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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 黄肇炎:退休老人在文革中进牛棚的“运动史”

黄肇炎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黄肇炎,1943年生,籍贯上海,出生地四川合川。1967年毕业于重庆大学机械系。长期在云南三线国防企业工作,曾任总工程师。1987年进入昆明市自来水总公司,退休前任昆明市给水工程设计院书记、副院长、高级工程师。著有长篇回忆录《嘉陵旧梦》,有文章在《老照片》等发表。

原题
溯江西行路八千
怀念父亲黄承祚
(节选)


作者:黄肇炎

一年一度的父亲节来到了,人们都在以各种方式怀念自己的父亲。我也来追忆我那普通人的父亲,让他那相对平凡的一生,在历史上多少能够留下一点痕迹,不要完全湮灭在浩渺的时空之间。
 
早年的生活境遇

我父亲名黄承祚,1903年出生于江苏省嘉定县(现为上海市嘉定区)马陆镇严家栅村的一个农民家庭,13岁便被送到上海一家小衣作店(裁缝铺)当学徒,每天学手艺,兼跑街、做家务,起早睡晚,做了3年多。

到16岁时,父亲生了一场病,那时学徒得病老板是不管的。经亲友介绍,到上海新普育堂(具有天主教色彩的慈善机构)医治,因这里治病不要钱。父亲的病治好后,没有回衣作店,而是留在堂内帮工,学习医务工作。起初在门诊部外科室换药,后来调至手术室,给医生当助手,上麻醉药、学做一些小手术等,干了6年时间。

建国后,新普育堂成为上海市儿童福利院。

1924年父亲到苏州阊门外的内河招商局轮船公司,当了三年售票员。

1927年,常熟当时规模最大、技术设备最完备的新式民营医院刚开始兴办,需要招进部分医务人员。经堂兄黄承熹介绍,院方知道父亲曾经做过外科医生助理,会一些小手术,便接受父亲进院工作。父亲通过长期的实际操作,医疗技术得到较大提高。刚进院时他的月薪22元,至1930年,升为助理医师,月薪40元。医院还颁发了一份医师证书。这张证书我曾见到过,是油印后填写的,有院长签字及盖有医院的公章。

这段时间父亲与同院的护士顾幼琛结婚。她就是我的母亲,嘉定县人,其父是城里教私塾的先生。母亲上过师范学校,又受过护士培训。按现在的说法,应该算是中专生。父母在集善医院成家后,有了小孩。是双职工(在那个年代少有),有不算少的收入,生活是不错的。但好景不长,一场攸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大浩劫降临了,这就是抗日战争。

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集善医院被国军第5军87师借用为医疗中心。9月,常熟沦陷,医院被日军占领。父母回到马陆乡间暂住,这时已是有3个小孩的家庭了。
 

在第九陆军医院

当军医


11月12日,淞沪会战以国军失败而告终,上海为日军占领。处于沦陷地的民众,心中是极其痛苦和悲愤的。对于父亲来说,想要寻找一条合适的反抗出路,更由于生存的需要,必须找一份工作来养活家庭。

1938年春,黄承熹介绍父母亲到驻在湖北沙市(今合并到荆州市)的国民政府军政部第九陆军医院(下简称九陆医院),找院长张振鹏安排工作。张是他的同学及朋友。

一路艰辛,历经千难万苦,终于到了沙市九陆医院。张振鹏院长接纳了他们,先安排在伤兵收容所。这是设在靠近前线的,负责收容、伤情初步处理,和及时向医院转运的机构。后来到院本部工作。

在九陆医院,父亲任外科医师,军衔是少尉。这段时间,正值抗战中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战斗最为激烈、最具重要意义的大会战——武汉会战的时期。这次会战从1938年6月开始,到10月结束。战场在武汉外围沿长江南北两岸展开,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4省广大地区。国军动用军力为110万,日方军力为35万。双方大小战斗数百次,国军伤亡人数约40万,日军伤亡14万。由于双方军事实力、武器装备等种种原因,10月27日,武汉最终为日军占领。但以武汉会战结束为标志,抗日战争开始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战争是惨烈的,在九陆医院这段时间,父母度过了人生最残酷的经历。

我听母亲多次说过,一仗打下来,负伤官兵是成百人地送来。不少人因伤势严重,剧烈的疼痛,哭的、喊的、叫的,白天晚上经久不息。当时缺医少药,缺乏器械,伤员截肢只得用木匠的锯子。病床不够,更多的人只能露天睡在地上。到处是流血,经常有人死亡……

随着战争的进展,医院沿着长江往后方退却。

1941年夏天,来了新的院长,父母亲和一部分人员就失业了。

在中国抗日战争史上,九陆医院等野战医院众多医务人员在这场民族生死拚搏中,付出的艰辛和做出的贡献,应该载入史册。
 

豫丰纱厂

之酸甜苦辣


此时,豫丰纱厂迁建合川,需要各方面的人员。父亲进入纱厂当医生。从此我们家结束了漂泊的境遇,有了稳定宽裕的收入,生活逐步得到改善,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1945年9月3日,豫丰纱厂同人庆祝抗战胜利(第三排胸部带△箭头者为家父)


1947年4月,我的妹妹出生,母亲不再出去工作,专心操持家务。父亲工作认真,为人平和,热心助人,和同事、工友、邻居相处和谐,比较受人尊敬。

1947年豫丰纱厂时期的父亲


1952年,“三反”运动来势凶猛。旧管理人员基本上都被认为有问题,凡是与钱、物沾边的人,都有贪污嫌疑,统统关进“老虎队”,由厂警保队看管,再组织一些人对他们进行审查、斗争。父亲也进了队,但很快就出来了。因为割颈、剖腹、上吊的时有发生。事态严重,不得已先把父亲放出来救人。

有的被抄了家,有的判了刑,父亲医院的何宗汉医生自杀。父亲从此的历史问题就从一项变成了两项:当过国民党军医,有过贪污行为。

由于家中经济比较困难,母亲通过县劳动局安排,到私营大昌铁厂去当医生。铁厂在盐井区(那时还设有区级行政机构),离家20多公里。公路还在修筑中,先要坐船到盐井,然后步行5公里。厂里没有女职工,连女厕所都没有一间,她是唯一的女性。卫生所还没有建立,要靠她独自一人创办。而家中除父亲外,有三个小孩(大哥、二哥在城里上中学),四哥十几岁,我十来岁,妹妹六七岁。母亲自己也是50几岁的人。家庭和铁厂的实际情况,母亲也看出来,要出去工作是不现实的,不久就辞职回了家。

1957年夏天家庭照(左起前排母亲、父亲,后排妹肇燕、四哥肇煜、大哥肇炯、笔者)


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父亲接受“三反”的深刻教训,多做事少讲话。加之对病人服务热情,态度温和,人缘比较好。另外,好像工厂不是“反右”的重点。父亲除了例行的写历史交待材料外,没有受到大的冲击。但医院还是有人犯“错误”,受到处理。

1950年代,我的印象是父亲很忙。纱厂有4000多职工,东津沱已形成了近两万人的居民点,职工医院要为这些人服务。医生不多,看门诊一个上午要看50 多个号,经常如此。还要做手术,他除治疗创伤、接骨头上夹板打石膏以外,已经能做阑尾切除之类的手术。那时有政治学习的规定,每天都要参加学习、开会,晚上10 点以后才能回家。第二天一早,又忙着上班去了。

转眼就是难忘的1958年,工厂在“大跃进”,职工越来越多,但住房建设却再也没有了。我家的房子要一分为二,客厅和厨房让给另一家工人。我们只住两间卧室,做饭在自己搭建的小厨房里。

父亲18斤的口粮吃不饱,上海农村的三哥寄来30斤粮票,这是他们全家从牙缝中省下来的。父亲只是在很饿时偶然加一点餐,宝贵得舍不得用。一位同事要去外地出差,找父亲换粮票。父亲是助人为乐,把手中的全国粮票换了四川的。

十多天后,1961年8月23日,四川省人委(即现在的政府)突然发出布告:从即日起,原有的四川省粮票全部作废,重新发行新粮票。政府的目的是减轻粮食供应的压力,但这种做法未免有点蛮不讲理,太过于巧取豪夺。这是老一点的四川人至今痛恨李井泉(时任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书记)的一件事,其实与全国的大环境分不开。父亲极其珍贵的粮票变成了废纸,气得要死,但又无可奈何。

从此,他更加沉默寡言。长时期的饥饿,他70多公斤的体重,下降到50来公斤,人变得消瘦,整日无精打采。我见他每天上下班都是弓着腰,埋着头,双手互插在袖笼里,慢拖拖地走着。

 1961年大饥荒中的父亲


大饥荒的情势是极其严峻的。我亲眼看见过有人吃观音土做的饼子。那饼子掺了极少量的米面,还在锅里烙成焦黄色,吃了普遍拉不出屎来。到处是肿病病人,饿孚遍野,经常听到说有饿死人的事。在四川,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63年下半年。

就在这样的饥饿中,1963年5月,父亲年届60退休了。

我从高中起就开始申请入团,但因家庭历史问题,入团如同蜀道之难,在政治上抬不起头,长期被歧视,受到冷眼相看。我为了争取进步,经常靠拢组织,积极汇报思想。答复总是:“对你父亲的历史问题,要交代清楚,要划清界线……”

“四清”结束后放了几天假,我回了一次家,向父亲询问他历史问题的情况。先问了当国民党军医事。父亲说:“解放前那是没办法,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再问贪污一事,父亲马上就变了脸色,说:“我没有贪污!……那种情况下,那么多人咬定你就是贪污了。我不承认,过得了关吗,活得下来吗?”说完就走到一旁去了。

第二天,母亲转告我,父亲说:他的这个儿子“偏德”。

“偏德”这个词,可能是上海方言。我在《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中都没有查到,我思忖就是“不讲道德”的意思。我记住了父亲的这个批评,但当时没有细想。几十年过去,社会进步,思想开放,受启蒙影响,我对许多问题有了新的认识。反复思考,觉得父亲这两个字一针见血。我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讲亲情,置父亲养育的深重恩德于不顾,反过来去抠所谓“历史问题”的伤疤,确实有违道德。更可悲的是,这是表面上没有人强迫的情况下,我自己主动的行为。还认为是对组织忠诚老实,党性强的表现。说轻点是忘恩负义,说重点是人性泯灭。
 
文革遭遇

文革中,父亲的态度是只旁观,不参与。他来信告诫我不要参加。

退休后,父亲攒上一点钱,就喜欢回老家去看一看,那里毕竟是他的生身之地,童年和青年时代成长的地方。

父亲想要躲开政治运动,但政治运动却不放过他。1968年10月,重棉四厂革委会按中央的部署,要求有“历史问题”的人都要回厂参加运动,父亲也在名单内。因为他属于国民党“残渣余孽”。

其时,父亲已退休5年多,正和母亲在成都四川大学我大哥大嫂家闲住。大哥是苏联列宁格勒(现恢复原名彼得堡)大学法律系留学生,1960年归国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教国际法。大嫂是他的列大同学,在川大教历史。文革中大学停课闹革命,大哥回了川大的家。

一大早,我到菜园坝火车站接到了惊惶不安的父母亲,并送他们上了回合川的汽车。父亲这次一回厂,就进了“牛棚”。

1968年7月进“牛棚”前的父亲,和母亲


当年底,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云南燃料一厂工作。

1971年的春节,是我探亲所见最惨的一次。过年没有见到母亲——因为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她被关进县革委会办的“学习班”,过年都不准回家。母亲进去的原因是她与父亲一道,也在九陆医院工作过,虽然是普通的护理人员。这时她已是近70岁的人了。

父亲说,他先是被专政队关押,集中居住,不得自由行动。几个月后,他们十多个老的退休人员被允许回家吃、住,但必须每天进厂,与在“牛棚”中的其他人员一起,接受组织审查和群众教育,写交待、接受审问、挨批斗,有时会挨打。

有一次,专政队干部叫他们“牛鬼蛇神”站成一圈,然后甲打乙,乙打丙,丙打丁……依此类推顺着打。还说“这是你们表现的机会,要狠狠的打。谁不打打谁!”那天轮到医生胡正朴的时候,胡为难地说“我已经是‘有罪’的人了,再打人那不是更有罪了吗?”专政队干部就说他“态度不好”,叫来几个人对胡殴打,胡被打倒在地上还用脚踢。结果肋骨打断三根,受了重伤。

那个时候有些人会这样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毛有一段最高指示:要“把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落实到每一个基层”。既然是对阶级敌人进行专政,当然是越凶残越“革命”。

查来查去,就是那么点事。于是,对他们实行监督劳动,改造思想。父亲等被安排扫马路,清运垃圾。这样,在厂区的几条大路上,每天都可以看见几个老头,拿着大扫把扫马路。或者是拉板车,车上装着烂木头、砂灰、断砖头等建筑垃圾。拉车时,经常配对的是一位叫易继甄的工程师(原在国军工兵部队服过务),人们说:“两个老头子,拉个破车子。一个是聋子(我父年老听力衰退),一个是瞎子(易老高度近视)。”再后来,父亲被安排回医院去干消毒工作,每天洗药瓶、输液用具、手术包等。那时一次性的医疗用品不多,需要清洗的东西不少。

父亲进“牛棚”有三年多的时间,1972年春节,我听父亲说他“解脱”了。是医院党支部的一位女支委口头宣布的,没有给书面的东西。大意说:经过组织长期审查,他的历史问题与所交待的基本相符,没有发现新问题。经研究,决定予以“解脱”等等。
 
历史终将作证

1973年初,父亲和母亲再次到成都川大居住。这时我大哥已调到四川师范学院教俄语,结束了十多年的两地分居状况。他原工作的政法学院在“砸烂公检法”的浪潮中,已被宣布停办。

 1973年10月28日下午,是一个星期日,我突然得到一封电报,是成都发来的:“父于27日病故,请速来”。我吃了一惊,这是真的吗?但拿在手中的电报是真的,只能承认这是事实。

第二天一早,我取道曲靖、昆明,于31日赶到川大。见到了母亲,与几位兄长会合。二哥、四哥从合川来,三哥从上海来。妹妹是知青,也从乡下赶来了,还带着她吃奶的儿子。母亲非常伤心,一直在饮泣着。

父亲走了,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伤感。纵观他的一生,苦难多而安乐少。这些苦难,除了物质层面的以外,更多的是在精神层面也即政治的层面。建国后,因为“历史问题”,他承受了20多年的压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连我们子女的前途都受到影响。然而,所谓的“历史问题”竟然是在抗日战争中当过国军军医,亲手救治了众多在战场上负伤的官兵。

七年后,母亲病逝。

参加全民族抗击侵略者的正义事业,怎么就成了罪过?这难道不是一个荒唐的悖论吗?对于国家和民族而言,孰功孰罪?谁忠谁奸?我相信,历史终将作出公正的评判。

2013年5月16日

 

黄肇炎读本


三线国防厂伙食没油水
军工厂的“革命化”春节
游街逼死一个小脚老太
我亲见的“一打三反”运动
被炸死的大学生
竟是徐特立外甥
山沟里的足球运动

原载香港中文大学

“民间历史”网

2013年6月4日

图文由作者提供

全文1.8万多字

本号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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