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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陈蔚:重归大学校园,大地回暖,万物复苏

陈蔚 新三届 2021-01-0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蔚,1956年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1969年随父母从北京下放到河南省周口镇。1975年高中毕业在周口郊区插队,1978年7月参加高考进入大学学习。毕业后辗转回到北京,在设计院以及房地产公司从事设计和技术管理工作,退休前任北京某房地产公司总工程师。


原题
大学漫记
难忘的1978—1982



作者 :陈蔚



当今,77、78级大学毕业生绝大多数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人生随之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相信这中间每一个人都会记得当年的高考,以及高考带来的人生转折。

  

1982年拍摄于大学校园

上篇:高考


高考前的迷乱


1978年3月底,我向生产队请假获准,回到家里全力准备高考。
重新拿起残缺的课本,才知道过去的日子是怎样蹉跎的。只有不到四十页的高二(那时初、高中均二年制)数学课本里,一道习题有三分之一的文字是毛主席语录和政治口号。妈妈费尽周折才托人从北京搞到一套全日制初、高中课本。

按照正规的课本,我们的数学、物理、化学几乎需要从初中一年级开始系统补习。复习是件折磨人的事儿。起初的一个月,我盯着那些定理,字都认识,看了几遍却不入心。仿佛雨打在油纸伞上,声音很急很响,水却湿不到皮肉。这使我对将要到来的高考更加焦虑。经过反复做题,这种状况才有所改善。
 
我是喜欢文科的,然而当时文革刚结束,对与意识形态沾边的学科大家唯恐躲避不及。我爸说:还是考理工科吧,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什么朝代都有饭吃。但我心里知道,自己绝不适合研究《哥德巴赫猜想》(注)。
(注:这是作家徐迟为数学家陈景润所撰写的纪实报告文学,发表后一时洛阳纸贵)。
 
平时常凑在一起的还有几个高中同学,实在看不进书的时候,就聚到我家胡侃,嘻嘻哈哈闹上一阵来缓解枯燥和忐忑。某日一个同学带来个消息:“听说今年语文考试要作一段古文。”大伙儿皆说这不可能。这时一个人说:“那还不简单:余会乎?不会也。”众人大笑。

一天下午,不知道谁出了个动议:扯五张纸条(平时聚齐了是五个人,这天到场的是四个人),有一张写“考不上”,其他写“考上”,来抓阄。不料,抓阄的结果是到场的四个人均为“考上”!一时间大家都愣了:这玩笑太恶毒,纷纷撕碎了纸条讪讪的散了。
 
进入六月份,高考倒计时的钟声一声紧似一声,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又分心了。

忘了是怎么来的,当新出版的、姚雪垠所著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二、三卷共计六本书摆在我面前时,我没法抗拒它的魅力。

妈妈除了上班,还承担了全部家务,为的是让我和弟弟专心复习;爸爸每天也在看课本,尽力为我们答疑解惑。弟弟还好说,他已经是正式工人有了职业,我要考不上,就得回农村,家里把我作为重点帮扶对象,事事为我的复习让路。唉,说一千道一万,尽管心怀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尽管那时离高考只有不到四十天。但是,不看了这几本书我什么也干不了! 

我用了每天24小时中的20小时,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看完了《李自成》全套,眼睛都快看瞎了。从现在的角度看,姚雪垠先生的历史观受到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和束缚,但书中对人物内心刻画颇为细腻生动。特别是描写晚明重臣洪承畴降清的过程,对国运的失望、士大夫的毁誉;生死荣辱千般纠结令读者如临其境! 这种阅读感使我痴醉其中欲罢不能。

书看完了,心也消停了。接着复习数理化。
 
弟弟是当地国营工厂钳工车间的学徒工,挣着每月16块钱的工资。自从开始高考复习,他就寻各种理由请病假。等感冒、发烧、头疼、咳嗽这些常见病都轮过几遍了,他突然别出心裁想出了一个理由:因为一次打架受伤,他的手握起拳头时有一块小骨头略有错位,医生没法使它归位也解释不了原因,他趁机要求医生开出诊疗意见:理疗。每日两小时疗程15天。就这样用尽七荤八素的损招,挤出一些时间来复习。

七月的骄阳,把薄薄的屋顶晒得像是个锅盖。家里热的坐不住,弟弟用不知什么地方拆下来的旧电机做了一台电风扇,叶片从车间废弃的排气扇上就地取材,基座是厚木板钉的。这笨头笨脑的家伙,一启动就像过卡车一样轰鸣,这还不算,它还自己会溜达。反复调试它依然醉汉似的又吼又跳,无奈只好放弃。于是,我俩就一人一盆凉水,把脚泡在里面降温。

掐指一算,高考时好像正是“大姨妈”到访的日子。吓,这下可要坏事了!我一直有痛经的毛病,尤其是第一天,只能平卧无法进食。我多年为此烦扰不堪,发誓下辈子绝不做女人。可下辈子的事儿还早,这眼下就过不去啊!走投无路的档口,身为医生的邻居阿姨告诉我,可以注射一种叫黄体酮的药物,提前或推延生理周期。啊?居然有这种药,这是天降仙丹啊!
 
那时的我,对考什么已经不在乎了,只盼着高考尽快到来,早日结束这种生死未卜的“斩监侯”。
 

决定命运的时刻


1978年7月20日,高考的日子。

政治考的什么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语文考试却有一点儿小花絮。卷子发下来以后,我的同桌就不断地在凳子上动来动去。由于我俩是坐的一条长凳,这个男生的躁动让我很受影响。我竭力不去理会,专心做卷子。

题目答得还算顺利,填空题中,“春意(  )然”自然是填“盎”,“据法新社(  )露”我填了“披”。写着写着,同桌突然小声急促的说:“你行行好,让我看一眼。”我大惊失色!忙抬头看了看监考老师,老师也正向我们方向看来。我将身子向外侧拧着,几乎是背对同桌,希望老师明白是他要偷看我的卷子而不是我看他的。老师走过来站在他的旁边,面向黑板对大家说:“会做就好好做,不会做也不要打歪主意,现在还有10分钟。”

语文考试结束,我站起身来第一次打量了我的同桌,这是个瘦小白净有些驼背的男生,他仍旧低头呆坐在位子上不动,一件白衬衣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接下来是数学、物理、化学考试。时间过得艰涩而飞快,来不及记忆。
 
高考分数公布,我和弟弟都入围了!

后来听说,在我们当地理工科考生中,我的语文成绩是名列前茅的。呵呵,这好比一个厨子乒乓球打得好。
 
这以后的日子嘛,哈哈,快活得像风一样。

在我模糊的印象里,从得知录取到赴大学报到,日日阳光灿烂,夜夜月白风清。因为我家一门出了两个大学生(都是普通高校),在那个豫东小城,也算是光耀门楣了不起的事,爸妈也被邻居同事恭维得有点云里雾里了。

白天,忙着办理各种手续、准备行李用品,傍晚,一拨儿一拨儿的同学朋友来来往往,指点江山高谈阔论。睡梦中,即吓醒过也笑醒过……
 
我的1978,那个永远的夏天。
 

艾莲


大学报到的日期还有近一个月,我回村办理手续时发生了一段插曲。

作为知青,我担任了一年生产队出纳,平日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儿,每月有三天记账时间我也基本不歇工。但是,我的账本经常出现多几毛少几分的账面不平,因为数额都不大,我无心从头查起,只是把一张张条子收存好,多出来的钱装在一个信封里不敢动,少出来的钱自己添上。可眼下要交帐,交不出去了。

那时的我,一颗心带着憧憬飞得连自己都追不上了。这成百上千张收支凭证要重新一一核对,我魂不守舍的怎么弄得成。我跟大队商量:多出来的钱交给队里,少的我自己补上行不?当然不行!

坐在窗前,对着一大堆长长短短五颜六色的单据,我扒拉着算盘,算一遍一个数儿,算一遍一个数儿……。还有人说风凉话:记账比考大学还难?除了回一个大白眼我无言以对。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堆乱麻缠得我无法脱身。
 
大队会计艾莲是一个回乡高中生,她身材矮小,胖胖的圆脸上总是笑意盈盈。平时,我和她就是个普通熟人并无深交,但这时,她向我伸出了救援之手。一周以后,一整套重新誊记的账本、一沓沓重新分类、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账单交到我的手上: 分目、分项、分类;分计、合计、总计,分文不差。

艾莲虽出身农家,却是个很聪明并有思想的回乡知识青年,在村里,这类人的内心是有些寂寞的。她的父母有着轻微的残疾,下面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为家庭生计她没有参加高考。她羡慕我并希望和我成为可以深入交流的朋友。只恨自己当时年少轻狂,并未把这份诚挚的友情太放在心上,只是对艾莲简单道谢后就自顾欢天喜地的奔“前程”去了。

回想起来,仅考了个普通大学就让我忘乎所以,可见我此生登高有限。

三十多年以后,我多方查找联系上了艾莲,托人给她捎去一点钱。我知道这算不上对友谊的补偿,无非让自己内心稍稍安宁些罢了。
 
艾莲在我走后不到两年就结婚了,丈夫是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婚前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我已经25岁,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可是,我心里真是为自己不值啊。”

人和命运,就不能讲讲道理吗?

下篇:我的大学


重归校园


走进这所工学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树干高挺、树冠巨大的法国梧桐,校园里的大路小路几乎全部被林荫覆盖。校区规划一望便知师承苏联专家,路旁对称布置的红砖教学楼亦掩映在树影里。迎面,一座高台阶的大楼,上书“图书馆”三个金色大字。我心中暗暗点头,嗯,是我想象中大学的样子。
 
学校在文革中停办六年,1973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1978年在校共有三个年级:76级工农兵学员(学制三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77级四年制本科学生;78级四年制本科学生。当时,全校连教职工在内大概两千多人,其中女生大约二百人。

风水轮流转,天之骄子轮到了77级头上。文革十年的积压,第一届高考创下了中国历史一个记录:全国参考人数570万,录取人数27万,录取率5%。这一届考生中牛人无数,许多人成了以后30年中国政治经济舞台上熠熠生辉的主角。此刻,77级是学校最看重、老师最喜爱、师兄最嫉妒、学弟最敬仰,集千般宠爱于一身。

我们78级学生中,有相当比例的是77年落榜再考的。这是78级的一个“软肋”,入学差半年比人家矮半头。好在经过半年的补习,我们的基础比他们齐整一些,开课直接就进入大学课程了,77级入学后集中补了一个多月高中数理化。

人在社会中,就是按照能量不同分层的,承认不承认它都在。
 
新生入校军训。皮肤黝黑军姿挺拔的小班长站在队前,他表情严肃地喊着口令:“立正,向右看——齐!”站在队首,他眯着一只眼睛瞄了瞄,指着一个男生凸出的肚子:“你,后退一点。”再向后一看,还是那个男生,又突出队伍一块儿,无奈他已人到中年,足有别的同学两个厚。大伙儿善意的笑了,小班长也乐了。

在我们班级里,最小的同学16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孩儿,最大的33岁,多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已经是几个娃的爹了,78年高考是他们最后的机会,79年就不再招收超龄考生。班里更多是我们这些21—23岁的下乡、回乡知识青年。那时候,谁搭上这一班车就是国家的人了,入学注册起就有了公费医疗。毕业后分配工作吃皇粮,生老病死有保障。当然,人,也就归了国家了,去哪儿、干啥,国家一句话。
 
为了防止有人作弊入学,学校搞了一场突然袭击,第一节课每个人领到的是一张高中数学试卷!一番上下浏览后,我竟笔下如有神助,没打一点儿磕吧的做完交卷,而且,得到了自己小学毕业后次数不多的数学考试100分。并非题目太容易,是我非常放松。这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容易被情绪控制的人。
 
从那一天起,我又回到了课堂上。
 

大学生圆舞曲


那几年大学里的氛围,真是话说当年好感慨! 现在回忆那时的生活学习场景,耳畔如有配乐,而且是手风琴的旋律:
我们像海燕凌云,
像太阳升起在早上,
伟大的祖国到处是春天,
我们和祖国共度青春。
这首《大学生圆舞曲》,就是当年我们心境的真实写照。
 
清晨6点,随着急剧的铃声,所有学生宿舍楼的窗户齐刷刷亮了灯,大家紧张的穿好衣服跑到楼下站队集合、报数,然后四列纵队跑步向不同的操场。大喇叭里广播体操的音乐已经响彻了整个校园。

解散后,教室里就坐满了人。晨雾笼罩的树林中、露水晶莹的花园小径上,随处可闻诵读外语的声音,他们中,除了在校学生、老师外,还有一群特殊的人。
 
1977年起,国家开始全面整顿已濒临崩溃的经济,再次提出了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口号,全国上下呈现前所未有的对科技文化、经济建设的重视。百废待兴“人才”第一,可是国家已经十年没有正规的大学毕业生了。原有的科研、技术、管理人才大都流失;77、78级大学生刚刚入学远水不解近渴,更何况大学连教师都还没有全部就位,教我们基础课的老师几乎都是学校刚刚从全国各地网罗调集来的。

那时中日、中美关系已经正常化,于是,国家各个部委、科研单位纷纷在本系统内选拔基础知识比较好的职工,送到对口的大专院校进行短期培训。其中最优秀者,经过3—6个月的外语强化后,即公派出国留学。想想看吧,一个人昨天还没准儿在哪个农场刨地、喂猪;或在哪个楼里扫厕所呢,今天就要肩负祖国重托出国学习了! 这和单纯的个人成功不同,它带给人的是一种神圣的使命感,由此可以引燃激情!

化工部的日语培训班就在我们学校。学员多数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研究生,这些温文尔雅又意气风发的学员,甭管以前学的英文还是俄文,此刻都在狂背“啊 咦 乌 哀 哦,他 七 刺 忒 妥……”。
 
那时候啊,校园里到处都是对国家和个人前途充满希望,胸中豪情万丈的人!
 
当然啦,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和谐的音符也存在。听说入学第一年的寒假回家,某系一个男生,中途转车借宿县城一家小旅馆,离开时顺走了人家一条毛毯,他人刚到家警察就找上门了。当年中国那样发育致密的户籍人口管理网,怎么能逃得掉?这哥们儿真是既有猪的贪心又长了个猪脑子。当地派出所的公函寄到学校,没废话,通报开除学籍!
 
上午四节课通常是满满的,下午间隔有课程或自习。晚上教室10点钟熄灯,但是,没有人会在10点钟睡觉,回到宿舍,还要继续看书或做作业到深夜。即便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都会看到有人还在背外文单词。那会儿没有实行双休日,周日一天假除了上街买必需生活用品,学生们也都是在教室和阅览室里度过的。77、78级里应届高中毕业生很少,对我们这些有幸从社会重返课堂的人来说,“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不是一句口号。
 
学业再紧张,青年人聚集的地方也不会缺少快乐。周六下午就是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首先这天是学校澡堂开放日,那时夏天在宿舍水房冲澡,其他季节一周洗一次澡。走出澡堂的女生们,披散着湿漉漉乌亮亮的头发面颊喷红,浑身散发着体香。姑娘们在女生宿舍公共水房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楼下走过的男生会忍不住抬头向上面窗口望一望。

据说最惨的是机械系铸造班,号称“和尚班”,全班三十多人没一个女生,各系的男生都很同情他们。
 
学校成立了各种学生社团,周六下午是活动时间。我报名参加了合唱团和文学社。合唱团排练的间歇,乐队奏起欢快的《达坂城的姑娘》,同学们随着节奏翩翩起舞。男生,全是一身蓝、灰布中山装,不少还打着补丁,姑娘们也就一条简单的花布裙子,乐器更是唢呐、提琴、二胡、扬琴胡乱拼凑,但是,整个礼堂却是热情满满青春流动。有什么能比一张张年轻的笑脸更绚烂美好呢。

 
学土木工程的,数学、力学是主科。考数学我再没有出现过入学复考那次的“灵光闪现”,而是下足工夫维持在80—90分之间。几大基础力学课则是考得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不及格,好的时候还得过全班第一。考砸了我绝不会像个别女生那样哭一鼻子,考好了开心一刻也就放下了,我清楚自己就是门门考第一也不具科学天分。

按照学校规定,期中考试不计入总评,期末分数才算。我往往期中考得不太好,期末超常发挥!嘿嘿,俺这叫有钢使在刀刃上。

 

饭堂小趣


早上7点半,人流开始涌向各系的食堂。早餐是二分钱一碗的苞米糊,四分钱一个的馒头,“穷人”和“富人”的差别是,你是买一毛钱一个的煮鸡蛋,还是花2分钱买咸菜或半块酱豆腐。炊事员拿着一双长筷子给人夹咸菜,偶尔还会把一两个蛆从菜盆里挑出来甩在台面上,遇有人质疑,炊事员总是翻着白眼说:“这有啥稀罕?谁家腌咸菜不生蛆,这叫肉芽儿知道不!”

饭端回宿舍,大伙围着桌子,把各自家里捎来的花生米、咸菜、辣椒酱摊开共享。老七是四川人,她家里自制的辣豆瓣酱让你吃一口想两口,直到再没脸朝人家瓶子里下筷子。

馒头每餐必有,菜则丰俭由人:五分的是熬白菜、土豆丝;一毛的是鸡蛋炒菠菜;两毛的是肉片柿子椒、烧茄子;四毛的就属于节假日才能看到的纯荤菜了,平时没有,有也没人舍得买。

中午食堂花样稍多一些。米票一人一个月两斤限量,一周最多能吃上两餐,那些南方的同学,平时极俭省,但是吃米饭的时候一定会买一个两毛钱的肉菜,不然觉得对不起大米。宿舍里,大家围着桌子边吃边收听午间评书连播,整栋学生宿舍楼每个窗口都是刘兰芳、袁阔成的锵锵之声:岳家军,杨家将,与入侵外敌是“马打盘旋战在一起”!

晚饭基本遵循“人民公社”原则:“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要睡觉了嘛,馒头剩菜,苞米面儿粥。

寒冷的冬天,人人都想快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苞米糊糊,盛稀饭的大锅直径足有一米五,支在饭厅中间,炊事员一人在前面收饭票,一人站在锅边,用一柄长把的勺子给伸过来的一个个饭盆盛粥。这天,天气阴冷,学生们绕着大锅一圈圈排队,后面的人总想看看粥还剩多少,队伍不断地向中间挤,突然,一阵骚乱有人高声惊呼,原来炊事员被挤得一屁股坐进了锅里(幸亏粥不烫了)!他挣扎叫骂着从锅里爬出来,抡着饭勺一通乱打,学生们哄笑着四散奔逃,嗨,今晚这粥是没法喝了。
 

我的室友


仅三个晚上叽叽呱呱的卧谈会,宿舍里的七个女孩儿就知道了彼此的所有个人基本信息——住址籍贯个人简历;父母兄妹好友亲戚;惹过的祸;生过的病;学过的才艺;干过的活计……。那时候的人,没那么多心机和隐私,都生活在透明的状态。
 
给大家介绍几个我的室友吧,算是素描一张当年女大学生群像给你看。

老大是个高挑白净的女孩,来自豫南农村。她的父亲很早就离世了,寡母艰难的抚养四个孩子。她是个有故事的人,17岁的时候好像因为抗婚,这个烈性女子竟然还自杀过一回,幸亏大难不死。一帮全无心肝的室友伸着头问:“怎么干的?你是用什么死的?”她说吃药。大伙忽的都从床上坐了起来:“啊?!” 一阵静默后,她幽幽的说:“我再也不会自杀了”。

我俩年龄相近,下乡插队的经历使得我和她挺谈得来。毕业几十年中我们见面不算多,但是聊起来,仍然像在学校,从未有过生分和距离感。

老三可是个人物。

她来自陕西省某大型军工企业。这是个长像很洋气的女孩。她皮肤白皙,长而翘的睫毛下,灵动的大眼睛里闪着一双黄褐色的眸子。珠贝般的牙齿,嘴角微微上翘,神态中有些许自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个头小了点儿。她的姐姐是某专业文艺团体的,耳濡目染她也是唱、念、做、打文武双全。入学当晚,她激动地抱着手风琴在宿舍楼走廊里自拉自唱,结果兴头儿上被正在准备考试的77级学长喝住。

老三的爷爷是在冀中平原上打过鬼子的老八路,老八路叫杨秀峰,不识字。这天接到上大学的孙女来信,老爷子美颠颠儿的拿着信满村子一遍遍找人念。偶有好事者一看信封立刻笑得打跌,只见粗心的大学生写着:杨透风同志收

她漂亮聪明多才多艺,活泼犀利极具个性。这样的女孩子不会埋在人堆儿里的。作为系学生会文体委员,她策划晚会、组织排练、担纲独唱和伴奏;作为系女子排球队的队员,上场灵活敏捷,下场做拉拉队长。总之蝶飞凤舞无所不在。不久,77级一个最帅的男生对她展开了恋爱攻势,随即双双坠入爱河。

老五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的父母都是北京高校的干部,文革中随院校外迁。老五生得端正,五官清晰轮廓立体,一如她的方正为人。她身兼团支部书记、班长、寝室长,是一个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坚持原则以身作则的好“官儿”。她的家庭经济情况是女生里最好的,我们都是家里按月汇生活费,款子稍耽搁就有断顿的危险,她是家里把一学期的费用一次给足存在银行里逐月取用。不用说,她是宿舍的金主,谁腾挪不开都问她借钱。

按说这样家庭的女孩子多少都会有些傲娇之气,可她却是我见过的最能宽容别人的人。我们的友谊延续至今。她和班里一个男生组成了家庭。当年我是闺蜜中主“拆”的,幸亏她老公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更没有像“复旦同学”那样给我水杯里下药,真是个有道德的人啊!

老七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同学,入校时刚满16岁。她家也是兵工厂的,当年的“三线”工厂是个封闭的社会,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15年一贯制。老七是四川人,生的玲珑小巧活泼可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

入校后第一次元旦联欢会上,她穿着花棉袄,晃着两条支愣愣的小辫子用方言唱了一首四川民歌《买毛选》:

那天儿我从书店儿门口过耶,黑麻麻地一片黑——人才叫多耶!

排着轮子,弯弯拐拐,拐拐弯弯过呀么过了坡耶——,

这个说:快点买耶,那个吼:干啥子嘛,踩到我的脚!

原来是毛选儿有大多——哎——,

快点我去排起,快点我去排起,还有我一个。

声情并茂诙谐风趣的表演,顿时迎来了满堂喝彩! 从此,几乎全校的人都认识了这个人见人爱的娇俏小妞。

小妞当上了校学生会文体委员,把我们宿舍的文艺层级提高了一个档次。我们能借到学校的相机、乐器;了解学校最新的娱乐新闻。1980年左右,国家级的各类文艺团体南下演出,一定会在这个城市停一站,学生会办理团体票,组织爱好文艺的同学去观看,我们宿舍都是场场不拉。那年头,哪个大学生不说自己爱文艺呀!

小妞社会活动很多,但她刻苦努力成绩优秀,经常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我大她5岁,高她一头,但生活中我们俩很合得来干什么都喜欢结伴而行。有一次,她下课先走,我嘱她顺路看看锅炉房的烟囱是不是在冒烟,以判断澡堂是否开放。一会儿她跑来说:“没冒烟”。等我俩一起走下楼来,我说:“那不是冒着烟嘛!”“呃——我看的是那个。”顺着她的手指——水塔。“呸!亏你还是学工的。”为这事儿,我们俩笑啊笑啊笑了好久,那时我们正年轻,欢乐很简单。

学校里喜欢小妞的男生太多了,当时电影《少林寺》正热播,小妞的追求者被誉为“十八棍僧”。
 
大学里的爱情,无论成功与否都是人生五彩的鸡尾酒,来,让我们为春天里的爱情干杯!
 
周日,宿舍里的女孩儿们结伴去看电影,恰遇外语培训班的学员问路,分手时他们拽了句:“Thank  you!”我们异口同声脱口而出:“Very  much!”

咦?不对吧?应该说“Not  at  all”啊!哎呀哈哈,这下可真“现”大了!
 

亲爱的老师


遇良师是人生幸事。

如今,许多当年教过不同课程的大学老师我已经不大记得他们的样貌了,但是,又似乎他们叠合成一体——真诚的笑脸;朴素的衣着;循循善诱的话语。

刚刚经历过文革回到教学岗位上的老师们,他们发自内心的爱这些刚刚从社会回归课堂的青年学生,对学生好像负有薪火传承的使命一般,殷殷之情溢于言表。当然,学生们也爱老师,遇到有老师家里搬家等杂事,同学们都是一呼百应主动帮忙。我敢说那几年是师生关系最单纯最美好的时期,原因十分简单:没有功利在其中。
 
王老师教我们高等数学。他面对的是一群刚刚经过高考前短暂急补,程度参差不齐的弟子,第一堂课关于“集合”“映射”大部分学生就全蒙了。怎样比喻才能让大家理解呢?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歪着头思索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

每当上午三节数学课后,是答疑时间。学生们排着队请老师解惑,讲解中许多问过的同学仍围着在听。天气炎热,王老师边讲边不时地用手帕擦拭汗水。时间已过午,我知道老师下午还有课,心中嗔怪那些不懂体谅的同学,忍不住大声说:“王老师,您先去吃饭吧!”王老师转过头,笑着对我点点头又继续答疑。

王老师是文革前师范大学的高材生,我的高等数学成绩平平,不会是老师关注的学生。我很少在课后围着老师问问题,宁肯自己去苦思苦想。我当然知道王老师不会那样,我只是不想自己敬重的老师觉得我很笨。
 
丁老师既有理论水平又有丰富的现场经验。他教授最重要的专业课——钢筋混凝土结构。丁老师讲课深入浅出不紧不慢,经常引用工程实际问题的解决案例帮助学生加深理解。一次,我在阶段测验中考了班级第一,他见到我老远就笑着说:“你考的不错啊!”毕业时他还曾邀请我报考他的研究生,我自己当然知道,我不适合“研究”。

毕业分配动员会上,丁老师做了一篇很感人的讲话。他回顾了自己在六十年代初期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毕业,投身艰苦工作岗位的一些往事,他强调说,咱们国家穷啊,大学生在人口中占的比例很低,我们这些有幸受到高等教育的人,有责任有义务为这个国家多做贡献。他朴素无华的话语让我们使命感陡增。
 
那些亲爱的老师,他们都很平凡,但是想起他们我心中就充满温暖和敬意。
 

三峡之旅


听说毕业实习有参观葛洲坝的行程,全班一片欢腾。

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的土建施工已经接近尾声,船闸也开始试航。工地到处是工程车辆轰鸣穿梭,尘烟滚滚场面宏大。

这个工程还催生了一座新的城市——葛洲坝市,全城好像用的是一张图纸,清一色预制钢筋混凝土构件搭建的装配式楼房,来不及粉刷。水泥色的楼宇、水泥浇筑的道路、满街隆隆驶过的混凝土搅拌车,这是一座水泥的城市。
 
筑起的大坝肚子里,是一个个发电机组。站在一台水轮发电机的安装现场,那巨大的空间让我感到震撼,对建设者生出无限敬仰之情。每个大工程都是一部史诗啊!

这里是实验性新工艺开凿隧道的工地:工人们在爆破后的第一时间冲进现场清理碎石,二梯队的工人高举连接着高压泵的水泥枪,将高强速凝水泥扫射般的喷向洞顶,快速封固岩缝。现场电机轰鸣烟尘弥漫,激烈情形不亚于战场。国家地质研究所的专家也在现场,测试并收集第一手数据和标本。水泥凝固后,全班同学戴着安全帽穿着雨靴紧随老师,趟着泥浆穿过长长的隧道,一路上还不时要提防着有小碎石落下。蓦的见到阳光,噢——重见天日的感觉。

当今中国“基建狂魔”碾压式的霸主地位,都是那些开创者拼搏探索出来的。
 
经不住大家再三请求,系里同意我们向长江上游进发,到“三峡”之一的西陵峡游览,途径秭归,这里被确定为未来三峡大坝坝址。

我们乘坐的是一艘柴油动力的木船,逆水上行。两岸峭壁悬崖峡持着一江激流,忽的一转弯,似要迎面撞上高耸的岩壁,船家轻移舵柄,徐徐婉转,再看,眼前竟豁然似一池静波,好一个山重水复。

秭归江岸的石崖上,小小一客栈。老板娘系着青花围裙,用鬃毛板刷沾着碱水,把两张原木方桌刷得露出煞白的木茬。一脸络腮胡的老板一刀刀切着肉,“哗——”锅里锅外火苗同时腾起,青蒜、辣椒、春笋和通红的腊肉油烹火爆,香气袭倒一众看客!
 

毕业歌


完成毕业设计和答辩,毕业分配开始了。
例行的程序是:
思想动员——公布指标——个人填报志愿——公布分配方案。
 
作思想动员的系领导是个话唠,一个人足足讲了快两个小时。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但大部分是废话。其实就是简单两句话的内容:大学生要站出来让祖国挑选,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报效国家。我远远的望着他心想,这个人一生浪费了别人多少时间啊。

这里说点题外话,我觉得做政工干部是需要有人格魅力的,因为他们的工作是要感召别人,而不是靠喋喋不休。
 
78级没有支边任务,大多数同学选择回到自己家所在地工作,因为没有指标,毕业时我没有能够分回北京。一位好心的老师对我说,要不你考我的研究生吧。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别说我不一定考得上,我是实在学不下去了。我已经25岁,爸爸妈妈为我们姐弟三人(小弟后来也考入大学)能够读大学,已经辛苦太久了。我想尽快参加工作,自食其力开始自己的生活。
 
走出学校大门,我回过头看了看,平静的对自己四年大学生活说了声:再见!
 


毕业33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出差郑州随访母校。法桐依旧,物是人非。站在熟悉的院子里,那手风琴的旋律穿过岁月的时空,再一次萦绕在我的耳畔。

2018年11月10日

完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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