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漂流

作者：原安喜

现在漂流已成为一种很时尚的旅游活动，但我却从不参加，因为40多年前我曾经经历过一次真正而且传奇般的漂流。

那年我们两个20多岁的小伙子，在两个老师傅的带领下，进入川鄂交界大山里采购木材，经历了千辛万苦拿下了200多立方后，最困难的运输问题便摆在了面前。走山路汽车运费昂贵，还极不安全，走水路成了唯一选择。计划由卯洞（属湖北来凤土家族自治县）下水，由酉水河下行经洪江再到沅江最后至洞庭湖装船运回，行程近2000里，所需时间估计顺利的话需要二十多天，不顺的话就难说了。

我们雇请了八个排工，并同他们签订了生死状，先预付一笔生活费，到目的地交货后再付清数千元的巨费（当时）工钱。押排这个脏活自然就义不容辞地归了我们这两个一个月只挣28.5元的傻小子，由于我比小胡大几岁，又是知青，所以就成了这个放排组的负责人。真是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啊！排工的领头是个豪爽的四川汉子，大家都喊他尤老大。

我们把所购的木材扎成了四块木排，并购置了各种生活用品。万事具备只剩等水。这儿是酉水的源头，平常就像小溪沟，卷起裤脚就能过河，但只要一场大雨，河水立马暴涨十多米，那时木排就能顺流而下了。我们运气不错，等了个把星期就迎来了一场暴雨，只见山洪裹挟着泥沙咆哮奔腾，绷紧了系排的竹缆，召唤着我们即刻启程。雨势稍停，我们立即告别了师傅，登上木排解开竹缆，开始了这段惊心动魄的漂流。

我所在的木排是尤老大所在的头排，它不仅要负责导航，还要负责全组人的生活，所以它也是唯一搭了窝棚的排，里面有全部的生活物资，灶具以及一块为我所准备的铺板。每排两个排工，一前一后掌握着两个七八米长的大棹，它们既是木排的舵，必要时也能成为木排的动力。此时此刻他们紧握棹把，目光紧盯河道，丝毫不敢懈怠。虽是随波逐流，但河中的礁石漩涡巨浪随时威胁着木排的安全，稍有不慎就可能打排（ 搁浅，撞礁，翻排）。

在这个地段打排，那绝对是九死一生啊!湍急的洪水猛推着木排，在陡峭弯曲的峡谷中飞驰，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大半天后我们就由鄂西进入了湘西十万大山，这段峡谷确实比三峡更狭窄，更险峻，只是此刻，谁也没有心情欣赏峡谷美景了。两天后雨住水落，我们冲出了这段峡谷，河面见宽水势见缓，本以为可以喘口气了，然而一场危机却不期而至。

 “ 打排啦！”一声凄厉的呼喊，从我们后面传来，寻声望去小胡所押的第四块排搁浅了。尤老大立即把手指含到嘴里发出尖锐的呼哨，指挥余下的三块木排靠岸。这段河岸虽非大山，却怪石嶙峋无路可走，加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无法寻人帮忙。我们好不容易摸到打排的岸边，只见木排搁浅在河中间，又无摆渡的工具，令人无计可施。

我和尤老大商量了一下，决计等水，并通知了小胡他们三人。三天过去了，依然艳阳高照，一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小胡饿得开始喊救命了。我只好对尤老大说：“你水性好游过去帮他们拆排吧。”木材被一根根拆下后顺流而下被我们接着，当排重减轻可以浮起后再放下来重新扎好，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我们终于又重新启程了。

朝行夜宿，遇到大一点的集镇，我们就湾排靠岸去采购食物。虽是物资匮乏的年代，但排工们对生活是毫不吝啬，只要遇到打猎的和捕鱼的，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掏钱，每天晚餐还要喝点小酒。用他们的话说：“今天不喝，明天说不定想喝都喝不成咯。”

几天后我们在一个小集镇旁湾排，他们全部去赶集了，我一个人留守。坐在排上边看书边晒太阳，惬意极了，我沉浸在书中忘了一切。“小伙子，跑排了——”，岸边的呼叫使我猛吃一惊，再看我的排已离岸七八米，很快就要进入激流，松脱了的竹缆也即将掉入河中，后果不堪设想。

我没有时间犹豫，扑通一下便跳下水向河边游去，爬上岸抓起竹缆，把木排拖回了河边。此时回归的排工刚好看到这惊险的一幕，尤老大拍着我的肩膀说：“看不出，你还是块料哟！”

当一座巍峨的大坝耸立在眼前时，排工们不由得兴奋地喊道：“风滩到了！”此时谁也没料到这里将发生我们此行最为传奇的一段经历。

那座大坝就是风滩电站，当时还在建设中，著名的凤凰城就在附近。木排在这里过坝有两种方式，一是由导流孔自行冲下去，过坝后会打散，捞起重扎。二是请人工背过去重扎。我们是小本生意，木材损失不起，决定用第二种方法。但时间已晚只有明天再战。我们抽空浏览了古城就找地方歇息了。

谁知睡到半夜狂风暴雨大作，大坝上传来雷鸣般巨响，出门一看，不得了，上游的水像瀑布一样从坝顶宣泄而下，整块整块的木排被水流像炸弹一样地推落下来，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打散了的木材满河面飘着，飞快地向下游飘去，看来大坝上停留的数千块木排都保不住了。

不能睡了，我们立即召集排工去附近村子里雇工。天亮了，我们选择了一个水势较平缓的地点开始打捞木材，并以最快的速度扎好了四块木排，当然体积就翻倍增加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乘着新排顺流而下，来到一个江口时有消息传来：四川木材公司在前面设了检查站，要检查所有路过的木排。当时各单位所购置的木排都作有各自的标号，我们立刻紧张了。

我拉上小胡上前查看，果然有些公司的排被他们拆了，凡是他们的木材都被提出，江边停靠着他们数以百计的木排，据说这次他们损失上千。我让小胡准备了几盒好烟，然后就去找他们领导交涉。

我说：“我们没法证明我们没有你们的木材，所以你们要检查是应该的。”那位领导点点头：“那当然。”我又说：“你们也没法证明你们的排里没有我们的木材吧，那我们是不是也要查查呢？”这位就立刻楞住了。

我对小胡使了眼色，他马上掏出烟递了过去并且说：“我们才四块排，哪能入得了你的法眼，你就高抬贵手把我们放了算啦。”这位领导假意思索了一下道：“看在这小伙子态度好，就放了吧。”就这样我们又躲过了一劫。

往后走，水路由山区到丘陵再进入平原，河道越来越宽，水速越流越慢，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放松。虽然也还有些小插曲，但都有惊无险。我们的2号排就曾经驶上了一块“镜面水”（水平如镜，但下面潜伏着很大的漩涡），上去后就原地打转，再也不肯前行。还是尤老大告诉他们“架羊角棹猛摇”，才脱离了困境。

还有一段水道被称为“一百八十棹”，因为水流过缓，不加动力很难前行。我们全部赤膊上阵，拼命摇啊摇不知摇了多久才驶了过来。我感觉怎么也不止一百八十棹，大汗淋漓哦！

沅江两岸尽是无尽的芦荡，各类禽鸟在其间飞舞欢唱。蔚蓝色的天空白云朵朵，清澈的河水温柔地拍打着木排，我们四块木排一字排开缓缓而行，大家那个心里的爽啊，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尤老大情不自禁地喊起了排工号子：

排古佬下了河咯，

光屁股讨生活

（旧俗排工在河滩扎排时全裸）

一把抓（ 二声）钩手中拿，

好生想老婆哟，

排古佬上了排咯，

屋头妹妹挂心怀，

一把大棹摇不停，

快快回家来哟......

高亢粗犷的歌声在沅江上此起彼伏，川味十足，令人胸怀激荡。

不久后我们进入桃园境内，远眺两岸，但见田陌交错果木成林，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此刻才懂得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当然更吸引我们的是那又红又大又甜的鲜桃，每斤才卖一毛钱。我们吃了个肠满肚圆。耍着，乐着，唱着，笑着，时间飞快流逝，翌日清晨，我们顺利抵达常德，在洞庭湖边和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师傅们会师，圆满地完成了这次放排的任务。

这一年年终，县里举行英模表彰大会，我稀里糊涂地成了洪湖县最年轻的劳模。至于上台胡诌了些什么，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文章原载《荆州房地产》“荆楚文苑”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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