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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 俞京:上海水泥厂青春十年,跟着“形势”刷标语

俞京 新三届 2022-10-07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俞京,1948年6月生。上海松江中学高中,上海水泥厂工矿再教育。新三届78级大学生,1985-1989上海电视台编辑记者。1989年澳大利亚墨尔本至今。


原题
十年再教育
1968/1978 
上海水泥厂的工矿生涯


作者:俞京




初到水泥厂
 
1968年8月, 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一早上,我搭上厂车。伴随着兴奋,一晃就到了偏于龙华飞机場一角,黄浦江边的水泥厂。蓝天白云下,近乎粉白色的大烟囱和浓浓的白烟,醒目又诗情。我中学毕业分配的”工矿”被分配在水泥厂。

那个时候这个厂叫“上海红卫水泥厂”,全厂二千多职工都很兴奋地在“红卫”,吵得不可开交。


1958年,公私合营和大跃进运动后,上海社会上一下消失的黄包车和三轮车夫 (俗称三老板) ,还有,曾在上海到处走街穿巷的“小皮匠”们,原来也都进了这个工厂。

三老板和小皮匠的淳朴,智慧,狡佶和圆滑,似乎更贴近上海社会的底层。他们将成为我们这些“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 ,不知道旧上海”灯红酒緑”和“甜酸苦辣”一代“再教育”的老师。

水泥厂是“水泥大王”和“火柴大王”刘鸿生的产业。刘鴻生解放初期是上海工商联的主席,也官拜上海市政协副主席。他为人正直,乐施好善,1949年后,很多旧政府,洋公司里的华人高级职员,没了去处。找到刘鸿生,他二话没说,安排到他自己的公司,管高薪,不用上班。

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工商业改造,这些人才天天挤着水泥厂厂车,一个一个老老实实地“坐班子”。

我进厂时,还要人人高举着语录小红书,向最高统帅,副统帅“早请示,晚汇报”。而被刘鸿生照顾下来的前朝遗老,四五十人队伍的”牛鬼蛇神”,午饭前,要面对着熙熙攘攘赶来吃饭的人群,低着头,排着隊,走向“石膏像”躹躬请罪。

水泥厂有我所见到过最漂亮的游泳池,长方形朝外的二条边,建在黄浦江一个大转弯的开阔处,龙华机場毫无遮拦视线的天幕,衬映在这个混天而成的游泳池背景上,白色的栏杆就是天际线……引得我后来梦中对水泥厂的忆念,总是充满着超凡脱俗和归尘还世的矛盾。

水泥工段
 
我被分配到体力劳动最强又最脏乱的一车间水泥工段。输送火红熟料的厚铁板行车运料时,钢铁和滚石混成巨声,弥漫的粉尘中,工友只能用简单手势交谈。地道里到处积满了水泥粉和水滴积成的鈡乳挂石,行走在内,像身处深深的矿井或者像是在原始的山洞里。


水泥工段最重要的设备是球磨机,三台三米多直径的大钢筒球磨机各装载了近三十多吨的钢球, 以每分钟五六十转,最大的燥音分貝,展示着水泥工业的气势。

我操作的烘干窑,每个班满运作时,能吞吐二十多辆次八吨大卡车的矿渣和满满的一车八吨煤炭。矿渣的翻斗一半倒在地坑的外面,需要用铁铲人力铲回地坑。而八吨煤则完全需要靠小推车运到炉膛口旁,再一铲一铲地喂入通红的烈熖中。


相比那些去农村边疆修地球的同学们,我头戴有披肩的工作帽,身著白色厚帆布工作服,脚蹬大头皮鞋,和电影中骄健的炼鋼工人一样的加煤的姿势,这也许是我作为“工矿”工人挺得意的一件事。

作为炉前工的福利,我每个月的定粮增加到四十五斤。这个岗位上还会发一件三班合用的厚棉衣,但要不了几个星期就变得脏兮兮,油兮兮,破损露出棉絮。穿着时,还常常还需要腰里再系上根绳子。

69年的春节大年夜,正好轮到做夜班,去厂食堂的路上,有点飘雪,我们班组的三位新工人,一溜儿这种又像工人又像是农民的装束,相视而笑:至少形式上我们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态度是多么诚恳!
 
接受再教育,重要的是参加“革命”。上面派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隊(工宣隊),到水泥厂来领导革命。发动群众,互相揭发。大会揪了这个揪那个。揪出来的叫坏头头,而一旦被揪出,马上就下放到我们水泥工段来”劳动改造”。昨天神五狗六的样子,一到我们水泥工段,马上也披件破棉衣,腰里系根绳子,一副牛鬼蛇神腔!
 
那时候的工宣隊还要斜背个装小红书的小包包,在厂里走来走去,寻找和发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十年里穿着打扮可是革命的大事情,决定了你革别人命,还是被别人革命。

这次工宣隊发现我们这个水泥工段大家仍然乐哈哈,一团和气。革命“一潭死水”。私下里和好几个新工人谈话,鼓动起来革命。终于,我的昔日同学奋起响应,答应写大字报,闹革命。

而我呢,一有运动就少不了用毛筆抄抄写写,这些年,我的毛筆书法大有长进。记得我抄写了十几张纸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声嘶力竭地批判阶级敌人和资产阶级的派性。抱歉,谁是水泥工段的杜聿明?我也不知道。

更衣室外,轰轰烈烈的又革命了一下。而在厂的另一端,机修车间,我们一起进厂的一位新工人,不知道怎么和哪个工宣隊员拌了几句嘴。全厂大会上,那个隊长没搞清楚,新工人没有派性,竟然也要点名揪出,还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那个趙胖当塲顶撞起来,差点大家都下不了台。我们水泥工段的革命,以班组会上一个四类分子低着头,大家圍着喊了一阵口号告一段落。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人权”啊,“脱帽子”一说,有了运动,现存的政治敌人总得运动运动。很可惜,我现在连他姓甚名甚都没有能记得,不然,也应该为当时在旁呼口号的瞎起哄,道一声歉
 
红宝像
 
我很幸运,同厂同车间有位新工人画家,小夏。那时候全厂十几张巨幅的领袖红宝像全是他画的。红宝像竖在厂里最醒目的地方,画在每张比门板还大的大铁皮拼就的巨框上。厂里最大的一张有四十来张铁皮大小,四五层楼高。

小夏知道了我爸爸是画家,坚持要调我与他同画红宝像。之前我没有画过大油画,我爸爸妈妈并不希望我走他们的路,他认为艺术这个东西没有好坏标准可言,上海美协在1957年后批斗我爸爸最兇最理直气壮的几个理论家,都是不会画画的美术家。他们会把资产阶级艺术批判的头头是道。

在这片大地上,做个“又红又专”的艺术家,本身会不会艺术不重要,关健要有敏感的政治嗅觉,闻得出艺术中的“阶级斗争”和“资产阶级”来。艺术的发言权,不在艺术家,而在政治家!

一直以来,我会不会画画,父母从来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我在学校的“数理化”成绩。他们希望从我开始,远离上海美术界…谁知道绕了一大圈,还要回来拿起油画笔。

从进水泥厂的第一天开始, 我还瞒着他们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在所有要填的表格上,“本人成份”一栏 ,我从此填“工人”。
 
画四五层樓高的红宝像,需要搭好粗毛竹的手脚架。从防锈的糙白漆打底开始,打格子,放大样,爬上爬下,脚底下还要时时防滑,防跘。大意不得。

幸运的是,小夏终于把我推上了画画,搞宣传的不归路。

我这个人不笨之处,在于有很强的模仿能力。依样画胡芦。在打格放样,描红临帖的基础上,再加一点“立体造型”和“色彩关系”, 蹣栅学步,跟上画油画红宝像的工作。

画面上的红太阳,一个眼睛就有一米多宽。衣服,背景少说也有二三十平方米。我们用铁筒调油画颜料,用二三吋宽的油画刷子作画。而要看看画得像不像?哪里形体对不对?颜色准不准?得从四五层楼高的竹架上,爬上爬下几十次,再往后退几十米才可以看全。

这个光荣的政治任务,也是一个体力活。我很自豪,别人学艺术是从闺房楼阁,纤细慎密,淘怡情懆开始,而我,一上来就轰轰烈烈,不同凡响:手脚架的“天上”学油画。

今天,每当我心定气静地在调色板上挤出一点点颜色,准备“艺术”的时候,就想起当年把几十支特大号的油画颜料,撕掉尾巴,往筒里挤的壮举来。
 
夏是个能人,油画,书法,插图,美术字样样出色。市里报社也借调他,所以他真心希望我能够独挡一面,顶下厂里的工作。从而让他能够在更高的社会舞台上锻练发挥。同时我又很希望能看着他一步步的示范,多学习一点。十几张的实践后,我也终于跃跃然,独自完成了好几幅红宝像。
 
文化大革命,战場和武器就是大字报,大批判。所以,各个单位里能够画画抄抄写写的年青人都是香饽饽。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工宣隊撤了,红宝像也不要画了。但是,一期一期的大批判还得有我来完成。完成了厂里的,还要保证完成自己一车间的。那位要把我调去厂部画画的工会干事,又要向车间领导陪笑脸,还要陪电影票 。

久而久之,也让我练就一身“混”的本事,报头画,大标题挑自己最熟悉拿手的方式方法,十分懂得掌握进程和时间。文章抄报刊,尤其是抄外地小报 。杭州的工农兵画刊有很多文章和漫画,都可以对付。大标题,粗黑体,宋体,新魏碑体,隶书文,都是那些年上班干革命时,拿着字帖,一边学一边用。

为了每次能够顺利让一车间领导放人,我在班组里干活很买力。挥鎯头敲大块(粘结的矿渣必须砸碎才能输进机器),空时帮忙搬大块石膏,从不偷懒,不希望被视为“表现不好”而调出受阻。

每个月一次的水泥工段大检修,换球磨机内衬钢板,手胳膊粗的螺栓要二个壮汉压上全身的重量才可以被固定。二三十砘重的钢球要从半米见方的机器口中搬进搬出。干不了多久,马上大汗淋漓,湿透里外。

我和工友们一样, 帆布工作服上,总是厚厚一层白花花的盐。我还主动要求参加全厂公认的脏累活“扫库” 。

从十几层楼高, 倒园锥密封闭的顶部小洞孔进入,穿戴着防灰的全付武装, 用绳子绑着身体吊下水泥库。在凌空晃蕩的情况下,用长铲把粘在库壁的水泥一铲铲除下。

每滑下一铲水泥,里面的粉尘马上就会膨然飞楊起来,朦住象潜水员一样的头罩和眼镜。扫库还存在塌方压身的安全威胁,要有勇气也需要经验和智慧。

参加“扫库”的工作,让我拥有勇于冲向最艰苦工作岗位的荣誉和一次一张的食堂“营养卷”。

 
十年水泥厂,我也不小心出过二次工伤。一次是右手食指轧在二块滾动的大石头中间, 食指最末梢骨折了。休息时间不长,一二个星期后就可以掤着固定夹板,翹着手指,做起“轻工作”了。

班组里一位“三老板”工友,私下对我说:“有福伤手,无福伤脚”!

还有一次是烘干窑改燒煤粉后,土办法导致机械故障,煤粉管道严重堵塞 。我们只好用压缩空气橡胶管塞进喷煤管吹。黑煤粉比水泥更脏。

我和另一位工友光着上身干活,飞揚的煤粉伴着充足的压缩空气,进入烬热的炉膛,一下点着。顿时眼前一个火球……

二个满脸滿身墨黒的工人,跑进水泥厂的医护室,吓得厂医马上叫来救护车……还好,煤粉爆燃,燒伤不深,除了用于挡脸的右臂有几平方厘米的二度燒伤,其他都是一度伤,开始时的样子很怕人,但我们脑子清楚。

医疗的重点是不要让暴露的瘡口受菌感染。于是,我们一个多星期就从医院转到了厂里的疗养院。这时候厂里,车间里的领导都来关心和慰问我们。班组里另一位新工人好朋友被按排负责照顾我们的端茶倒水。我们也从五子棋一直杀到围棋……

这次工伤有惊无险还有点“福”。

七十年代初,备战备荒。我们厂对接一个在安徽宁国,黄山山囇旁边的“小三线”的水泥厂。需要动员一二百“精兵强将”去支援。好不容易学校分配,躲过去外地的上山下乡,又来了“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

我们工伤的时候,正是全厂红纸复盖,表决心和张红榜最厉害的当口。我这时躲回了班组,不想出了这个意外。厂里和车间的领导看望我们时,握住我没有伤着的左手,说:“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情(看着我,略微停顿)……不要去多想”。

就这样,支援三线的“好人好马好刀枪”的名单里,没有我们二个伤員。
 
 文化宫美术班
 
日子过得很快,在水泥厂一晃四五年。我出大批判的本领大为提高。常来车间借调我的工会干事,帮我争取来一个“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美术班”的名额。简单的考核和面试后就录取了。

学员都象我一样,上海工人中画红宝像,搞“大批判”的美术活跃分子。

这是我第一个正式的美术“科班”。每个周末去市工人文化宫,画素描,画人物写生,有画得很好的画家来辅导,也有请专业教师讲美术欣赏和美术理论。以前,我没有正儿巴经的上过美术课,所以,我很认真的对待这个美术班的学习。

每到周未,人民广場边,西藏路上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宫里,除了美术班,还有话剧,舞蹈,唱歌,乐器等各种科班。各个科班都请专业院校的老师来辅导。教室里人声鼎沸,充满了活力和笑声。

我们美术班画人物写生时,常常会去话剧班,舞蹈班拖人做模特。那时候没有音乐学院,戏剧学院,美术学院,所以各级工人文化宫里聚集的,也就是上海最活跃的一批 文艺“精英”。

以后恢复高考,这批“精英”又各自成了新三届的同学和各种文艺专业单位中的业务骨干。

通过学习,我除了提高了绘画本领,也认识了很多上海工人画家。后来市里有什么展览会,专题活动等需要美工,都互相介绍,借调。我的活动舞台也从厂里扩大到全市社会上。最后还借调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和上海教育出版社工作了一阵。

在上海教育出版社的约稿下,我完成了当时全国中学教科书中的《水泥》挂图。分“旋转窑”和“竖窑”二大张。拿到我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好像是人民币160元。
 
工人文化宫还组织創作“全国工人版画展览会”所需要的展品画。大家互帮互助,我創作了“雨夜送暖”。画了一个工人医生,给雨夜中的建筑工地送热水。还评了个“优秀作品”送全国工人展览。


现在看看自己的“作品”有点好笑。但这是一次从构思,草图,反复修改到最后完成的全过程训练。

社会是个大学校,我在这个学校里,不停地能够学到专业学校的本领。今天,身处国外,常常在回答洋人朋友的问题时,自己觉得有点自豪又好笑,“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美术?”少年宫?工人文化宫?需要解释半天,这好像的确是我们那一代人特殊的中国时代特色。

“脱产干部”

再没有多久。厂里干脆把我直接调用到厂部宣传组。还是工人编制,叫“以工代员”。不同于工会,我属于只有三个人的党委宣传组。为了我这个非党员,又掛了一块“工业学大庆办公室”的牌号。

每年一次“工业学大庆”的先进模范表彰活动,从整理事迹材料开始,到拍照,出光荣榜,事务上的事情,我一个人担当。

社会上和厂里,有忙不完的“宣传”看似无聊的事情,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政治大事。无论哪一级领导都担当不起运动“冷冷清清”的政治帽子。所以水泥厂,养了我这么个“混混”,舵手的每次转舵,我们厂都还能“风生水起”,不致落在全国政治形势的后面。

我调到厂部了,也要常常想想全厂和全国的“形势”问题,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跟着“形势”刷标语……

 
适逢邓小平二次复出,整顿工业,整顿社会。全国“抓革命,捉生产”。水泥变得非常紧缺。可又逢重要的原材料矿渣短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水泥厂的张书记提出了非常豪气的宣传口号。“向天上要原料,向地下要产量”,全厂科室人员齐下放车间,把各个屋顶上尺把厚的“百年老灰”和厂区所有角落像石雕一样的灰粉清除出来做原料。

“人民战争”轰轰烈烈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之前,我还从未见到水泥厂全厂职工生产上有如此振奋的精神。但是,既然我们处于不断翻新花样的“继续革命”之中,那么总会有人用更革命的姿态和面貌,站到你的前面,让你永远也不会弄懂。这些和“民意”相左的运动和口号倒底说了些什么!天才的批判总会以更出乎意外的言辞来欺凌人们的智商。
 
“上天入地”的行为,变成“唯生产力论”,“拼设备”,“不切合实际的唯心主义”,成为那总是有理的挠舌。在宣传组,像我这样的工作,要是“没心没肺,”也真是很好混。但是如果一直朝三暮四,不停地让你变来变去的,抄诵报刊上,远开八只脚的政治混帐话。 如果还心存真心,那么,总有一天!会反胃呕吐,恶心不已!
 
工业学大庆运动,为了对付上级领导视察。几天之内要在厂门口主干道墙上刷上,一块墙一个字的“厂举大庆旗,人学王进喜”大红标语。我先用小笔勾勒出字样,然后厂部三四十个科室干部一人一个饭碗装红漆来帮忙塗满。这样的政治突击行动谁也不知道多久又会来一次。

厂里的“厂史”展览会,也随着形势,一会变成阶级斗争教育展览会,一会变成歌颂新生事物的展览会。还有那不伦不类地“评儒法斗争”和 批水浒宋江投降派……
 
水泥厂的厂名终于需要从“红卫水泥厂”,改回“上海水泥厂”。我请老书法家胡问遂书写。老先生一改“凤飞龙舞,弯弯绕绕” 的草书,恭恭敬敬地写下端庄大气的五个大字:上海水泥厂。

胡老先生谦虚地说,“不滿意可以再写”。而我,一下有点不知所措,竟然回答,“带回去让领导看看……”“宣传组”的工作,竟让我这个不是“官”的工人,练就了脱口而出的“官腔”。

“上海水泥厂”的厂牌,掛在厂门口,一直掛到我78年高考离开厂,一直掛到2010年前水泥厂拆平变成“南黄浦”,变成上海市的梦工厂“創意中心”。
 
七十年代中期,是特别荒谬的年代,反反复复,层出不穷。“厂史”“阶级斗争展览会”因为建厂的老板是民族资本家,统战对象的“红顶商人”。所以批也不是,不批也不是。

文稿内容改了又改。展览会也拆了又拆。常常只是抄抄报纸,把二千多年前“儒家,法家,孔老二”的漫画拿来“开销”,当然还会有水浒招安了的宋江漫画。

为配合阶级斗争,不受二茬罪,不知道是谁又祭出了吃忆苦飯的昏招。宣传组,工会,食堂,好不容易做出二千多份,想象中的色香味恰到好处的糠团子,忆苦飯。再分发到各个班组。所有这些政治胡闹,在那个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认真地在做!甚至那些翻来复去的展览,也不见厂部的领导认真地来“审稿”。
 
档案组拿出很多解放前的老照片,还拿出了刘鸿生的德国单镜反光照相机。照相机和大量旧档案放在一起,早已经腐銹不堪。铝合金机体已经像陈年橱房中取出的钢精锅底。那布质的帘布快门霉花花的严重损坏,但是,保卫科的同事再三关照,这是一架公安部门登记备案的照相机,注意不要外传和丢失。

尽管如此,展览会的大量照片还是从我借来的各种照相机拍出,我成了一个不错的摄影师。厂部展览象是我的美术摄影展。老工人在二十年代旧机器旁的“传邦带”也成了可以歌颂的新生事物。子弟小学”,职工“七.二一工大”……当然,都是工人当家作主人的“新生事物”。


为了拍照,我特地挑黑板上“有字”的时候去拍,黑板上画有方块,圆圈和圆弧,大学招牌下的初中几何。

这个时候的“大批判”难的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全国老百姓都象被牵着的玩偶,跟着那“二报一刊”,左左右右起舞。严肃的政治,变成一場場荒诞剧!……
 
我们厂的“上海民兵”也是市里编内的基干民兵,厂门外的一块空地上停放着四门高射炮。还好,水泥厂从上到下职工,都还没有政治敏感到把每一次的荒唐运动,和中央的生死路线斗争联系起来,不然的话………这槍啊,炮啊,不是找死吗!
 
一九七六年,整年的政治宣传工作好像就是围绕着佈置灵堂。三位领䄂撒手西环,闷沉的气氛,想哭却是无泪。“世世代代铭记恩情”的大标语,是我在回家的厂车上听到广播,又自觉地原车返回,我知道厂里有很多朴实的老工人在等着帮我刷标语,做点什么,以表达简单的情感。做白色掛球,做小白花。

很多职工不管是下班还是上班都要来围着这白色的礼堂,默默地“做点什么”。人们不知道,国家不知道,我们要往哪里去。
 
我在私底下早就看过描写法国大革命前后的禁书,“维克特.雨果”的《九三年》。屈从权力,势利,无耻的翻脸变态,争相出卖灵魂和无知愚蠢的盲从,古今中外都不能幸免,眼下就发生在身边!偏偏我的工作又是“宣传”!
 
打倒四人帮
 
厂部和每个车间,甚至大一点的科室都设有黑白色的灵堂。十月六日后,“大地一声春雷”,变了!白事变红事,我和厂里的同事们“創意”的用红喷漆把这些白色掛球喷成红色球。水泥厂瞬间变成红海洋。这时全厂职工才真正呼出了压抑在心里长久的心里话:打倒四人帮!这是一条好久以来,没有上级领导统一指示,统一规定的大标语,也是我做“宣传”那么多年来,我发自内心的宣泄!
 
现在,我们都事后聪明又轻松地谈论那十年,那人人有份的,社会群体的施暴和疯狂愚蠢的恐怖!但在这巨大的旋渦中,仍然能够保持沉默和心底存留有一点良知,将会显得多么珍贵和不容易!我在“宣传组”的这十年,那么多的胡言乱语和胡作非为,尽管不会有人来追究,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感到有逃脱后的侥幸。 
 
这十年的“再教育”, 尽管只是我生命中的七分之一,但却是一生中不宜翻过去的恶梦。怎样才算能交出这份合格的再教育考卷呢?荒唐的文革,把我从想法天真的学生,变成蹰步社会浪涛中的弄潮冲浪者。兇险中,我不想被人害,也不想害別人。别说是大浪淘沙,我只是大浪中越磨越没有棱角的石头,或是那,颗颗既不闪光又无生气的沙砾。

 
粉碎四人帮后,“上面”又派了工作组,要清查四人帮的余毒。逼着厂领导表态,参加自我讲清问题的“三大讲” 运动。我一无官票,二无党票。 一身轻,运动来了天地不怕。

可是,我倒突然同情起保有一点正直心的厂领导来。参与领导“厂史”展览的团支书顶不住压力,要我交出文稿,从而找出曾经参与荒谬的书证。这下子,我真的发火了!“哪有你这样不会玩政治的团书记!”

我又说,我们上海水泥厂的全体职工早就自觉地抵制着“批邓”。我们厂“批邓”的大字报,给文盲居多的“老弱病残”组,倒贴在食堂门前的墙面上几个月,二千多人的大厂,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举报这个“反革命事件”——說明我们厂有多么抵制!……”
 
这个我厂自觉反对四人帮的事例,不仅刋登在上海工人的通讯上,刋登在上海的大报上。我读大学的时候,竟然见到,刋登在全国性的人民日报上。这个批邓大字报倒贴的壮举,已经成了上海人民自觉抵制四人帮倒行逆驶的例证!宣传领域,永远不缺更高的智慧……光荣啊! 上海人民!光荣啊,上海水泥厂的工人!……壮哉!悲哉!

高考离厂

恢复高考了,终于,一条只要通过自己努力就可以摆脱命运的道路展示在眼前。我必须抓住这最后不到半年的时候,温功课,复习数理化。我67届高中,高中读书时功课成绩不差,赶紧到技校去借书,十年荒废,那些函数和化学的符号已经那么地生疏。

当我最后要离厂去还书的时候,那几个技校老师朋友笑着问我,如今,你如愿大学化学类专业,可你还记得你刚拿到书的时候,你问了什么是“斜率”?什么是“卤素”?……
 
这时候我还要感谢“宣传组”的工作,给了我最大最后的福利,复习功课的时间。我睡在厂里,早起晚睡。熟读做通习题,还到徐汇区业余工大去听解析几何的课。

在上海第一医学院,在上海交大,为教职院工子女参加高考而举办的补习班里,都有我蹭课的身影。走路,睡觉脑子里都是功课,都是题。

水泥厂有六七位志同道合,下功夫准备考大学的年青工友,互相帮助,互相测试。那年一道二十分的政治题目: “为什么说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是更危险的敌人”,就是我们午飯时,端着飯碗拖过报纸议出来的。

我清醒的知道,这是我能否最后摆脱这些年荒唐羁绊的机会。我很努力,自觉地努力!
 
我67届高中,高中只读到高二,解析几何和电磁学是高三的课程。

我在水泥厂里拜能者为师。电工班有位同济大学工农兵学员毕业的原高中生,他是我电磁学的老师。他分配来水泥厂的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就得了好几个市里,局里技术革新发明奖。我为他骄傲。

交谈之中,他告诉我,水泥厂太落后了,他得的那个奖,就是个在水泥包装车间用来统计水泥出厂包数的自动计数器。他说他仅仅安装了一个压力传感器在传送带上。而原来这份工作,是由一位老工人用手里一把竹签,一根一包数着完成,还会常常出错。

他告诉我,这个厂整体工艺技术太落后,恐怕不是小䃼小弄能够解决的。
 
听说德国西门子公司根据挡案,找到刘鸿生建厂时向西门子订购设备的记录,查找到这个用于高压大电流的球磨机啟动变速开关,因为防电弧火花,必须放在大容器内浸油操作,而操作时就像解放前驾驰有轨电车一样,用巨大的手把摇动。

当德国佬看到那仍然錚光上亮,保养良好的古董设备还在带电工作,他们瞪圆了不敢相信的大眼,提出西门子愿意高价买回,作为他们高质量的口碑广告……

我被告知,1975年时,半导体,可控硅元件的大功率,大电流啟动开关已经很普及了,只是我们厂还很依赖这些老古董。
 
当时厂里还发生另一件事,有来自日本的投资家, 带着全套最新的水泥厂的改建方案, 满怀激情地来要求合作。这应该是后来改革开放,吸引外资和引进外来先进技术的好机会。

参加合作谈判,文化程度不高,工人出身的老厂长,云里雾里听到最后,提了一个问题,那么原来的一二号窑怎么办?日本投资方和工程师竟一下被问倒。

几十年高温下运作的钢铁筒体,内部含炭结构成份早就起了变化,从而变形运作…….“扔了啊”。这下惹怒了这位工人老厂长。于是旧厂改建是“自力更生,土洋结合”?还是“全盘西化,洋奴哲学”。 这个中囯改革开放早期面临”姓社姓资的”政治问题,提早五年放到了上海水泥厂的面前。
 
今天, 回望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国家的制造工业一路走来,在思想上,观念上,曾经割去了多少保守遗旧的辫子,才能一点点开始尊重科学,尊重知识,才能放开脚步,挺胸迈步,走到了世界先进的前列!

当初的改建方案没有通过。如今的上海水泥厂已经拆平,成为上海风景美丽的南黄浦,成为創新中心的一点点亮光。我曾经奋勇而往”扫库”的水泥库房,还保留着一撇,装饰点缀着人们忆旧的思绪屏幕。
 
上海水泥厂七七年参加恢复了高考的同仁们,在漕河泾中学苦奋三天,梦境一般,一直到最后拿到录取通知书。和共处十年的工友师傅,同事们,握手言别;和略微刺鼻的水泥厂气味; 轻轻的,恋恋不舍的,再会!


走进大学,校牌右一为作者

 
(感谢工友蒋金琪,刘思清提供照片)
 
俞京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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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京:一个“右派”子弟的运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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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鸡血:一段真实却又
无比荒诞的历史
冯印谱:两张揭批
父亲的大字报
曾被封“革命
小闯将”的黄帅去世
“反潮流英雄”
李庆霖的沉浮人生
北影大院 :荒唐而残酷
的文革日子里
王文华:文化部极"左"岁月
遭遇的人和事
王友琴:文革的牛与鸡
王友琴:北京第三女中
校长沙坪之死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
避谈前妻?
田小野:与王友琴面对面
王友琴:130万个
罹难者的名字
王友琴:未曾命名的湖
和未曾面对的历史
于光远前妻孙历生
是谁害死的?
黄永胜没料到
毛泽东下手这么狠
刘家驹:我写
林彪传的遭遇
刘家驹:在安徽
制止武斗的回忆
张聿温:林豆豆在空军
报社的十年
吴李邱王笔下的
“七二O”事件
袁晞:毛泽东时代
的常委们
潘松庆:武汉文革拾忆
平庸之恶:老兵王更印
的人生悲剧
 珊伊:被放逐的
红卫兵女孩
黄帅:离开“文革”
的冷暖人生
陆伟国:人民大学
文革大事记
梅桑榆:乡村批斗会
张玫:十二岁红少年 
六千里大串联
红色少年三度越境
投奔抗美援越战场
李如茹: 怕死的我
救下妈妈和我两条命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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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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