父就读西安第一实验小学,与魏伯认识,结为好友。小学毕业后,两人相约考入西安第一初级中学,又与姚伯相识,三人结义,几形影不离。魏伯说:“那时,放学后我俩常去老宅,一起做作业,成伯与伯母待我们如子侄,吃了晚饭后才回家。” 
   
1939年夏,先父与魏伯又相约就读西北农学院附属高中(位于武功)。1942年,父亲投考西南联大电机系,魏伯考入西北工学院纺织系,两人才分手。 
 
先父(三排左一),魏国柱伯伯应在合照中,待辨认 
   
魏伯父亲早年加入中共,1940年代中期,被当局被捕,惨死狱中,家境陷入困顿,魏伯毕业,急于就业而无门。姚伯回忆说:“我跟你魏伯去老宅拜见你爷,老先生忙于报务,去了几次才见上,听说我们失业在家,当即提笔,给好友石凤翔先生写信。石先生是蒋纬国岳父,西北大实业家。我俩持信见石先生,他对我们很客气,安排我俩去西安大华纱厂上班。” 
 
1940年代的大华纱厂 
   
后来,魏伯在大华纱厂升为工程师。抗战胜利,先父入清华大学继续学业,魏伯还数次寄钱,赞助学费。49年之后,魏伯先后担任西安国棉三厂厂长,西安纺织局局长,据说晚年精神失常,黯然而逝。我因常年在外漂泊,几年后才知魏伯故去,未能拜祭,憾甚。 
 
1939年末,姚德祥伯伯(左)与先父 
   
1930年代初,姚伯家距我家老宅不远,一处四合院位于草场巷,另在双仁府大巷子还有两进大院,西式建筑。姚伯回忆:“那时,我们一起看电影,你爸倔得很,观看电影,出现蒋介石画面,提及“领袖”、“总裁”,全场观众都要肃立致敬,就你爸坚持不起,我告诫他:‘小心便衣!’你爸非但不起,反紧抱双手,表示决心!倔得很!”姚伯说罢,爽朗大笑。 
   
当年,姚伯与魏伯一起,报考西北工业学院纺织系,毕业后,经先祖父介绍,入大华纱厂工作,后成为西北纺织业专家,先后担任陕西国棉八厂、西北国棉三厂、西北第一印染厂厂长。 
   
2016年2月2日,我与蓟弟给姚伯拜年,伯伯时九秩晋五,身体硬朗,思维清晰,聊起他与先父往事,又提及祖父:“我跟你爸也属世交了,你爷与我爸,姚振乾,熟得很,辛亥革命,靖国军时在一起。早年,杨虎城与我爸是拜把兄弟,杨叫我爸三哥。后来,杀害我爸的也是他。”他说,退休后,一直查询有关姚爷的史料,可惜尚未成文,近年患眼疾,恐无结果了。 

2016年2月2日,我与姚伯 
   
据《西北革命史征》(祖父参与编纂)人物纪传载:“姚振乾,同官人。少任侠,好交游,尝以组织会党,兴复汉族为志,于县城设面房,招待党人,为秘密机关。辛亥九月,西安义军起,即同本邑白喜纠合壮士数百人,据县城反正,旋以所部属北路招讨使井勿幕,奉令克复宜君、中部、洛川、鄜州等县。事定释兵,练团保民,后复参预讨袁之役,因不满主将所为,卸事归,寻以疾卒。”
   
1920年代,姚将军历三秦诸役,后升任国民二军旅长。据民国时《蓝田县志》记载:“民国十九年(1930)东路游击姚振乾驻蓝田县,9月政变,姚在省被戮,部下哗变,巷战城内,旋被改编。”姚将军遇害另一说法,乃是姚受陕西督军陈树藩之命,在西安东郊十里铺伏击著名民党人士李岐山(1879-1920),时为民国九年农历八月十八日,李被害十年后(1930年),杨虎城返陕执政,捕杀其姚三哥,为李复仇。  

2018年3月2日,接家人微信告,姚伯去世,周一火化。是年初,我在医院服侍妈妈,未去看望伯伯,引以为憾!
 

草于2020年2月2日


四方风云来眼底

 
(一)
  
2012年1月16日晚,观看《凤凰大视野 · 变局1962 · 七千人大会始末》,采访陕西原三原县委书记白玉洁,谈七千人大会。 
 
   
召开七千人大会的历史背景,是1957年11月,毛泽东出访苏联,那时,他在国内打五十多万名“右派”,在国际与赫鲁晓夫争锋,亟欲主导国际共运,正志满气骄,听赫氏夸口:“十五年后,苏联可以超过美国!”便信口开河:“十五年后,中国可以赶上和超过英国。”此言一出,犹如圣旨,1958年4月25日,中共中央书记处通过电话会议,下达钢铁生产任务,命令各地到30日,务必实现日产钢六万吨,铁十万吨的目标。由此全国掀起“大跃进”狂潮。 
   
然而,不到一年,“大跃进”的祸害便显现,饥荒遍及城乡,民怨沸腾。1959年7月初,中共大员齐集庐山,总结“大跃进”的经验教训,旨在纠“左”。孰料会议期间,彭德怀致函毛泽东,批评运动中出现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和浮夸风,惹毛震怒,趁机将纠“左”引向“反右倾”,清除宿敌彭德怀。 
   
庐山会议后,全国展开大规模“整风整社”、“整党整团”运动,惨遭清算的干部和民众多达360多万,接着,各省委部署 “反右倾斗争”,将一大批干部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其恶果,本已降温的“共产风”和“浮夸风”再度煽起,越煽越大,致使当年粮、棉、油产量骤降,加剧饥荒蔓延,许多地方,如四川、甘肃与河南,饿殍遍野,人相食。1962年初,天怒人怨之际,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 
   
五十年后,白玉洁接受凤凰卫视采访,谈赴会时心情:“到了七千人大会上,我抱的希望,是纠正庐山会议的错误,这是基本向往,基本希望,小组会上看不清这一点,毛主席把少奇同志的报告收走,对我有些刺激。因少奇的报告对大跃进,对三面红旗讲了他的看法,困难严重,我考虑到,毛主席不同意报告的观点,所以收回去,另起草报告,这个我已有感觉,但还留神着,看是否给彭德怀平反。” 
  
 “1月27日,开第一次大会,我就坐的位置太后,就把望远镜拿出来,往主席台上寻彭总,一个一个,一排一排看没有彭总。给彭总平反了,彭总能到主席台上,就能彻底纠左,彭总到不了,就彻底纠不了。主席台上没寻到彭德怀,我就心冷了!心冷了!说彭德怀党内有一个小集团,里通外国,此话一出,台下没一个人鼓掌,不仅没一个人鼓掌,而且冷冷清清,这是不满的情绪,这是我现场的感觉,从那时起我就失望了。” 
   
七千人大会结束后,全体与会代表与中央领导合影,长卷照片冲洗一张20元,许多人嫌贵未买,白玉洁当时月薪140多元,未犹豫就买了一张,返回三原,找来三原木器厂长,吩咐他按长卷照片尺寸,定制玻璃框,边框黄色,雕刻梅花,以示耐寒。他将照片挂在办公室,后来,调咸阳地委任宣传部长,又将照片挂在宿舍。五十年中,无论发生什么,运动或变革,他都一直珍藏着照片。 
  
 “文革”爆发,刘邓倒台,许多人在刘邓照片上划叉,白玉洁认定刘邓政策无错,在祸及自身之前,将照片从镜框取出,用报纸卷起,连同家人旧照片,藏祁阿姨(泾阳)农村老家,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将照片取回,重新挂上。 

 七千人大会合照,白玉洁叔叔(前排左四),时任三原县委书记
 
(二) 
   
七千人大会秘密举行,陕西省代表团约120多人出席,当时,父亲在省委书记处办公室,也随团参会,与办公厅白瑞生、政策研究室陈祥林负责记录大会或小组发言,尤其是记录中央首长讲话,偷偷记录毛泽东讲话,因为,根据中办规定,毛泽东的讲话,不得记录。会后,三人核对笔录,由省委办公厅秘书室郝生信,以及办公室文书处理科屈坚忍复写,呈送省委书记处。 
 
七千人大会时的父亲(后排左四) 
   
我知道,那张七千人大会合照中肯定有父亲,于是,12月31日早,与省委党史办宋新勇、蓟弟和专业摄影师小魏,如约前往新城省政府家属院,拜见白叔叔。 
   
叔叔满头华发,身材魁梧,比凤凰卫视中的形象更显高大。他跟我们握手寒暄,让进简朴的客厅,落座后,就说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与先父在省委办公厅共事三年多,彼此知心:“青阳出身清华,文笔好呀!”说到先父早逝,一度哽咽。忆及我大姑和邦英姑父,叔叔说:“陕甘宁边区时,邦英是我的老领导,在军政委员会,你姑和姑父住楼上,我们住楼下,几乎天天见面。”祁阿姨插话:“你姑和姑父调新疆后,再没见过。”聊起西北军政委员会,白叔叔谈兴更浓:“开会时常见你爷,老先生讲话,爱捋胡子,声音洪亮,豪迈!”闲聊中,他谈及西北党史、党争,说习仲勋曾言:“写西北党史,能道出真情实况的,惟有白玉洁”,意为叔叔对陕西党史最熟,亦敢言。“党史难写,条条框框太多。”叔叔无奈而言。 
   
谈话间,白叔叔突然倾身向前,大声问我:“你对毛泽东有何评价?”我不知其意,便含混以答。叔叔厉声说:“小伙子,对他的八字评价,你知道不?”我答以不知……他说时情绪激昂,扬起右手,一字一顿。祁阿姨插话说,“文革”中,白叔遭斗遭辱,愤而自杀未遂,阿姨哭着劝说,他终于想通:“我不能这么死,我得活着,看他‘文革’如何收场!”白叔叔长叹一声:“青阳可惜了,没有熬过来!” 
   
白叔叔殷切垂询我们及后代的情况,知道我们还努力,学有所成,连连称赞,又说他家孩子因“文革”,“学业全耽误了,都自食其力,无经商的,有下岗的。”闻言肃然起敬。 
   
他听说,2013年为先父九十诞辰,家人拟编辑纪念集,此行想翻拍七千人大会合照,他欣然同意,将长卷照片从镜框取出,但现场无法拍摄,让小魏带回他的工作室,用专业照相机翻拍。我们在客厅继续与叔叔聊。


白玉洁叔叔谈信史 
   
白叔叔语重心长对我说:“好好写你爸,要写真实情况。”还歉然道:“前不久,半夜起床突然中风,幸亏扶住墙,没有摔倒,现在半身麻木,无法写文章回忆青阳,抱歉得很!”谈话间,他还数次称赞《林牧自述》,说林敢写。他一边翻看我们赠送的《成柏仁纪念文集》和邦英姑父著《革命生涯》,一边评论。眼看临近饭点,白家来了不少乡下亲戚,此时,小魏翻拍照片返回,我们赶紧告别,白叔叔把我们送到电梯,再三叮嘱:“要写,就如实写,写信史。” 
 

草于2013年初,修改于2020年2月 

 
2011年12月31日,小蓟、祁云英阿姨、白玉洁叔叔、小秦、宋新勇
 
补记:2014年底,接友人电邮,得知白玉洁叔叔8月31日去世,不胜悲伤和怀念,再无机会聆听老人家纵论天下了!悲夫! 

 

2017年12月,祁阿姨(90岁)谈白叔叔。七千人大会照从走廊移至客厅

 


延伸阅读
四方风云来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白玉洁自述



我于1924年出生于陕西省淳化县,家无立锥之地。1939年参加革命,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刘志丹、习仲勋创建照金根据地时始读小学,在陕甘宁边区读完小学、完小、陕甘宁边区第二师范。建国前,在陕甘宁边区关中分区,于淳耀县中小、完小从教,1943年起,任淳耀县委秘书处干事、瑶曲区委宣传科长、县委通讯干事,关中报报社、新华社关中支社记者。

建国后,在中共三原地委研究室负责,1950年在陕西省委政策研究室、办公厅工作,任研究室农村组、办公厅综合组副组长。1957年起,担任中共高陵、三原大县第一书记、三原县委书记,1963年64年任中共咸阳地委宣传部长、秘书长。1969年7月起,任礼泉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永寿县委书记、周至县委书记。1978年起任西安市政府副秘书长、秘书长、市委农村工作部部长,1981年至1985年任中共商洛地委书记、中共陕西省委六届委员,后任省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副主任、常务副主任,省顾问委员会委员,1993年离休,今年87岁。

走进革命大门,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学习工作,学到了马克思主义,增长了文化知识;参加边区的大生产运动,开荒、烧木炭、纺线线,战国民党的碉堡围困,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三年解放战争中,关中报社、新华支社派我在是敌我战场的赤水、淳耀县紧临大关中的南线,随地方政府、民兵游击队、关中分区南线指挥部作战地采访,亲身所历,耳闻目睹,三年时间,边区地方政府民兵游击队与打进边区的蒋胡军英勇善战,出没在边区转战在南线的我军寻机歼敌有生力量,解放旬邑、耀县、铜川,浴血战斗,配合全国各战场,把敌人打出边区,解放关中,解放西安,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血染的五星红旗,飘扬在我心上,鼓舞着我在建设新中国的征途上充满热情,廉洁奉公,忘我工作。

建国初,在地委、省委从事党的政策研究的几年,搞土地改革、对私改造、农业合作化,是工作,又是学习;从事县委书记的七年,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向共产主义过渡,神从毛主席,自己拼命干,发动干部群众拼命干,反右派、批右倾机会主义,你批我,我批你,不能自拔;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8月被咸阳地委书记及其打手把担任地委秘书长的我,打成“咸阳地区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斗遭辱自杀未遂;1969年5月走出“牛棚”,幸运在文化大革命的世外桃源的礼泉县永寿县,有机会为人民干实事。

在礼泉县的五个年头,其中三年和礼泉民工风雨在“宝鸡峡”渠首38里工地上。我上工地时,礼泉工程进度排名是14个县分段工程的倒数第一,五万四万民工,苦干巧干三个年头,前5名完工。领导群众说我领导有方,我肯定是省指挥部实行工程大包干,县革委会领导保证了我要求的公社、生产大小队三级一把手上工地,调动了干部群众的积极性,赶走了派性无政府无纪律。

在永寿县,吸取大跃进县委书记任上的蛮干瞎指挥(的教训),通过调查,从永寿山原高寒实际出发,推倒盲目扩大复种,粮食生产恢复以正茬小麦为主轮作倒茬的耕作制。省委分管农业的书记霍士廉批示《陕西日报》刊发了永寿县委的调查,人心大喜。学大寨,修梯田,突破秋后一季抡修梯田埋表土推光头三年难增产的局限,推广县水电局技术员王明贤早就琢磨出来的“深翻倒桄子保表土修地法”,1973年夏收后秋播前保表土修梯田三万多亩。省水土保持局肯定倒桄子保表土修地法很科学,当年修地当年增产,在永寿召开现场会,向全省有修梯田任务的县作了推广。正在这时,调我去周至,心情沉重,与安定团结的永寿难分难舍,忧虑周至有个不可一世的派头头。

批林整风稳定着周至。一到职,就在县委多数常委和广大干部一身正气的支持下,钉是钉,铆是铆,继往开来地工作起来。造反派头头当时也能顾全大局,我的工作,起步顺利。推广永寿保表土修地法,一经动员就大干起来。封冻前,全县保表土修梯田四万多亩;治渭工程,省上统一规划,兴平、武功、扶风动工半年了,周至还没动工,运用“宝鸡峡”原边渠道工程大包干的经验,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一把手上工地,副书记李静峰、副主任常委常继文统率,石料、木桩、水泥提前运到工地,筑堤打顶水护堤坝,严把技术关,四万民工分段包干,110华里河堤四十多天完工,打消了群众因河北三县动工早可能把渭河逼到秦岭山下的后怕。

不少周至人担心文化大革命再起风浪。110华里渭河堤刚刚完成,突然全国批林批孔。几夜间,周至县造反派头头计谋的“百面红旗”进城,造周至县委的反,摧毁周至的“资产阶级土围子”,打倒周至的“孔老二”,又进驻了配合“百面红旗”的咸阳地委调查组,周至县委只能“游击战”似的工作了。幸有邓小平主持党中央工作,下达了九号十三号文件,势如破竹的整顿,在全国开展。地委调查组一改打倒孔老二、砸烂“资产阶级土围子”,和周至县委一起搞整顿。周至县委借东风,书记副书记常委和县水电局领导、专家同往黑河、泥河、泸河查看共议,专家拿出“三河归一”的治理规划和施工方案,决定在当年秋收至来年汛期前,分两期四个月完成。

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的最后几天,地委马书记言行喜怒于色,直叫我察觉到邓小平的命运有变。我一回到周至,全国广播报刊全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传达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完成“三河归一”工程,成了我在周至有限之日不能夭折的两大要务。想了想,决然把“三河归一”工程提前到传达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的“群英会”前,又决然把“三河归一”工程,原定两期四个月完成,改成一期工程一个月完成。我想的是,只要能把“三河归一”工程抢时间完成,他们拿停开“群英会”打击孔老二,不会没有人性到这一步。争分夺秒,运用“宝鸡峡”和治渭经验,工程大包干,包到公社包到队,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一把手上工地,上劳五万,李静峰、常继文任正副指挥,我和能上工地的常委都上工地抓点带面,电灯布满工地,日夜三班倒,工地广播鼓动,日夜大干,一月工程完。《陕西日报》记者白海潮写的周至县农业学大寨《可喜的起步》,《陕西日报》登了,省广播电台广播了又广播。周至人心,喜在了十二月十日召开的传达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的“群英会”上。九日天麻黑,地委副书记军分区吴司令员、地委常委组织部杨部长驱车来到周至县委。县委成员,深信是帮助周至县委开好群英会来了,喜不自胜。

在县委客房,我和二把手李静峰向吴书记、杨部长汇报周至“群英会”准备好了。没说几句,吴书记奇怪地问:“是不是准备好了?你们把群英会能不能开好?”我和李静峰忍气吞声肯定:“准备好了,能开好。”吴书记不直来不明说,又是“地委怕你们没准备好,造反派把会砸了影响就不好了,建议你们停开。”我和李静峰嚥着气坚持能开好,各社的灶把馍都蒸下了,坚持开,吴书记坚持停,顶到十二时后,吴书记才把地委马书记奉省委书记李书记之命,派他二人来制止周至的“群英会”说出来。

“能开好也开不好了!”夜半下一点,李静峰召开电话会,传达了地委、省委领导对周至县委的关心和爱护,周至县“群英会”停开,停的坚决,停的紧急。集中在各社,十二月十日一早整队,打响锣鼓,高举面面红旗,进县参加“群英会”的社队干部和学大寨劳模,如雷击顶,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县委书记白玉洁犯了大错误,有人说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咸阳地委马书记,在各县委书记参加的大会上批唯生产力论,气汹汹批周至治理黑河方向错了!周至县委贯彻邓小平1975年的整顿错了,方向路线错了,什么都错了,批邓高潮的7月派了代书记,抛出了《批邓发言》,全面批邓,批1975年整顿。

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权力还一手握的省地委书记,捂盖子、压揭批,两年多不放过,1977年4月发出《省委解决周至县问题的几点意见》,派出省地调查组的倒清查,把周至县委多数常委、广大干部揭批“四人帮”联系实际的揭批,打成搞“四人帮”的“结帮组派”,挑动了第三次大动乱,是把矛头指向省委的反党。我在周总理逝世前就被打倒了,靠边站了,1977年7月1日正式免职,被打成“周至广大干部反省委反党的黑后台”。   

自知水平能力低,在边区十年,在省委政策研究室、省委办公厅七年从事文秘工作,心地坦然。1957年起,党组织对我每每提拔压担子,我不是找理由推脱,就是力拒。去高陵,定正职,要求改副职;提名三原大县县长,批原县长右倾机会主义撕心力拒;任三原大县第一书记,省委发了通知,我直找张德生书记,要求另派人,我作助手。文化大革命的打击,任副职在礼泉,心安理得;调永寿任书记,后怕难除,顶了两个多月才去;调周至后怕了两个多月,哭别文化大革命的世外桃源;调任商洛地委书记,省委张方海书记谈话,以县委书记没当好当面力拒,又写书面意见力拒;离开商洛,省委李溪溥书记谈话两次,任省人大秘书长,以愿从事党史工作力拒;任省委党史征集委员会副职三年,省委牟林生书记谈话,任正职,以宁可离休而拒任!   

 “不闹没提拔情绪有可能,这么多的提拔你都拒绝,谁信!”谁都可以不信,而我的心理是,出身穷,能当国家干部就满足了!新中国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思想路线方针政策左了又左,不力行不行,力行也不行!……退二线任副职,成了我1960年后的唯一选择。但是,尽管退居二线作人助手,也没能逃脱文化大革命深扎在省委8号院里外的帮派骨干诡秘的暗箭伤害!万没想到,1950年以来身患阿米巴痢、鸡鸣泻二十六年,带病为党工作是那么坎坷!1975年11月在西安医学院附属一院切开肛门,动了瘘管手术拒不住院,带着刀伤与民苦干的“三河归一”方向错了!准备好能开好的传达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的“群英会”被“关心爱护了”!

人生不是梦,又从梦里走出来。如今再没有陕甘宁边区让我回去了,心还常回去。想到《关中报》《边区群众报》评为党报模范通讯员受奖,是安慰!淳耀县委评为模范干部受奖,是安慰!建国后工作中的实事求是思想作风,一再受到一身正气的领导和干部的赞扬,是鼓励!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思想路线政策,特别是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建设,民富了,国强了,鼓舞无限!安度晚年,说在天堂,就在天堂!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十七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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