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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潮丨陈侃章:吴江屡次“直谏”胡耀邦,却否认是他的智囊

陈侃章 新三届 2021-01-05


  作者简历

大学时期的作者


陈侃章,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历史系1977级。原在党政机关工作,后辞职下海经商。曾出版《飞将军蒋鼎文》《远去归来的昨天》《吴江年谱》《古往今来说西施》等著作。


原题

吴江回忆与耀邦的交往




作者: 陈侃章



胡耀邦屡次遭“直谏”,时而心止如水,时而波涛汹涌……

吴江先生在家中接受本文作者采访,2008年冬

 

时光倏忽,吴江先生道山归去将届一年。关于吴江先生,我觉得有不少话要说,然而至今未成纪念文章。据吴江先生二公子家英兄告,在那些忘年交中,吴老与我交往时间最长,给我的亲笔信函最多,面对面访谈次数最频,且是他常常念叨之人,他从医院中发出的人生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我的。然而抱憾的是,吴老仙逝,我因事缠身,竟不能面送他最后一程!不用说,那莫名的愧疚和惆怅无时不已相牵相绕。

 

吴江先生经历丰富,理论造诣高深,参与中共不少重要理论的形成,又有一段时间身处政治核心漩涡之中。他与中央领导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胡耀邦等曾零距离接触;与胡乔木、周扬、邓力群等理论家切磋争鸣;还与陈伯达、康生等也甚为熟稔。


2008年,适逢“真理标准讨论”三十周年,这位“真理标准讨论”的具体组织者向我敞开心扉,纵情谈论,讲了不少他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我希望在他身体许可的前提下,能留下点见之于书报文章以外的文字。不胜惊诧,这位九十多岁老人的记忆力和精力竟如此强健和旺盛,不间断地亲笔写下不少文字,或者口授与我。


他又给我一些经年积累而成的原始资料,其中有些当可归属历史文献之列。如毛泽东本要写“一分为二”方面的文章,当吴江等人向他汇报搜集到的材料时,他兴趣索然了;如刘少奇东北调研,吴江随行,刘见到满目疮痍,沉痛之情难于言表;如在遵义会议三十周年之际,周恩来力促吴写篇纪念文章,却被毛泽东断然阻止;如邓小平当年领导他们撰写“九评”反修文章时果敢刚毅、冷静决策;如胡耀邦当年带头反对“两个凡是”时,华国锋有意避胡约见;以及他与胡乔木、周扬、邓力群、吴冷西等的或同或异,当然他也讲到康生、陈伯达人性的另外一面等等。

 

不过,话题还是围绕胡耀邦较多,特别是胡在总书记岗位上,吴江在不同时期的三次“直谏”,且围绕“厚重”“威重”“慎重”三个主题词展开,令人印象深刻,沉思难已。


1978年1月吴江致信胡耀邦和胡的批示手迹

 

一、“厚重”寡言为上

 

 

胡耀邦从中央党校调至中央,旋之升任党中央总书记。但胡对亲手创办的《理论动态》还是念兹在兹。胡与吴早已相识,然实打实的接触,还是始于中央党校共事期间。对于吴在理论上的敏锐性,大是大非的不唯上,胡十分赏识。故离开中央党校之前,胡耀邦让吴兼任理论研究室主任,还在家中“设宴”,“拜托”吴江办好《理论动态》。吴江清楚,《理论动态》刊物虽小,分量甚重,因而凡是重要的文章他事先均报请胡定夺。有人形容,如果说《理论动态》的董事长是胡耀邦,那么总经理就是吴江。所以胡工作重心虽然转至中央,两人的联系还是频繁密切。

 

吴江时时关注着胡耀邦在总书记岗位上的工作,因为他知道胡公道正派、待人宽厚,善于独立思考,敢于承担风险,富于牺牲精神。颇有“唯有德者,以宽服民”之古风。其时的中国,尤其经过“十年文革”的浩劫,人与人之间关系严重扭曲,以至夫妇、兄弟姐妹之间,也互相上纲上线,公开揭发批判,以“阶级斗争为纲”实在猛烈。在这种情况下,胡耀邦倡导的宽松气氛,令人耳目一新,深得民心党心自然顺理成章。

 

不过吴江也有感觉,胡似少了点政治家应有的韬略和城府,喜欢即兴讲话,且又直言无忌。果不然,对胡的微言渐成气候,一些当年反对右派平反,拥护“两个凡是”的人借此大做文章,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吴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总想对胡说点什么,又苦无合适时机。不过,很自然的机会还是出现了。当时,吴江准备向胡耀邦推荐一篇自认为比较满意的文章。因为在过去,吴江凡认为较为重要的文章,总是首先征询胡的意见。认为胡鉴文品评往往有独特的高度,别样的视角,因而这次送文定夺也顺理成章——虽然他已处于总书记之尊。1982年3月1日,吴江在寄上文章的同时,修书一封,书信中吴如此强调:“我所送的文章中引用了《宋史•傅尧俞传》。这篇传记说尧俞的为人,‘厚重言寡,遇人不设城府,人自不敢欺’。因为厚重言寡,虽遇人不设城府,实内含威严,故令人不敢欺;若厚重言多,又不设城府,那就难免为人所乘而受人之欺。”

 

吴江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定稿报送胡耀邦审核,胡画圈同意(影印件)


吴老对我说,他当时写信时本想就此打住,后想,如此转弯抹角,胡不一定能够产生联想,加之胡素来喜欢听我直言,所以干脆直抒胸臆:

 

“总书记过去说自己在经济上是打麻雀战,现在地位变了,麻雀战的方法也得变一变,这方面‘言寡’恐怕要比‘言多’适当一些。今后可能有很艰苦的攻坚战,麻雀战的战略应当放弃。以上可能有放肆之处,请批评。”

 

听到这里时,我忙问效果如何。

 

吴老说,效果有一点,但不大。总书记随即让秘书调来《宋史》,细细地读了一遍《傅尧俞传》。事后他对吴江说:“多读书真好啊,可惜我读书的时间太少了!”然而即使读书时间很少,胡依然在逐条阅读修订过的《辞源》;依然还在津津有味查看编年体清代史料长编《东华录》。

 

在吴江看来,胡耀邦常常“金针度人”,却不知道有人,尤其是那些骨子底里反对改革的人,却在借“针”度人;胡在潜心工作渴望获取新知识的同时,却往往忽略了周遭的风云变幻。这里仅仅举《红旗》杂志总编辑某某的自白作注释,胡耀邦卸任总书记不满三个月,他于1987年7月10日在河北涿州作了公开讲话:“几年来,胡耀邦走到哪里,(他)就把记者派到哪里,密切注视胡耀邦的言行。”对在任总书记如此“关照”,可见当时政治格局之微妙。


新华社《内部参考》1979年10月发,吴江关于真理标准讨论补课的讲稿

 

二、“威重”“宽厚”失衡

 

 

吴江第二次直谏胡耀邦是在1984年5月,其时的吴江已经离开中央党校,处于投闲置散状态。也许此时此境中,吴江对胡耀邦这位老领导的优缺点及工作境况,看得更为分明。

 

胡耀邦立于改革开放之潮头,拨乱反正,组织发起“真理标准讨论”,倾力平反冤假错案,一时名重朝野。但这是他上任总书记之前,又是在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鼎力支持下完成的。然一旦登上总书记高位,所处环境更加复杂,其工作方法的弱点,其性格使然的不足,以及当时组织架构的束缚,也日渐显露出来。

 

吴江先生断断然地告诉我,在当时混沌初开的中国,胡耀邦并非总书记最优人选,胡的才智是“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毫无疑义,他具有开创新局面之万丈雄心,却对盘根错节政局苦无解困纾难之良策,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即使是当时直隶中央书记处政研室的资深人士,他有时也无法管理和指挥。

 

谁都承认,邓小平是从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又经过风浪沉浮的伟大战略家,面对积重难返,阻力重重,谁反对改革,谁因循守旧,“不换思想就走人”;而胡的经历、魄力尚不可与邓同列,偏偏他又“仁慈掌兵”,强调宽容——“只换思想不换人”。甚至有人将胡耀邦比之于宽仁无边的梁武帝。然而“换人的思想”谈何容易!有些人乘此抓住胡宅心仁厚的特点,加之胡就具体经济问题又发表了一些操之过急的言论,于是不动声色地弹拨了胡与老一辈领导之间的关系,确也产生一时的误解。有意无意间,社会上对胡耀邦的负面评论回风逆浪,因而有些人推波助澜。为了使胡兼听则明,也为了使胡能够正确估计当时环境,吴江思前想后,毫不讳言地给胡耀邦书写了几句告诫:“宽厚有余,威重不足。有开创新局面之雄心,而无控制局势之能力。容易受人欺侮,容易被人颠覆。”吴江嘱咐胡耀邦秘书,务将这张纸条递交总书记过目。

 

我又追问,胡看后作何反映?

 

吴老告诉我,据说总书记看后,发出会心的微笑,笑声当然还是潇洒,可实蕴含着诸多无奈。自言自语地说:“吴江懂我,又不懂我;吴江理解我,又不理解我。”乃将“吴江诤言”存放在侧。也许吴的“诤言”实在犀利,胡在辞去总书记之日,将此纸条重新捡出阅读,然后付之一炬。

 

其后发生的事实不必赘笔,不幸而被吴言中。


吴江题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手迹

 

三、“慎重”对待检讨

 

第三次直谏是在1987年1月。

 

吴江在第一时间里知道胡耀邦将辞去总书记一职,其内心比胡在任总书记时还焦急。深谙中共历史的吴江知道,凡第一把手辞职,必然要在中央重要会议上作检讨,而这一“检讨”又将记录在案,公开与否,酌情而定。胡是豁达看得开的人,他的自我检讨,极有可能会上纲上线。在吴江看来,胡耀邦将会在中国历史享有重要地位,如果脱离实情任意贬低,这不仅仅是他人生历史上的败笔。


吴江毫不迟疑,急速向胡耀邦传话:“慎重对待检讨,不可轻易、更不可无限上纲。堂堂正正的上,堂堂正正的下。”然而此时的胡耀邦,不知何故,依然不听劝阻,还是作了拔高的“深刻检讨”。吴江得悉后,只能徒唤奈何。

 

十三大刚开完,吴江求见胡耀邦。胡会见吴时,身心依然健棒。由于两人实在太熟了,所以没有过多寒暄。胡说:“我有两个想不到,一个想不到我能登上这样的高位;一个想不到我会犯这样严重的错误。”吴有点安慰且带点不解地说:“高位未必真高,错误也未必严重,您不是常说,公道自在人心吗?还是让历史说话吧。至于您所作的检讨……”

 

吴老告诉我,当时他的话还没有完全讲完。卸任总书记就接过话题:“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心领了。那次检讨我没有很好考虑,事先也没有同家里人商量。至于最后党内下发的那份检讨,下发前并未送我看过。”

 

吴江说:“我了解到那是有人多下了一手‘官子’。听说中央特别是邓小平同志闻知后‘雷霆震怒’,作出了严厉的批评……”

 

当吴老向我叙说了上述相关话题后,又告诉我,所说的有些方面他略有披露,但不少细节因各种原因尚未展开,我还会进一步向你讲讲相关情况。你在方便时或可代为交代。


作者与吴江老合影,2011年

 

话题谈到这个份上,我也直问吴老:“社会上,圈子里,都说您是胡耀邦的智囊,这是否属实?”

 

吴老哈哈一笑,断然否定:“胡耀邦没有智囊,我也不是,这都是好事者的瞎猜。不过可以慰藉的是他充分信任我,让我放胆工作。我算遇到了‘明君’,这也值了。”

 

吴老继续打开话盒:“其实我接触胡耀邦并非始于中央党校,早在1954年,我在中央书记处第四办公室工作,分管工青妇,多次列席团中央工作会议,其时胡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团中央的书记们都认为胡耀邦思想活跃,不迷信权威,敢说真话,与人坦诚相见,十分开明。但对胡也有些意见,就是有些事情未酝酿成熟就仓促做出决定,故而有时无法适应。而我把胡耀邦不在场时听到的这些意见,也如实向他作了反馈。”

 

吴老坦率地对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是至理名言。尽管胡极其聪慧,随着岗位的变化,对工作方法也有所调整,可有人借题发挥,最终还是抓住了他骨子底里的弱点,做出了令人扼腕的大文章。”

 

其实,吴江先生也是京兆书生,性情中人,他之敢于对在任总书记如此“直谏”,一方面说明了他对胡耀邦的了解,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对当时政治现实的考量,当然,从另一个侧面也印证了这位老共产党员不会随浪沉浮。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3年11月1日,《人民网》《新华网》等主流网站转发,略有修改)


《人民网》2013年11月11日转载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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